賢太妃在華陽宮裏坐了很久,卻始終沒有見到華陽宮的主人。明明是蘇雲芷把她請來的,如今蘇雲芷卻又如此怠慢她,若在一兩年前,賢太妃非要鬧起來不可了。可現在,她隻是安靜地坐在那裏。


    說是被怠慢了,這話卻也不是很對。


    除了蘇雲芷避不見客,賢太妃一直享受著最高規格的招待。她坐的椅子,吃的點心,喝的茶水,受的服侍……都是極好的。許是怕她覺得無聊吧,宮人們還呈上了好幾本據說是宮外正時興的話本。


    賢太妃慢慢地喝著茶。茶是上好的雲霧春陽,一年隻得那麽幾兩,竟是都在蘇雲芷這裏了。先皇還在世時,什麽好的東西都往華陽宮裏送。如今先皇不在了,依然是什麽好的東西都進了華陽宮中。


    年輕的太妃輕輕歎了一口氣。


    賢太妃在閨中的小名是儀儀,隻是如今在她身邊已經再也沒有人叫她儀儀了。這宮裏什麽都是好的,吃穿用度無一不精。但這宮裏也什麽都是冷的。謝儀儀放下了茶杯,望著杯中清澈的茶水出神。


    “……竟像個傻子似的。”謝儀儀在心裏自嘲了一句。


    早先剛入宮時,不管心裏樂意不樂意,但既然已經被家族送進來了,她的目標就是生下皇子當上皇後。所以,謝儀儀看不起蘇雲芷。在謝儀儀看來,蘇雲芷再如何得寵,也不過是在以色侍人而已。


    謝儀儀同樣看不上宮傾。她那時的心中是存著何等的自信啊!


    可是,先皇死得太早了,早到讓謝儀儀的各種手段都還沒有施展開,頭頂上的天就已經變了。因為先皇死得出人意料,原本以為自己還要耐心等上十幾二十年的謝儀儀才發現已經徹底失去了先機。


    一場仗,還沒有打,就已經輸了。


    賢妃迅速成為了賢太妃。然後,她在謝家人眼中也就沒有用處了。一個賢妃可以籠絡皇帝誕下皇子步步為營為謝家提供助力,一個被限製在後宮中無法傳遞消息的賢太妃就隻能成為謝家的棄子了。


    剛剛成為太妃的時候,謝儀儀心中頗為不甘,所以她試探著要和蘇雲芷聯手。


    想著自己那時做過的一些事,又看著這一壺雲霧春陽,一直對自己的手段、心計都頗有信心的謝儀儀第一次覺得自己竟像個蠢貨一樣。再或者說,不是她謝儀儀太蠢,而是蘇雲芷這個人太狡詐了。


    “原以為隻有我才是無心的,卻不想竟然是她更薄幸。”謝儀儀心裏又是一聲歎息。


    自乾慶帝死了以後,謝儀儀就迅速看明白了所有的真相。乾慶帝一直以為宮裏所有的女人中最愛他的人是蘇雲芷,其他的人也是這麽想的呢,但其實蘇雲芷分明是最對乾慶帝不屑一顧的那個人啊!


    所以,謝儀儀輸了。她輸給了宮傾的計謀,也輸給了蘇雲芷的巧笑倩兮。


    茶水換了幾壺。蘇雲芷依然沒有出來。跟著謝儀儀而來的侍女早就被請下去了,謝儀儀並不知道她們被帶去了哪裏。於是,謝儀儀隻能在華陽宮中的宮人的服侍下更衣。這些宮人對她非常恭敬,隻是不願意放她離去,也不願意去幫她給蘇雲芷傳話。謝儀儀始終不知道蘇雲芷的葫蘆裏在賣什麽藥。


    夜幕降臨。


    謝儀儀已經用過了華陽宮中的飯,蘇雲芷還是沒出現。謝儀儀想著自己是不是應該鬧上一鬧。她雖然不想得罪了蘇雲芷這個人,但她並不怕蘇雲芷。隻是現在爭無可爭,於是她的耐心長進了好些。


    但再多的耐心也有用盡的時候。


    蠟燭一支支被點燃了。殿中燈火通明。謝儀儀百無聊賴地轉著空無一物的茶杯。杯子在桌子上轉了兩三圈,然後跌落在了地上。漂亮的杯子立刻成了碎片。謝儀儀用手擋著半張臉,打了一個哈欠。


    “若是一隻杯子不夠你摔,你盡可以把一套都摔了。”蘇雲芷笑語盈盈地說。


    謝儀儀若無其事地道:“手滑而已。”


    蘇雲芷走到謝儀儀身邊坐下。她沒有梳妝打扮,長長的頭發披散在身後。這樣的她顯得越發無害了。她眨了眨眼睛,故作乖巧地說:“此番尋你前來,其實並沒有什麽事。可喜歡雲霧春陽的味道?”


    “怎麽,若我說喜歡,你要賞我幾兩叫我帶迴去?”謝儀儀不緊不慢地問。她雖然用了“賞”這個字,但其實語氣中並沒有多少恭敬。當然,她的語氣中也沒有什麽桀驁,一切都像是種恰到好處的調侃。


    蘇雲芷勾起嘴角淡淡一笑,道:“就是全給了你又何妨?不過,隻怕你是沒有喝茶的心情了。”


    謝儀儀狐疑地看著蘇雲芷,腦子中的那根弦已經繃緊了。


    蘇雲芷笑而不語。她招手把肅立在一旁的芬達喚到了麵前,問:“可樂呢?叫她過來。”


    在芬達去請可樂的這段時間裏,蘇雲芷笑得越發動人了。謝儀儀很想知道蘇雲芷剛剛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然而,蘇雲芷卻頗有興致地叫人收拾了地上的茶杯碎片,然後讓人換了一整套新茶具。


    蘇雲芷太沉得住氣。謝儀儀逼著自己也沉住氣。


    於是,一個不說,一個不問。


    一個不問,一個更不願意說了。


    蘇雲芷確實一點都不急。她甚至還心情很好地叫人在角落裏擺了架古琴,然後叫一個擅樂的宮人坐那裏撥弄琴弦。蘇雲芷一邊喝著茶,一邊欣賞著琴音,一邊饒有興致地觀察著謝儀儀臉上的表情。


    可樂來得不快不慢。她行完了禮之後就在蘇雲芷身後站定了。


    謝儀儀的視線落在了可樂的身上。蘇雲芷微微歪了下腦袋,臉上是一副再天真不過的表情,她甚至還十分俏皮地眨了下眼睛,問:“可樂呀,你告訴賢太妃吧,德太妃已經在外頭跪了多長時間了?”


    謝儀儀猛然從座椅中站了起來。


    可樂低著頭,恭敬地說:“已經跪足了兩個時辰了。”


    “你想要做什麽?!”謝儀儀盯著蘇雲芷的眼睛,問。


    蘇雲芷捂著嘴笑了起來,仿佛謝儀儀說了一個笑話一樣,道:“哪裏是我要做什麽呢?明明是你要做什麽呀?你為何不好好地問問你自己,是想要讓馮婉兒繼續在外頭跪著,還是要把她送迴去歇了?”


    蘇雲芷是個很有惡趣味的人。


    在謝儀儀坐在華陽宮裏消磨時間的時候,早就有人去德太妃那邊傳了假消息,隻說是賢太妃不知怎麽就惹怒了淑太妃,如今正在華陽宮裏受著折磨呢。而賢太妃的那幾位侍女在脅迫之下不得不對德太妃撒謊說,淑太妃原是為了馮家的事情在生氣,這火氣合該衝著德太妃去,隻是叫賢太妃擋下了。


    於是,德太妃就在華陽宮外頭跪著了。她是在為賢太妃求情。


    “……她對你那樣好。”蘇雲芷一字一句地說。她算準了賢太妃的心思,如果她真對謝儀儀開刀,說不定謝儀儀要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了。可現在,受到了懲罰的人是馮婉兒,謝儀儀還能繼續硬氣?


    謝儀儀和馮婉兒這幾年走得近,她們之間頗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她們的關係,雖然並不和蘇雲芷宮傾的關係一樣,但是在人的這一生中,有些人除了願意為愛人犧牲,也願意為知己犧牲。


    德太妃可是為了賢太妃在外頭足足跪了兩個時辰了。


    謝儀儀臉上的表情立刻就冷了下來。她重新坐迴了椅子中,兩隻手攏在寬大的衣袖中,交叉著搭在了膝蓋上,這是一個防備性很強的動作。她盯著蘇雲芷的眼睛,問:“那麽,你想要我做些什麽?”


    “我問一個問題。你必須給我一個答案。”蘇雲芷伸出一根食指在謝儀儀眼前晃了晃。


    “你說。”謝儀儀道。


    蘇雲芷笑著說:“你也許還沒有弄清楚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問了這個問題,你就必須要給我一個準確的答案。如果你不知道,那麽就去問你的姑姑。我想,太皇太後她老人家是一定會知道的。”


    謝儀儀的眼神黯了下來。


    盡管蘇雲芷還什麽都沒問,但既然她能這麽說,就說明她想要問的必然是謝家的秘辛了。蘇雲芷要這樣的秘辛做什麽?肯定是為了對付謝家!而謝儀儀身為謝家女,她絕對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家族。


    “如果德姐姐和謝家同時掉進了水裏,你打算撈哪一個?你肯定會選擇謝家,然後再用自己的生命給德姐姐陪葬,是不是?”蘇雲芷仿佛看透了謝儀儀的心思。她搖了搖頭說:“你可真是一個傻子呀!”


    蘇雲芷站了起來,姿態優雅地走到了謝儀儀的麵前。她的眼中仿佛含著某種悲憫。


    不知道從哪裏來的風從殿中穿堂而過。這樣的風刮在京城,也刮在西北。這樣的風見過京城中的鶯歌燕舞,也見過西北粗糙的礫石。夜色寂寥,蘇雲芷彎下-身溫柔地對著謝儀儀說著殘忍的話。同樣的夜色中,宮傾提筆慢慢寫下一封信。待到墨幹,她將這封信折了起來,夾進了手邊的一本冊子裏。


    諸事皆安,願卿無憂。山水千重,不及相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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