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在黑暗中瞪著眼睛,淚水頃刻就湧出眼眶。


    也隻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才允許靈魂短暫出竅,任由思念驅遣著自己的感情……可是她很清楚,她和他不僅是隔著一個世界,還隔著四年的光陰,四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而那臉那心都已模糊不清。她恨他們家,連帶對他都不能心平氣和,可是為什麽,在無休無止碎了的記憶中,她總是反反覆覆地做著同樣的夢……她甚至不能肯定那是不是夢,因為她是如此清醒,連窗外唿唿的風聲都聽得那麽清楚……


    而她躺在床上動也不敢動。


    表姐睡在旁邊,她怕自己一動就吵醒表姐。


    舅舅育有兩兒一女,舅舅和舅媽住一間屋,大表哥和二表哥住一間屋,朝夕和表姐住一間屋,以前陸蓁活著的時候,也是擠在這間屋的,陸蓁死後床鋪就拆了。然後這個家就再也騰不出屋住人了。表姐臘月裏就要出嫁,舅舅的意思無非是女兒嫁出去後,如果朝夕也能搬出去,就可以給老大騰出房成親,否則媳婦進門了住哪兒啊?這是一方麵,大表哥要成親,肯定需要大筆的錢,供朝夕讀書讓舅舅本來就力不從心,雖然朝夕憑自己做工可以賺點微薄的生活費,但學費她是無論如何承擔不了的,而舅舅給兒子娶了媳婦怕是再也無力承擔了。


    朝夕沒有任何怨言,因為她知道舅舅已經盡力了,收留她和媽媽的這幾年,舅舅再苦再難也沒有在朝夕麵前提過一個錢字。舅舅不提,舅媽更不提,表哥表姐也都疼她,都不提,這也是朝夕最感動最覺心酸的,每次迴來她拚命為家裏做事其實也是一種報答,媽媽去世後部隊上來人送給她的慰問金,她轉手就給了舅舅。她是個知恩的人,隻可惜自己能力有限,沒法圖報。


    舅舅說:“不是萬不得已,我也不會開這個口,你知道自小我和你外公就疼你,你模樣生得好又聰明,讀書也用功,我原來是指望著能供你上大學也給咱陸家爭口氣,可是……舅舅老了,身體也大不如從前了,我供不了你了,而且你跟著我也吃了很多苦,如果你能去首長那邊讀書,肯定要比現在的日子好過的。”


    這點朝夕毫不懷疑。


    以前小不懂事,現在她知道那個開滿紫藤蘿的大院有著怎樣的地位,在十三歲之前的全部記憶,她都留在了那個大院。那裏有她單獨的房間,柔軟的床,有漂亮的衣服,有很多的洋娃娃,有阿姨做的各種各樣可口香甜的點心,還有那個被她叫做“爸爸”的人溫暖的懷抱,還有,還有……她心底一陣戰慄,不能想,一想就像有極細的針紮在心上,隱隱的疼,卻牽動著全身的神經。


    “朝夕,朝夕……”


    她又恍惚聽到他在喚她。每次都是在極度悲傷和疲倦,或者是夢境的時候聽到他的唿喚。一直記得那個陰沉沉的黃昏,他在站台上摟著她怎麽也不肯撒手,火車開動的時候,他跟著火車趕,拚命趕,朝夕朝他絕望地伸著手,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麽是離別之痛。她看著他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消失不見,不記得她當時是怎麽哭的,據舅舅後來說,她把一車廂的人都嚇住了,那根本不是一個孩子正常的哭聲……


    她常常想,為什麽會有那樣的離別之痛,她原本生活得好好的,“爸爸”疼她寵她,媽媽愛她,除了那個惡棍,誰都把她當做掌心的寶。仿佛是一夜之間的事,她從天堂墜入地獄。什麽都沒了,就剩了個支離破碎千瘡百孔的過去。而這是她的命運,痛苦死亡毀滅,是她的她就必須承受,就算仇恨把自己變成魔鬼,她也不會停止對他的詛咒!


    “朝夕,還沒睡啊?”表姐突然翻了個身。


    朝夕“嗯”了聲 :“姐,把你吵醒了吧?”


    “沒呢,是我自己睡不著。”表姐說著從床上坐起,披上衣服,“朝夕,你別怨我爸,他也是逼不得已……”


    “沒呢,我誰都沒怨,就怨自己的命。”


    “朝夕,你不知道嗎?你的命比我好,你還怨什麽啊?”


    “……比你好?”


    “難道不是嗎?至少你除了嫁人,還有別的去處啊,可是我除了嫁人,沒地兒去了,而我要不嫁人,大哥哪來的屋子成親啊?”


    朝夕掙紮著也爬起來坐起,黑燈瞎火的,看不清表姐的臉,但她可以斷定表姐在哭,朝夕顫聲問:“姐,你嫁人不開心嗎?”


    “開心?”表姐黑暗中嗤的一笑,“讀過書的人就是會說話,知道說‘開心’,可是朝夕,你說我能開心嗎?那個男人你也見過,就是上次坐在堂屋裏耷拉著腦袋的那個人,黑巴巴的,從看親到定親我跟他總共沒說過十句話,可是我要跟他過一輩子啊,一輩子有多長,你想過嗎?”


    “姐,你可以不同意啊,又不是非得嫁給他。”


    “不同意咋樣呢,人家出得起彩禮錢,他家是鎮上開肉鋪的,要沒他家的彩禮錢爸拿來什麽給大哥娶媳婦?”


    “啊,拿彩禮娶媳婦?”


    “農村都是這樣啊,嫁了閨女娶媳婦……”


    黑暗中,朝夕的睫毛開始蒙上淚光:“姐,這怎麽成?”


    “怎麽不成?咱農村都興這樣,所以說你的命比我好,人又長得漂亮,又會讀書,還能到大城市裏去住,妹啊,姐姐我這輩子怕是爬不出這座山了。”表姐抽咽著, 靠著床頭縮緊身子,“人的命真是沒法比,朝夕,你不知道姐姐我有多羨慕你,走吧,走得遠遠的,這裏不是你待的地方。在外麵過得再不好總比隨便嫁個男人強,你不知道,那個人……我一靠近他就作嘔,他是開肉鋪的,一身的豬肉味……妹,你千萬別留在這裏,走,趕緊走,你媽會保佑你的……”


    (2)


    “朝夕,你真的要走啊?”


    小恩將手操在袖子裏,凍得鼻頭通紅。


    朝夕沒有迴答,看著翻飛的蘆葦,什麽都不願意想。


    眼前這個地方是她最喜歡來的蘆葦盪。每到秋天,河兩岸的蘆葦就開出融融的白花,隨風起伏,襯得兩岸的秋色最為美麗。這條河不知道從哪裏流來,也不知道流向何方,因為經過上坡鎮,被鎮上的人稱作“胭脂河”,據說是源於民國一個叫胭脂的女孩投河自盡,那個女孩被地主強搶去做姨太太,胭脂為了保貞潔投進了冰冷的河水,村裏人為了紀念她就用她的名字給這條河命名。很悽美的故事。


    朝夕從小就喜歡這條河,喜歡河兩岸的蘆葦,小時候經常跟表哥表姐們在蘆葦叢中捉迷藏,後來她知道蘆葦還被古人叫做“荻花”,白居易就有首詩裏寫到“楓葉荻花秋瑟瑟”。第一次知道這首詩是在大院的時候,她畫了一幅畫,滿畫都是飛舞的蘆葦,連波看見了就隨口念出那句詩,當時她就問荻花是什麽,連波告訴她荻花是蘆荻所開的花,而蘆荻跟蘆葦很相似,因此常被人們統稱為蘆葦。朝夕也分不清河岸開的是荻花還是葦花,似乎兩者都有,但她更喜歡“荻花”這個名字,非常有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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