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房間位於走廊最深處,光線黯淡,陰森而冰冷。但也正是因此,意外地在寺廟經曆動亂時保存完好。


    盡管如此,內裏也是淩亂不堪。


    時雨甫一進去,就感到一陣難言的沉悶。這房間沒有窗,隻靠著從門縫外透進來的一點點光線,勉強分辨著房間內的布置。


    從這些地方也能看得出來,酒吞童子從前身為人類的時候,日子過得估計也是夠嗆。


    等她的視線轉了一圈迴來,重新投射到酒吞童子身上時,突然察覺靠在門邊的妖怪麵色有些緊繃。


    “……這裏是你休憩的地方吧?留給我沒關係嗎?”時雨有些不明所以,她想了想,試探地詢問,“那麽你去哪裏?”


    酒吞保持著冷淡的神色,語氣漫不經心:“晚上反而會覺得精神。反正也不會感覺到疲累……給你吧。”


    他說著站直身體,轉身走了出去。


    “對了。”整個身體跨出門外,即將消失的時候,那雙色澤濃鬱而顯得深邃的眼眸突然往迴瞥了一眼,紫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愈發顯得晶亮,讓時雨總是聯想到夜間狩獵狀態的大型貓科動物,“……你這家夥,雖然是妖怪,但是意外的跟人類沒什麽區別啊。”


    說完這番話之後,門被利落地帶上,酒吞童子的身影很快消失一片黑暗之中。


    意外的敏銳呢。確實,如果是妖怪的話,會在夜晚感到困倦也是件奇怪的事吧。畢竟黑夜是一天中妖怪們最活躍的時間。


    時雨靜靜在原地站了一會,直到眼睛適應了這種黑暗,才摸索著,在有些淩亂的床鋪邊上坐下。


    枕頭落在床外,被子皺巴巴地團在一起,連床鋪上都泛著褶皺……這房間充斥著濃鬱的生活氣息,仿佛在上一秒都還有人居住著。


    而且這種十分隨便的個人作風,早上起床從來不疊被子的生活習慣,反而讓時雨產生了一點親切感。


    腦海中不禁聯想到那個少年形態的酒吞童子裹在被子裏翻來覆去的情景,這讓她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


    明明在今天之前都是過著仿佛人類一般的生活,但在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經死去之後,卻對自己新的身份接受良好,並且,理所當然地以妖怪的身份自居。時雨這樣想著,不禁又覺得有些微妙。


    伸手輕輕拍了拍白色的床褥,時雨有些糾結。隻剩下一個人的時候,那種心神放鬆之下的疲累就開始完全無法抑製了。但雖然很想休息,她也不可能真的毫無心理負擔地使用酒吞童子的寢具……想想就覺得別扭好麽!


    跟他又不熟!


    誰知道借個宿他還會把自己的房間讓出來啊!


    雖然說這裏估計也算是唯一能住人的房間了,雖然有些不自在,時雨還是覺得自己受到了善意的對待。


    比起外麵那些滿是血腥氣和屍體的房間,這裏已經是最優的待遇了。


    將皺成一團的被子拖到角落,時雨稍微清理了一下那片牆角,然後靠坐下來,用抖開的棉被蓋住身體,就那麽蜷縮著準備入睡。


    對於時雨來說,也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獨自一人在夜裏睡去了。式神們總是會陪伴在她的身邊,不論何時,他們的去處都隻有時雨身邊而已。


    臨睡之前,她細細感應了一番式神們的蹤跡,發現白狼和青行燈仍舊停留在原先的範圍,燈籠鬼的氣息卻在緩慢地靠近之中……式神與陰陽師之間的契約是相互的,就如同時雨能夠隨時隨地感應到式神的位置一樣,他們也能循著氣息找到自己的主人。來到這裏之後,雖然契約的聯係變得微弱朦朧,但絕不是完全感應不到。


    時雨聯想起自己明明已經來到距離白狼不遠的地方,卻完全沒辦法找到她的蹤跡,忍不住泛起些許焦慮的情緒。白狼的責任心與忠誠都不容置疑。她如果能夠自由行動,絕不可能不過來與時雨匯合。全無蹤跡的情況……讓人忍不住懷疑她的處境堪憂。


    思慮著這些隱憂,時雨皺著眉不知不覺間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時雨跟著麻倉葉王出來退治妖魔的時候是春季,但現在的時間卻是深秋,一旦入夜,山地裏那種格外濕寒的冷意就根本無法忽視。


    漸漸感受到寒冷,她在睡夢中忍不住蜷縮得更為厲害,身體不知不覺間從牆壁滑落,整個埋進了帶來溫暖的棉被當中。


    原來還有些嫌棄的被子,此時卻仿佛成了救命的稻草。


    一股濃鬱的、陌生的、帶點血腥氣的氣息包裹著她,那是被子的上一任主人所遺留的信息。


    睡夢中的少女一邊不自覺撇著嘴露出嫌棄,一邊又緊緊懷抱著手中的溫暖,那樣子矛盾極了。


    “嗤。”不知何時重新出現在門邊的妖怪很輕地嗤笑了一聲。他的身影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唯有那頭赤紅的長發與晶瑩眼眸的神采格外醒目。


    他似乎覺得少女掙紮狼狽的很有趣,靠在門框邊緣的時候,那雙暗紫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


    雖然作為人身的記憶都已經消減褪色,但原本作為一個男人,對於異性的微妙情緒卻仍然保留了下來。


    眼前的這個女性妖怪,是他恢複意識以來見到的第一個活物。要說不好奇也是不可能的。


    酒吞童子對於她口中尋找同伴的說法毫不在意。但在她試探性地提出留宿的時候,卻一口應下,隻是單單出於對她的好奇而已。


    對於他來說,從備受排擠與冷遇的人類,轉化成具有強大力量的妖怪,這根本沒什麽不好的。


    倒不如說,從被殺者蛻變為殺人者,隻付出那樣一點代價,已經是無與倫比的幸運了。


    原本妖怪這樣的存在已經在腦海中定格為肆無忌憚的強大的為惡者,然而,那時遇到的這個女性妖怪,卻完全出乎了他的想象。


    她嬌小、柔軟、語氣溫和,比起妖怪,更像是一個人類。


    並且,是柔弱的女人。


    酒吞童子有些困惑地凝視著她不安的睡顏,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將她當做自己的對手來看待。即使她打傷過他,那些聞所未聞的奇異手段也令他忍不住好奇,但她此刻因為懼怕寒冷而蜷縮的柔軟姿態,卻比那些都更具有說服力。


    她將臉埋進棉被的內側,長長的黑發在修長的脖頸與肩部蜿蜒,而那張睡覺也不退下的麵具被扯開落到一邊,幾乎失去了遮掩的作用。酒吞童子也是直到此時,才大致看清了她的真實容貌。


    那是稱得上賞心悅目的麵貌。纖細的秀眉微皺著,微翹的羽睫在眼窩投下一片陰影,她紅潤的嘴唇有些不安地緊閉著,瓷白的臉頰暈染著一層淡淡的紅暈。


    ……比想象中還要稚嫩一些。


    迴憶起日落前的見麵時,這張臉的主人那一言一行都略顯成熟的氣質,再配上這張顯然尚未成年的麵容,讓酒吞童子不禁感到了一陣難言的趣味。


    看著她輾轉不安的姿態,酒吞童子難得好心地去外麵找了幾件幹淨的被褥,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身為妖怪還會如此懼怕寒冷,不過,反正也就是舉手之勞罷了。


    然而,已經被柔弱的姿態消減了警惕的酒吞童子,在下一刻就受到了教訓。


    伸出的手指瞬間被擊迴,指尖泛著淡淡的焦黑。酒吞童子有些愣神地看著眼前驟然泛起波瀾的屏障,才反應過來,麵前的這個女妖怪也不是完全毫無防備就在陌生居所入睡的。


    察覺到結界異樣的少女從睡夢中掙紮著清醒過來,酒吞童子深深看了她一眼,在她抬起頭之前,轉身後退,身影沒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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