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雨下起來就停不下來。


    從昨天早上開始,下了兩天一夜。到現在天都快黑了,仍舊在斷斷續續的下著。下得也不大,就這麽淅淅瀝瀝的往下落。間或停了一陣子,時間也不長。天氣因為空氣的濕潤,陡得變得變冷。


    我和王八坐在穀城的一個旅社窗台邊,透過窗子看著戶外霧氣蒙蒙的一片。我狠命的把煙抽著,王八不停的把玩他手中的旗幟,三麵旗幟,跟雜耍似的在他手裏交換著。


    我看得生厭,對王八說道:“你手能不能停一會,看得老子眼睛都煩了。”


    王八根本就沒聽見我說話,眼睛看著戶外,手裏仍舊不停地把弄。他昨天打了一天的電話,劉院長的電話關機,董玲的電話倒是通了,就是始終沒人接聽。王八打到今天隻好放棄,手上閑不下來,就整他那幾麵破旗。


    我和王八已經被困在穀城一天一夜,不是被雨困住的。而是因為方濁。


    方濁病了,病的很厲害。從玉真宮出來開始,她就開始發燒,我和王八帶著方濁坐客車,坐到穀城,見方濁病的實在是嚴重,沒辦法,下車,找了醫院給她掛門診。


    醫生問方濁的姓名年齡都沒什麽,暈暈沉沉的答了,問她以前的病史,方濁卻支吾半天答不上來。她沒生過病。


    我和王八知道,方濁把少都符從地下拉到地上,其實是很為難她。少都符是什麽,散瘟疫的,方濁體力透支,扛不住,就生病。我和王八雖然恨不得馬上就迴宜昌,可是又不能丟下方濁不管。兩人心裏急得火急火燎的,心情毛躁。


    我和王八心裏都清楚,趙一二現在也許不在人世了,不然布人上的魂魄也不會自行消散。人死了兩個時辰,魂魄就消散。看樣子趙一二也沒什麽牽掛,死了就死了,魂魄散的很快。一點都不留戀。


    這些我和王八都想得到,但是我們嘴裏都沒說出來。都把這事忍在心裏,憋著。


    王八總算是說話了,“我明天迴宜昌,你和方濁留下。”


    “不行。”我不讚成他的提議:“應該相反,我迴宜昌,你在這裏照顧方濁。”


    王八急了,“你跟我作對是不是?”


    我冷冷地說道:“每次都要我給你收拾殘局,我這次不幹。我跟你一樣,想快點迴去看看。”


    “他又不是你師父!”王八聲音變得大起來。


    “你有臉說這句話嗎?”我輕蔑的把王八看著,“過去這一年,你在那裏,趙先生和我在西坪,是怎麽過來的,你知道嗎?”


    “是不是金仲的師兄?”王八警覺的問道。


    我不在乎地擺擺手,“算了,老子不想再提了。我和趙先生在西坪呆了將近一年,是怎麽過來的,你在北京享福,哪裏想得到。”


    “到底發生了什麽?”


    “哼哼。。。。。。”我拿出煙盒,抽出煙點上,“你不是說我已經學會聽弦了嗎?你以為我願意學啊。”


    “你治住金仲的師兄了?”王八說道:“你能耐也不錯啊,聽老嚴說的意思,金仲的師兄可不一般。”


    我把王八死死的看著,不說話,心裏憤懣,媽的個比的,現在說的輕鬆。當初趙一二,可被楚大給整慘了。


    “你怎麽收拾他的,銷了他的魂魄沒有,他應該是陰伶,把他鎮在照片裏,用火燒了就行。”王八理論倒是一套一套的,卻不知道,我當初費了多大力氣。


    “照片現在在你師伯和金仲手上。”我說道:“我是外人,沒什麽資格替你們清理門戶。”


    “你傻啊,”王八罵道:“這種陰伶是很邪的,鎮住了一定要燒。你交給金仲,他們又把他放出來怎麽辦?”


    我不說話,心裏很不是滋味,王八現在說起這事,怎麽就這麽輕鬆呢。想滅誰,就滅誰。也許他說的也有道理,趙一二現在基本上可以肯定是死了,難道是金仲把楚大。。。。。。。。。。


    “你幹的好事!”王八大罵起來。他和我同時想到這節。


    我沒敢還嘴,若真是這樣,我豈不是又把趙一二給坑了一次。想到這裏,我身上緊張的冷汗直冒。若真是這樣,我以後怎麽麵對王八和劉院長還有陳阿姨。


    “明天我就走。”王八吼道:“你給老子留在這裏!”


    我現在心虛的很。腦子裏亂了,王八的聲音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


    “王師兄。”方濁被王八吵醒了,“你要走嗎。”


    王八鼻子裏哼了一聲,“嗯。”


    “能不能帶我一起。”方濁說道:“別丟下我啊。”


    “有你徐哥在,”王八說道:“等你病好了,我們在宜昌會合。”


    “宜昌好玩嗎?”方濁隨即又說道:“你能不能帶我一起去。”


    王八說道:“我有正事要做,你好好養病。”


    “你們怎麽都這樣。”方濁的聲音變得非常尖細,就是努力忍著哭出來的腔調:“師父當年也說是有正事,丟下我,下山就不迴來。。。。。。。師兄也說要嫁人,也不要我了。”


    我和王八愣住了,這丫頭要說還真是可憐。


    方濁終於吭吭的哭起來,“他們說我父母當年也是把我丟在山門,扔下我的。。。。。。。。”


    我和王八聽到方濁這麽一說,都呆了。兩個眼睛對望著,都是一個想法:這丫頭,怪不得這麽粘人。


    “師兄今年就嫁人了,嫁了人就不會迴來了。”方濁擤了擤鼻涕,眼淚從眼角滾下來:“在北京,就你肯帶我玩。。。。。。。原來你和那些老道士一樣,和我師父師兄一樣,和我爹媽一樣,都不要我。”


    畢竟方濁生病,是因為要幫王八的忙。現在這個樣子,王八要丟下方濁自己去宜昌,的確不地道。


    “沒事的,我雖然生病,但我還能走路,能坐車。”方濁急了:“每個人都一樣,說是有事,走了就不迴來找我了。。。。。。。。帶上我啊。我自己能走路。”


    王八從我手上搶過煙頭,死命抽起來。


    “好的,”我自作主張替王八說道:“咱兄弟倆,換著背你,去宜昌。”


    “真的嗎?”方濁有點不相信:“宜昌好玩嗎,有沒有我們山上好玩?”


    “有。”我眨巴著眼睛說道:“我帶你去看大壩,帶你去到我以前去過的一個山洞裏去玩,還有兒童公園。。。。。東山公園。。。。。。帶你去三遊洞。”


    我嘴上敷衍方濁,心裏明白,迴宜昌了,那裏有時間帶她到處去玩,趙一二兇多吉少,迴去了都不知道是什麽情況等著我們。


    王八沒做聲,看樣子是默許了我的提議。


    於是我們又在穀城呆了兩天三夜,等著方濁的病好一些再動身。到了第三天早上,方濁的精神好多了,我和王八都覺得不能再等。


    王八背起方濁,到路上去攔客車。我給他們打著傘,媽的自己倒是被雨淋的濕透。


    客車是到荊門的,到了荊門,轉車到宜昌。


    等到了宜昌,又是下午。宜昌的也是下著秋雨,下得愁人。


    我們把方濁安頓到王八的寓所,本來王八以為董玲已經把公寓給退掉。


    我說道,不會。


    事實證明,我是對的,王八的公寓仍舊用鑰匙能打開,並且,裏麵的擺設和從前一模一樣,收拾的幹幹淨淨。地上和座椅一塵不染。


    我到廚房一看,冰箱裏還有吃的東西。飛快地給方濁煮了方便麵。遞給她吃了。


    王八給方濁蓋了被子。和我再也不耽誤。跑著出了門,到街上攔了的士就往北山坡劉院長家裏趕去。


    到了劉院長樓下,遠遠的就看見,劉院長這個單元的下麵空地,搭了油布棚子。稀稀拉拉的坐了幾個人。


    我和王八下了車一直是在跑,可是現在,我們都跑不動了。我心裏狠狠的向下沉去,慢慢的一步一步走著。心裏又開始飄忽,我愧疚的要崩潰。王八的麵色也慘白,是的,他和我一樣,都對不起趙一二。


    我們走到油布棚子下,油布棚子就放了兩三條長椅,用來給來吊唁的人休息。


    我們看了,心情更加沉重,挪著向二樓的劉院長家裏走去。


    進了門。


    屋裏的人並不多。客廳正對著門的牆上,擺了靈台,上麵一張黑白照片,是趙一二年輕時候的模樣,微微笑著,掩不住倨傲。


    我和王八一進門。


    劉院長迎了上來,對著我和王八輕聲又埋怨的說道:“你們怎麽現在才來,明天就去火葬場了。。。。。。”劉院長的聲音開始哽咽:


    “你師父。。。。。。。走了。。。。。。。”


    我把嘴巴咬的死死的。


    慢慢的走到劉院長身邊,劉院長從口袋裏拿了個黑袖筒出來,慢慢地幫我套在胳膊上,用別針別好了,然後輕輕在我肩膀上拍了拍。對我說,“你給老趙燒點紙吧。”


    我點點頭,拿著紙,跪在靈台錢的布墊上,慢慢的燒起來。心裏酸楚的厲害,想起第一次見到趙一二的親近,還有趙一二替我解開草帽人心結的恩情,還有和他在西坪一起過的那段相依為命的日子。。。。。。可是現在,他還是走了。。。。。。。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緩解內心的憋悶。


    王八不說話,愣愣的站在門口的地方。陳阿姨從臥室拿了套白麻孝服,王八接過來,自己披在身上。默默的站到靈台旁。身體在抖動。


    大門口進來一個人,是個農民打扮,我迴頭看去,這個人我認識,是西坪的一個鄉民。姓覃還是姓丁,我不記得了。


    鄉民進了門,就開始摸眼淚,“趙醫生。。。。。。你這麽好的人。。。。。。。”他開始嗚咽。


    王八走到鄉民跟前,跪下來,“丁叔,你來了。”


    丁叔連忙把王八扶起來,對著王八說道:“你師父是好人,是好人。。。。。。”他嘴很笨拙,隻能重複這兩句話。


    臥室裏又出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都是中年樣貌,也走上前對丁叔施禮。


    丁叔愣了一下,說道:“也好,也好,他畢竟是你們的弟弟。”


    劉院長才如夢方醒的對王八說道:“小王,這是你師父的大哥和二姐。”


    王八把趙氏兄妹看著,三個人的表情都沉悶。


    丁叔走到靈台前,我連忙站起,給他讓了位置。丁叔看見我了,“小徐,你也在啊,老趙有你這個朋友,走了也值了。”


    我心裏難受,向趙一二的哥哥姐姐看去,他們和王八相互攙著,站到靈台旁,看著丁叔燒紙。


    丁叔邊燒紙,嘴裏念著:“趙醫生啊,西坪的人都等著你迴去,我就代表他們先來看看你啦。。。。。。。你是好人,到了那邊,就別太強了。。。。。。。恩。。。。。。”丁叔開始抽泣。


    我看見趙一二的姐姐開始擦眼睛。


    趙一二的大哥對丁叔說道:“丁叔,建國在山上,這麽多年,也是得了你們的照應,這是命,他這麽強。。。。。。”


    趙一二大哥的談吐不是普通農民的語氣,一聽就是有文化的人。我想起來了,當年趙一二可是連累到了家人,怪不得到死了,我才看見他的哥哥姐姐。嗨,想這些幹嘛,畢竟,他們還是拋開了對趙一二的怨恨,來送他最後一程。


    我看著他們唏噓寒蟬。走到劉院長身邊,也說不出什麽話來,就問道:“策策呢?”


    “這小丫頭。”劉院長恨恨地說道:“這兩天淨扯皮,太不聽話了,都不知道去那裏。”


    “劉叔叔,我們去吃飯吧。”一個聲音傳來。


    我迴頭看去,董玲冷冷地站在門口,麵無表情對著劉院長說道:“餐館開始上菜了。”


    “你們去吃吧。”王八沉悶著聲音:“我陪陪我師父。”


    王八是對著董玲說的這句話。


    可是董玲好像沒什麽反應,隻是對這陳阿姨說道:“樓下的客人,我已經安排他們去了。策策也去了。”


    陳阿姨歎口氣,對王八說道:“那我們去招待客人了,給你帶點菜迴來。”


    王八跪在布墊上,頭也不抬:“不用,我不想吃飯。”


    大家躊躇一會,出了門去吃飯。


    王八就跪在布墊上,一絲不苟的點燃了幾隻香,仔仔細細的插在靈台上。可是插了幾次,香都倒了,王八就一次又一次的重新插,他的手抖得厲害,一插就歪。


    我不忍再看。


    扭頭和劉院長董玲一行人走下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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