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霎時,滿堂皆驚。


    那劫匪也一下愣了,他甚至感覺萬分好笑地叫起來:“你他媽還真不舍得走了?!”


    “我要換那個叫唐天予的。”高大的男人慢慢轉過身,冷靜鎮定地望著大廳中央某一個方向,“我留下,你們放他走。我重新聯係我家的人給贖金。”


    整個空間裏起了不小的騷亂。認識不認識蔣卓晨的,都不約而同地覺得他該吃藥了。


    “……”在寧靜得不安的空間裏,曲淼和其他人一樣聽到了蔣卓晨的話。他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蔣卓晨要換唐天予。


    是什麽意思。


    他的腦子裏浮現出無數個為什麽。這時候蔣卓晨已經一步步走了迴去,朝著他們而來。


    蔣卓晨站在他們麵前,居高臨下地和曲淼相互凝視,就像這一刻他不是什麽處於危險的人質而是一場對壘中的勝者。


    曲淼怔怔地和他對望了幾秒,突然斬釘截鐵地對唐天予說:“走!”


    這種機會,錯過了就不可能還會有。


    蔣卓晨自己願意給的,不要白不要。


    唐天予沒動,蔣卓晨盯著他說:“你不走就隻能把屍體留在這裏過夜了。”


    “快走。”曲淼冷靜地對唐天予說,“他如果死了是他自找,你用不著為他惋惜。”


    唐天予固執地凝視著他說:“我不會把你一個人留下。”


    “我不久就可以出去了,家裏很快就會給錢。”曲淼說,“相信我,我絕對會沒事。倒是你留在這裏你要我怎麽放心離開?”


    一個歹徒不耐煩地吼道:“你們到底誰走,要是都舍不得那就都留下好了。”


    曲淼望著唐天予近在眼前的臉,堅定地對他說:“唐天予,我們在外麵見。”


    他多麽想這件事發生在更早更早之前,一切來不及的,或許都可以改變。


    但漫長的時間讓一些東西得以變化,卻也也讓一些東西愈發堅固。


    唐天予什麽都沒再說,他隻是看著他,在眼神交匯的這一刻,他終於讓唐天予從自己的眼中讀出了什麽。


    曲淼想,他終於不用再藏了,那深深的,漫長的時間裏醞釀的痛苦的感情。就讓他都看透看穿吧。


    生死之外,這些又有什麽要緊。


    這是一個極度漫長的夜晚。


    在曲淼走出酒店的大門,有人衝進警戒圈朝他瘋狂奔來,他看到對方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在地,但立刻又直起身衝過來,直到接近他、並緊緊地擁住了他。


    “渾蛋。”曲藍哭著,在蜂擁的淚水中喊他的名字:“曲淼,曲淼——”


    曲淼的雙眼一熱。他很少見曲藍哭,尤其是十幾歲之後他再也沒見他哭過。


    他們迴抱住他,他們緊緊相擁,兩個人的身子都發著抖,冬夜裏發生的一切都那麽不真實,但一切又都是真的。他們的父母也跑了進來,他們摟成一團,很冷,曲淼聽到他媽媽不停地叫著他的小名,今晚真的把她嚇壞了。


    “我沒事。”曲淼迴抱住她,給她擦眼淚,親吻她哭花的妝容。


    他抬起頭,看到站在警戒線外的唐天予,看到他一直暗戀著的男人眼裏閃動的水光。他們視線交接,唐天予緊緊地抿著唇,隱忍著眼中的淚水朝他會心微笑。


    他迴以一笑。


    這一瞬間,經曆了漫長的跋涉後,他終於在這段暗戀中得以海闊天空。


    這個晚上,從唐天予離開到獲救之前,曲淼沒有和蔣卓晨做過任何的交流。


    再後來,十點到來之前的十幾分鍾,蔣卓晨安然得以解救。那時候曲淼已經躺在迴家的車上。


    曲淼蜷著腿躺在曲藍腿上,聽著曲藍給全家講述蔣卓晨是怎麽冒著生命危險把他帶到那個隱藏的通道,怎麽遇到曲淼,怎麽為曲淼所救從那裏逃出來。


    但曲淼沒有任何獲救之後的興奮感動和快樂,也沒生出想要發泄的心情。他一動不動地閉著眼睛躺著,隨著曲藍的描述,他的腦海裏冒出蔣卓晨不顧生死前去救曲藍的畫麵,它們生動地在他腦中演繹著,一遍又一遍。


    曲淼決定搬迴家。


    晚上曲藍來到他的房間,他們已經很久沒一起睡過覺。一夜曲淼都睡得不好,他盡量安靜地不吵到曲藍,但曲藍還是被一些細微的動作弄醒了。


    “吵到你了?”曲淼低聲問。


    “沒有,我也沒怎麽睡著。”曲藍伸手抱住曲淼,在他額頭蹭蹭,“對不起,讓你遭受了你不該遭受的。我根本就不該讓你代替我留在那裏。”


    “你是笨蛋嗎,換成是你你也會做和我一樣的事情,所以別對我說抱歉,也別說謝謝,那不是我們之間該說的話。”


    “但是——”


    曲淼按住曲藍的嘴,他在暗夜中望著他依舊閃亮的眸子:“下一次我就用嘴堵你的嘴了。”他們都安全得以解救,這就夠了。


    沉默了一陣,曲藍說:“蔣卓晨救唐天予的錢我不準備向家裏要,我會自己湊足給他。一時半會兒我可能拿不出那麽多,但我們不能欠著他。”


    “嗯。”曲淼說,“我湊一些給你。”


    “先別告訴爸媽和其他人。”


    “唐天予呢?”曲淼笑。


    曲藍閉上眼睛,輕聲地說:“到時候我再告訴他。”


    曲淼卷了卷被子,把兩人裹得更緊。他們沒有再說話,但兩人各懷心思,第二天起床時都頂著兩隻黑眼圈,互相瞪著,不用照鏡子都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什麽樣的。


    清晨有警察來做筆錄,之後沒多久齊家的人前來拜訪。曲淼救了齊玉,原本他就和齊飛關係好,現在更是成了齊家的大恩人,原本鮮有往來的兩家人也一下子就好了起來。


    “舉手之勞而已。”曲淼並不覺得這算什麽,他救齊玉真的隻是順手,誰讓那時候齊小妹正好跟他在一起。


    “要放在古代,救命之恩以身相許,你就該把我妹妹迎進門了啊。”齊飛搭著他的肩笑得陽光燦爛。


    曲淼小聲地“呸”了他一聲:“你不如代嫁過來,我一定好好待你。”


    齊飛說:“那還是算了,曲二少的愛我無福消受。”


    嗨,還真敢看不上他。


    齊玉穿著一身毛絨絨的衣服,縮在她媽肩頭不是很有精神,但還是接了幾句嘴,表達了對曲喵喵英勇救自己的崇拜。


    過後曲淼和齊飛就一起溜到了曲淼房間。


    “其實贖金的問題不說,主要是你讓她避免了那兩個小時的折磨,這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不管怎樣我們家都需要表示一點小小的心意。”


    “哦?”曲淼挑挑眉,有些好奇齊飛要怎麽感謝他。


    “你現在最需要什麽?”齊飛問。


    曲淼想了想,竟然迴答不上。他沒什麽迫切需要的東西。他這麽有錢,還能缺什麽?愛那種奢侈的東西齊飛也給不上。


    齊飛神秘地一笑,在外套的兜裏摸了一下,最後勾出來一套鑰匙。


    “給你。”他的好朋友說。


    “?”


    “g市的房子,下次你去就不用住酒店了。放心,這次把傭人也安排好了,保證大少爺你住得稱心舒服。”


    不愧是齊飛。一套g市的房子的鑰匙。他握著那串鑰匙,真心實意地覺得滿意,於是笑著撞了一下齊飛的胳膊:“你真是比我肚子裏的蛔蟲還厲害。”他的確用得著,而且非常的實用。


    快到中午的時候,家裏更是熱鬧,蔣家的人也來了。這麽大的事,雙方當時都在現場,事後當然免不得互相見麵慰問,討論,共同商議著還能不能把那群殺千刀的劫匪逮住淩遲。


    蔣家對自己家掏了兩個億的事倒沒怎麽計較。


    曲淼和齊飛在他臥室的陽台上站著。他們瞅著遠遠的後院中的一群人,唐天予站在那裏,他們在說話,蔣銘拍了拍唐天予的肩膀,看起來和顏悅色,雖然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麽,但也許蔣卓晨的父親真的沒把蔣卓晨頭一夜發神經的行為放在心上。


    蔣卓晨也在人群中,並沒有看他們這邊。


    “那是蔣卓晨自己願意的。就是要讓唐天予還錢,他也給不起。”曲淼收迴視線,“蔣家手裏的黑錢不少,一夜損失兩個億說不定他們還樂意。”


    “你真是會胡說。”齊飛無奈地聳聳肩。


    “我說得一本正經。”曲淼說,“不過曲藍在自己湊錢,他會把錢還上的。他讓我先別告訴任何人……你得給我保密啊。”


    “沒想到我這麽值得曲二少你的信賴,小生真是惶恐。”他們背靠著陽台,齊飛跟曲淼鬥了幾句嘴後收斂了笑容,問道,“最近發生這麽多事,你還好吧?”


    “挺好的,好得糟透了。”曲淼慢吞吞地從衣兜裏摸出一支煙,他把它點上,“但我還能給你說很糟糕,也就是其實沒那麽糟吧,所以沒什麽,過幾天說不定我就會把它們都忘了。”


    齊飛沉默了一下問:“昨晚的事你要給我說嗎?”


    曲淼想了想,他覺得沒什麽可說的。要說就要從頭想起,他不會再去仔細迴想頭一夜每一個他細節和它們所代表的深意。


    雖然其他人都在樓下,不過兩人關著房門自己玩自己的,一會兒他們從陽台上離開,跑進去躺床上玩遊戲去了。


    曲淼睡著之後,齊飛把手機從他手裏拿開。他小心地下了床,把被子掀過去給曲淼蓋著。


    裝得再有精神,濃重的黑眼圈還是出賣了他。齊飛無聲地歎口氣,靜悄悄地出了門。


    齊飛一出去,竟然就撞到了走廊上的曲藍和蔣卓晨。兩人站得不遠,不知剛說了些什麽,總之曲藍的臉色不太好看。


    看到他從曲淼房間出來,曲藍的俊臉稍微緩和了一些。曲藍沒見到曲淼,問道:“曲淼還在房裏?”


    齊飛“嗯”了一聲:“他睡了,現在還是別吵他了。”說完發現蔣卓晨在看他,不知道為什麽對方身上散著一點不怎麽友好的氣息。雖然很莫名,他還是朝蔣卓晨笑了一下。


    “那我們下去吧。”曲藍說,“他昨晚沒有睡好。”


    齊飛說:“是啊,剛才好不容易累得睡了。”他理了一下衣服,把解開了兩顆的襯衣扣子扣了一顆,和曲藍肩並著肩一起朝樓道走,“我看午餐也最好別叫他,讓他好好睡一覺。”


    出了這種事,不出席中午的一餐,自然也不會有人怪他。


    齊飛和曲藍齊肩走著,蔣卓晨跟在他們後方。他盯著齊飛整理衣服的動作,想到曲淼和這個男人總是傳出一些曖昧不清的傳聞,眼前的這一幕就讓他莫名生出了暗火。


    頭一夜的劫持案已成大新聞,歹徒最後卷了幾十億搭乘著他們早就準備好的直升機跑路,被他們帶走的兩名沒付酬金的人質在淩晨被發現拋屍在幾十公裏外的荒野。


    存活下來的,除了按時交付贖金的一群有錢人,以及逃出去的齊玉與曲藍,隻有幾名被劫匪放了的現場服務人員。


    走下樓,齊飛歎了一口氣,“你逃出去之後告訴了警察暗道的存在,他們卻到最後才利用起來,那兩條人命——真不知道該不該算在zf的頭上。”


    他們身後的蔣卓晨慢悠悠地說:“要顧慮到幾十號人的生命安全,他們怎麽敢貿然行動,如果中途進去出了狀況,或許最後死的就不止幾個人。”最後兩分鍾,還剩餘三名人質在歹徒手裏,一直潛伏在暗道裏的特警終於潛了進去。他們擊斃了兩名劫匪,隻救出一人。


    曲藍沉默地望著外邊的陽光,昨晚,原本應該留在那裏遭受後來的一切的人是他而不是曲淼。但曲淼替代了他。


    外人總以為他聰明能幹,以為曲淼遊手好閑,那些人根本不知道他的親兄弟有多好。所以他嚐試著讓曲淼去做一些事情,慢慢改變別人對他的看法。但他卻慢慢發現,真正看不透曲淼的那個人是自己。


    下午,齊家和蔣家的人都走了。


    曲淼睡得昏昏沉沉地爬起來,走到樓下,小甘正把他留在市中心那棟房子裏的一些必需品給他帶迴來。


    小甘小媳婦似的正畢恭畢敬地跟曲藍說著話,冷不防看到曲淼,臉頓時一擰,接著就是“哇”的一聲大哭,朝曲淼衝了過去。


    這動靜真是不小,把曲藍跟曲淼都嚇了一跳。


    他的秘書奔過去,稀裏嘩啦地大吼大哭著將他緊緊抱住,哇哇地喊著:“曲總,曲總,你沒事太好了嗚嗚嗚,我昨晚好擔心你啊,嗚嗚嗚……”真是魔音灌耳。


    曲淼難得那麽有耐心地被人□□著他的衣服而沒發脾氣,他的秘書把他抱得很緊很緊,就像害怕放開了他就會碰地倒在壞人的刀槍下。


    他任他抱著,讓他哭自己一身的眼淚鼻涕,卻覺得這樣很好。


    他沒有一個會用命守護他的保鏢,沒有暗暗喜歡他卻從不露聲色的人,但是,有一個小小的、跟他一樣沒什麽出息的秘書會因為擔心他的安危而哭得這麽悲慘。


    他有什麽可不滿呢?


    小甘還在哭,曲淼從沒發現他是這麽會哭鼻子的人,紙板似的身體哭起來能驚天動地,真是不可思議。


    曲淼拉起自己的衣服下擺給他的秘書擦臉:“別再哭了,別給我在家裏丟臉。”


    小甘終於抽抽嗒嗒止哭,意識到自己幹了很丟人的事,很慫地垂頭跟著他,一路打著嗝幫他把行李拿到了房間裏。


    曲淼換了一身衣服,一會兒就清清爽爽地下了樓,準備著跟秘書一起出門。


    “你要去哪裏?”曲藍在樓下等著他,見他要走,頓時把他攔了一下。


    曲淼神色如常地說:“躺了一天我出去逛逛,再窩家裏我要發黴了。”


    曲藍問:“晚飯迴來吃嗎?”


    “看情況吧,你們別等我。說不好我什麽時候迴來。我走了。”曲淼捧著曲藍的臉親了一下,拽著小甘,瀟灑自在地離開了家。


    別人都在談論這件事,唯有曲淼閉口不談,就像這件事從未發生過一樣。曲藍覺得心裏又悶又難受,他覺得他和曲淼之間出了問題,他們應該談談,而不是當作什麽都沒察覺到。


    出了門,曲淼才發現外邊圍了不少端著相機的人。


    他的車一出去他們就一蜂窩地聚過來,在車外喊著讓他講講昨晚的事,尤其是要讓他講怎麽救了齊家的小姐。


    昨晚的事有什麽可講,就是一手交錢一手交人的生意。


    他一直沒看新聞,不知道自己一夜之間已經被塑造成了一名英雄。雖然那些消息總是加了許多刻意的誇張渲染,但在他們為他編出的□□迭起的故事裏,誰都沒懷疑這一出英雄救美的戲是假的。


    車被圍得水泄不通,司機有點無奈,曲淼搖下一點車窗,對外邊說:“不好意思,我是曲藍,你們要采訪曲淼的話改天吧。”


    趁他們愣著,他讓司機加大了馬力努力在人潮裏撕開一條道跑了。


    “去哪裏啊曲總?”小甘在副駕迴頭問。


    曲淼摸出墨鏡戴著,在光芒四射的陽光下懶洋洋地說:“先去理個發。”


    他拿出手機,看了一下今天的熱門,才發現自己變成了話題。


    理完了發,曲二少對著鏡子摸摸自己天下第一等的俊臉,問小甘:“帥不帥?”


    “帥,就是有點、不太像你啦。但還是帥的!”


    幾乎理成了平頭,從後邊一直到耳朵上方都剪成了淺淺的一層,隻有在頭頂上還留著稍長的一些以做造型。


    發型清爽,配著曲淼的臉和氣質,又散發出野性和邪氣。


    他很滿意自己的新造型,拉著小甘跟自己的狐朋狗友混去了。


    他那些朋友在心疼巨額的錢財的時候,還是沒放過他本人的“事跡”:“我們的大英雄啊,快給我們講講昨晚你怎麽英雄救美的,整個過程,所有細節都不能放過。”


    “哪有什麽細節,我恰好知道那裏有通道而已。”


    “但整個過程很複雜啊,我看那些采訪八卦不是說你救了齊玉之後又返迴去救曲藍了嗎。你返迴去之後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曲藍先逃出來了你卻沒逃出來?發生了什麽驚心動魄鬥智鬥勇的曲折故事?”


    “……”


    “當時那麽兇險,你身上又沒武器,怎麽跟那些歹徒抗衡的?要是我才沒辦法赤手空拳地沒腦子地跑迴去救人呢。”


    “……你們是八卦小報派來的嗎?”


    “我們是關心你啊。”


    這一出舉國震驚的搶劫案轉眼就成了人們嘴裏的笑談。不過命還在,的確就該值得慶賀。


    起身迴家的時候已經很晚,半路上曲藍打了電話過來催問他什麽時候迴去。


    除此之外手機上還有一堆未接的熟悉或陌生的來電。


    不過並沒有蔣卓晨的。


    出了這件事,他以為蔣卓晨會和別人一樣多少有一些話要跟他說,但從那之後他們都沒單獨交流過。蔣卓晨一反常態的沒有再來騷擾他。就是在白天,有幾次他們眼神碰上,蔣卓晨也似乎並沒有什麽要刻意對他說。


    不僅這一天,在後來的一段時間內蔣卓晨都沒有再找過曲淼。他們過去幾個月的糾纏結束在了一場綁架案之後,沒有人說拜拜,沒有任何的告別方式,一夕之間又變迴了從前。


    而在曲淼換了新的發型的這個晚上,曲藍終於逮住曲淼和他談了一次。


    “你如果有事但不肯告訴我,那我永遠都不知道你的想法。曲淼,如果我做了讓你不開心的事,我希望你直接告訴我而不是迴避。”曲淼的發型令曲藍心裏起了火,但發脾氣解決不了問題,所以他把他叫到二樓的小廳,仍舊溫和如常地和曲淼麵對著麵坐在沙發上,試圖讓閉口不談的曲淼告訴他他想知道的。


    他清楚,曲淼突然剪了一個和平時非常不同的造型,那絕不是因為圖新鮮圖好看,而是為了跟他明顯地區分開。苗頭早在他們一起去德雷科技時就已經有了。


    過去他們從來沒有這樣過。哪怕他們如此不同,但從來不刻意地、下意識地把自己和對方加以區別。


    “你想多了吧。”曲淼摸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因為曲藍正盯著那裏,“隻是剪個頭發,反應怎麽那麽大。不是挺好看的?”


    說著還衝曲藍笑一笑。


    “是不是因為蔣卓晨?”曲藍突然問。


    曲淼愣了一下,莞爾:“管他屁事啊。”


    “那到底是為什麽?”


    “根本就沒有什麽,哪來的為什麽?我們畢竟是兩個人,不可能做到一輩子什麽都一樣吧,你要是不喜歡我這發型,下一次我再留迴去就好了。”曲淼搭上曲藍的肩,“小心想太多老得快啊。”


    “你記不記得,在我們小時候爸曾經對我們說,他們原本隻打算要一個孩子,因為一旦有了更多的孩子,就沒辦法做到對每個人絕對公平。”


    “我記得。”曲淼說,“他們不希望發生那種事,不希望他們的孩子會產生‘爸媽沒有愛其他兄弟姐妹那麽愛自己’的想法。”


    “但是爸媽都沒有想到,他們竟然得到了一對雙胞胎。”曲藍抬頭看著被燈光照亮的玻璃牆,那外邊是深深的夜色,在一派光明中,他的身體裏有一部分卻像彌漫了一層漂浮的黑夜的因子。這幾年他一直專注於事業,顧著各種生意往來,常常忙得暈頭轉向,或許是他忽略了像小時候那樣去關注曲淼的內心,關心曲淼的所想所愛所惡,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已不再像少年時代那樣懂他。


    以至於,等他注意到的時候,曲淼已經在開始將他推出他們原本共生的那個世界。


    他的眼角突然濕潤,他輕聲地說:“所以爸對我們說,‘未來你們或許會覺得爸媽愛自己沒有愛哥哥或弟弟那麽深,也許你們會覺得難過,不公平,所以心生罅隙。’


    “爸說,如果他們做不到,那就讓我們自己做到。把對方當成自己,愛自己一樣地去愛著對方,把你的哥哥,你的弟弟當成生命裏最重要的那個人——”


    曲淼望著曲藍的側臉,那張臉是那樣的熟悉,熟悉到他的靈魂深處,他接過他的話說:“哪怕長大以後,也一輩子都不變。”


    他仍舊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從不曾改變。他一把攬過曲藍,抱著他的頭說:“曲藍,我從未忘記,我永遠愛你,永遠最愛你。隻不過我們都有自己的秘密,有些事我沒法告訴你,但那絕對不會影響我們之間的關係。”


    曲藍被曲淼強行地推迴了自己的房間。和曲淼談了一次心,堵在他心裏的窒悶消散了大半,但他仍舊一夜都沒有睡好。


    今天下午蔣卓晨向他告白了。


    他和蔣卓晨永遠不可能。對方卻竟然說不會放棄。認識了幾十年的好朋友突然告訴他他喜歡了他很多年,他們以後還能怎麽毫無芥蒂地正常交往?


    沒有人喜歡遇到這樣的事。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不喜歡的人不肯放棄。


    曲藍心緒不佳,自己的事,曲淼的事,折騰了他一夜。


    曲淼從曲藍門外離開後,一直站在遠處的唐天予走了過來。


    “我想和您談談。”曲藍的保鏢對曲淼說。


    “你想說什麽?”曲淼看了一眼身後的房門,示意唐天予先離開曲藍這裏再說。真是奇怪,經曆了那樣的一個夜晚,現在他再也不想對唐天予發什麽脾氣,給什麽臉色。他麵對著他,突然感到了很久都不曾有過的心平氣和。


    他們走上三樓,曲淼坐在樓梯的平台上,讓唐天予也坐下來。


    唐天予仍舊筆挺地站著,在幾步階梯之下和他麵對著麵,微微低頭對他說:“保鏢的職責,就是隨時可以為了雇主送命。我早就做好了那種覺悟。”


    曲淼“唿”地一笑:“有活命的機會為什麽不要?你就是這麽死腦筋。”


    唐天予默默地看著他,過了幾秒才說:“那些贖金,您也知道真的太多了,而且……真正拚命的是您而不是我。希望您以後不要再用自己的生命涉險了。”


    “你倒是反過來教訓我了?”曲淼繼續笑,他望著唐天予,臉上並沒有以往的煩躁不安。


    唐天予定定地注視著他不說話。


    曲淼被唐天予正氣凜然地盯著,他和他對視了幾秒便敗下了陣來。啊啊真是,曲淼最敵不過這種正直又固執的人,他仰頭歎了一口氣,突然用手搓了搓臉,之後放低了聲調對站在階梯上的保鏢說:“唐天予,你知道,我不可以第二次失去他了。”


    唐天予的臉色微微一震,差點露出痛苦之色。


    曲淼接著說:“我要迴去救曲藍是因為我再也不想看到他在我麵前受傷、甚至差點死去,至於你自己,你難道不是和我一樣,甚至比我更了解這種感受?”


    唐天予的眼裏閃過極力忍耐的一道光芒,當曲淼這樣說時他立刻閉上了雙眼,假裝隻是眨眼,等他雙眼再睜開時,陷入迴憶的曲淼什麽都沒有看到。


    “我一直都記得那一次。那是你來到家裏的第二年夏天。那一天我慫恿曲藍偷偷開車出去玩,雖然我和他都還沒有駕照,但他拗不過我,最後還是答應了我的任性要求。結果下午的時候突然下了很大的雨,很大,我們在過一條河的時候被困住了,洪水衝垮橋,我掉了下去,但是在那一瞬間曲藍竟然不顧一切地過來拉我。


    “他本來抓著樹幹,為了拉住我那根樹枝斷了,他甚至忘記了他把唯一一件救生衣套到了我的身上。


    “我們都被衝進了水裏,當時的那個世界除了洪水就是暴雨……後來你跳了下來,曲藍一直衝著你喊‘救曲淼’,他一直喊,水蜂擁著灌進他的嘴裏,不斷淹過他的頭頂。那時候我死死地拉著他,我心裏竟然沒有覺得多害怕,我想,反正要死我們就一起死。但直到你聽他的話把我拖走,直到那場水徹底沒過了他頭頂我再也聽不到他的喊聲……那一天成為我一生裏最怕最怕的一天,也是我一生裏最自責的一天。


    “他被人救出水之後心髒一度停止跳動——我真的恨不得殺了我自己。所以在他終於醒來之後我發誓,我再也不要他用自己的命來換我的命,我再也不需要你聽他的話來救我。從今以後換我保護他,從今以後你也不需要再分心在除他以外的任何人身上——在危機的麵前,不管是誰,他隻需要保護好自己心愛的人就夠了。


    “我的命,我自己能守護好。”


    他曾一直渴望唐天予的溫暖,希望他的雙眸也能溫柔如月光地凝望自己,可是他不需要唐天予是因為曲藍的命令而對他好,他更不需要唐天予因為曲藍的吩咐而在危險的時候選擇救他而不是曲藍。


    唐天予因為曲藍的吩咐而分心給他,那隻會讓他困擾。他更怕,怕自己接受了這種關心,習慣了那種體貼,隻會越陷越深而舍不得掙脫不該屬於自己的一切。


    誰都是自私的,誰都應該自私。救不了所有人,暖不了所有人,那麽,就隻專注地對愛的那一個人好吧。


    “而你,唐天予,你要做的隻是守護好曲藍。”曲淼抬頭問,“你還有什麽要對我說的?”


    從曲淼開始講述那件事的時候,唐天予想說的話就都已經說不出口。


    唐天予靜靜地迴望曲淼,片刻後,他看不出情緒波動地說:“我沒別的話說了。夜深了,二少爺您也該去休息了。”


    是的,他無話可說。


    從那一天起,他就隻能看著曲藍,守護曲藍,無論發生什麽事,他的大少爺都是唯一的優先。


    那是他欠曲藍的,變成他一個人的狗,是他唯一償還的方式。


    曲淼輕輕挑了一下眉,他站起來拍了一下屁股,說了一聲:“你自己也早點休息。”說完他灑脫地走下階梯,錯過唐天予的肩膀。


    他沒有迴頭,他不知道,他曾一直喜歡著一個人,而那個人有一句來不及說出口的年少告白,埋葬在那個洪水翻覆了星光的夏天。


    半個月後。


    曲淼坐在車裏等人。這晚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原本就冷颼颼的年底因為這雨而越發的濕冷入骨。車裏倒是開足了暖氣,但小明星發來短消息說還有小半小時他們的那場什麽影視盛典才結束時,曲淼還是有點不耐煩。


    他下了車,踏著濕噠噠的地麵走進了活動館的大門。被守門的保全攔下來的時候,他直接從錢包裏抽了一疊現金出來塞到對方懷裏,而後揚長而入。


    當散場的小明星一迴頭就看到曲二少的時候,那表情完全就是驚喜了。


    他們並不是剛認識,小明星剛出道的時候,他就為他出過錢,送東西給他,托人給他找了些不大不小的資源什麽的。雖然沒正式交往,也算不上包養,不過禮尚往來,對方自覺地“迴饋”過他不少“好處”。


    那段時間曲淼玩得還是挺開心的。


    但後來沒多久曲淼就不再找張安然,曲淼對那種事情其實並不算太熱衷,尤其是當他發現對方對自己除了金主之外還生出了一點別的感情的時候,他果斷跟他斷了聯係。


    不過前幾天曲淼又在一場聚會裏與小明星再次相遇。他們又開始了聯絡。


    “你怎麽——怎麽進來了?”身邊,是星光璀璨的人群,還有不遠的地方準備收拾離開的記者與其他人,張安然不敢把歡喜表現得過於明顯,但那一瞬間他臉上的喜不自禁卻恰恰是真的。


    “車裏太無聊了。”曲淼看了看小明星,今晚穿得很正式很帥氣,頗有幾分明星的樣子。


    張安然說:“今晚我獲得了新人獎提名,我都出道快三年了,還是新人。”說著自己都忍不住笑起來。


    “恭喜了啊。”曲二少對娛樂界的東西不了解,但他也朝張安然笑笑,“也許明年就拿到獎了。”


    張安然說:“我也這麽想的。”


    這種樂觀自在的人說真的並不讓人討厭,而且小明星的性格也確實是會讓人喜歡的類型,曲淼等得有些煩的心情也都隨著那有感染力的笑容而消失了,他問:“你想怎麽慶祝?”


    “嗯?提前慶祝我拿獎嗎?”


    “慶祝你獲得提名。”曲淼說,“走吧,你可以在車上慢慢想。”


    “哇……”張安然喜不自勝地低唿,咬了咬下唇,跟曲淼一起穿過人群,甚至有點羞澀地,“謝謝你曲淼。”


    他不過是花點錢買彼此高興。


    今晚的活動結束後,蔣卓晨被人招唿著說了幾句話。然而他怎麽都沒有料到,他竟然會在這裏看到一名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人,當曲淼的身影突然闖進眼球中時,蔣卓晨驚訝得連身前的人說了什麽也一個字沒有聽清楚。


    在短暫的驚訝過後,他便發現了對方會在這裏的原因。


    和一個三流明星站在一起,有說有笑,和顏悅色,那樣子看起來像極了曲藍,但現在,哪怕閉著眼睛蔣卓晨都不會將曲藍和曲淼認錯。


    蔣卓晨的臉不自覺冷了幾分。


    果然如曲淼所說,他身邊從不缺人,哪怕他們隻是半個月沒有往來,曲淼依然過得瀟灑自在,有沒有他根本沒有任何影響。也許他巴不得蔣卓晨再也不聯係他。


    但那種三流明星?毫無特色,長相跟演技在這個圈子裏一抓一把,虧那個眼瞎的蠢東西能看得上。


    蔣卓晨站在明若白日的燈光下,他慢慢收起眼中的淩厲與陰鷙,注意到麵前的人停止了講話,這才換迴了淺淺的笑臉:“不好意思何導。”


    何導尷尬地:“哎,咳咳,沒事,關於林淨當男一號的事就這麽定下來了,他的演技和可塑性都很不錯,我和崔老師都很期待他的表現。”


    “接下來就讓你們費心了。”


    “哪裏,應該的。”


    “雷霆會多投一千萬給你們劇,甚至後續你們還有正常需求雷霆也會繼續支持。”


    “……”何導眼神一亮,適才的尷尬徹底消失,笑容滿麵地說,“那真是謝謝蔣總您了,這部劇的質量我保證讓你滿意。”


    “我們互惠互利嘛。”蔣卓晨說。有投入,當然求的就是迴報。何瑞生拍過的電影大多叫好又叫座,這次的新戲蔣卓晨也了解過,題材正是當下的熱門,團隊也不錯,這錢給了,總歸拿更多迴來的可能性大。更何況還有公司的藝人要他照顧,多給點錢什麽都好辦。


    “當然,哈哈哈。”


    “接下來有什麽你直接找方瑜,以後雷霆傳媒的事主要由他管。”


    蔣卓晨又和何導寒暄了幾句,告別之後,上了車他立刻給季相宜去了個電話。


    車緩緩地往出口處移動,電話接通,蔣卓晨盯著窗外沉悶的風景,玻璃上隱隱地照出他隱晦而冷厲的臉:“林淨上次說的事,我希望他還沒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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