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室基本上是個正方形,除了石門所在在這麵牆,其餘三麵牆皆有壁畫。正對石門的牆上刻有日月星辰,靠牆擺放了三層供台,上有各式陶俑小人,司、樂、禮、法,形態不一。


    幽暗的燭火中,墓室裏仿佛有無數雙眼睛,默默地注視著我。老師曾經告訴我,修行當持身守正,所行要和天理,否則一定會落得孤老病死的淒慘下場。上天有眼,我們在世間行走,冥冥之中皆有定數,種下多少因,便得多少果,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尤其是玄門修行之人,本就逆天而為,若行事無所顧忌,肆意而為,就一定會有自食惡果之日。


    然而壁畫上所畫內容顛覆了我對於巫術一貫的認知,我從不知道巫族先賢竟然用手中的力量,害了如此多人的性命。


    無頭的武士塑像下,有一個圓柱形的祭台,我開始時並未注意。此時,我站在祭台前麵,拿出小珠,把珠子放在祭台上,祭台的正中間,有一個半圓形的凹槽。小珠滾落其中,與凹槽配合的天衣無縫。


    這便是神秘小珠的來曆,法劍道士從巫抵墓中獲得了這顆珠子,也看了牆上的壁畫,於是才有了後續的一係列事情。


    我在腦海中逐漸拚湊出了真相的全部輪廓。


    若幹年前,法劍道士還是天師道門的大師兄,是天師道門驚才絕豔的一代天驕,如果不出意外的話,當代天師百年之後,掌門之位會傳由法劍繼承。


    那時候的法劍,意氣風發,享盡榮譽和讚美,直到法真的出現。某一年,法劍的師傅帶了一個孩童上山,賜名法真,收做關門弟子,然後一切都變了。


    如果說法劍於修道一途是天才的話,那麽法真便可稱為天縱奇才。法劍開始加倍的努力,他太畏懼他的小師弟了,他意識到法真的到來會逐漸奪走他的一切,甚至是未來的掌門之位。


    鮮花是需要綠葉來襯托的,法劍變成了最稱職的綠葉,他越努力,隻能越顯出法真的與眾不同。他不得不承認,天賦才兩人之間最難以逾越的鴻溝。


    慢慢的,榮譽和讚美不再屬於法劍,他在法真的光環裏相形見絀。世人的目光不會再被法劍吸引,一切如他所料,法真奪走了他的一切。


    越是得到的多了,便越害怕失去,人可以從低處往高處走,但是如果讓一個人從巔峰迴到低穀,那比殺了他還難受。


    惡毒逐漸在法劍的心中發酵,他恨他的師弟,他覺得法真就不應該出現在天師道門。他在黑暗中默默的注視著法真,發現了一些他所謂的別人不知道的秘密,比如說法真喜歡在後山虐殺小動物。


    法劍的心早已因嫉妒而扭曲,惡毒變成了心中的猛獸,人心逐漸被黑暗所吞沒。


    隻是沉浸在其中的人,不自知。


    法真作為一個修道的天才,又怎麽會感覺不到師兄對自己的敵意?終於有一場變故發生,在這場變故中,法真略施小計,於是法劍變成了一個欲扼殺天師道門百年天才的劊子手,法真自己,卻扮演了一個無辜的孩子的角色。


    於是千夫所指,人們用最惡毒的語言攻擊著這個天師道門曾經的驕傲,法劍終於徹徹底底的失去了一切。


    他叛出了天師道門,從此流落於紅塵之中,完全忘掉了天師道門傳道授業和養育之恩,心中所記,唯有仇恨。


    那是天下人皆負我的仇恨。師門的每一個人,連同他的授業恩師,都在他仇恨的名單之上。


    終於,他找到了複仇的一絲希望,因為他找到了巫族十巫賢之一,巫抵的墓。他破除了巫墓中所有禁製,打通了通往棺室的通路。然後他看到了壁畫上的內容,並且從獅首將軍像前拿到了巫族遺落千年的寶貝,神秘小珠。


    憑法劍自己的能力,他這一輩子也別想追上法真的腳步,但是巫族的珠子讓他看到了希望。這顆珠子太強大了,強大到一旦祭練到大成之境,天下之間,無人可以捋其鋒芒。


    壁畫上,記載了珠子的使用方法和威力。


    第一幅壁畫,幾個頭戴奇怪頭冠,身著黑袍的人將一個赤身裸體的人按在祭台上,用刀子和鎖鏈將之禁錮並殺害,旁邊有一人手持圓珠施法,被害之人的靈魂被拘禁;第二幅圖,一個大祭司一樣的人高舉珠子,放出萬道光彩,其身前,趴伏著密密麻麻的鬼影;第三幅圖被分割成幾個不同的畫麵,每一部分都有一個惡鬼,它們在做不同的事情,有一隻惡鬼附在人身上,使人抽搐不已,痛不欲生,還有一隻再偷東西,還有一隻從一個人的嘴裏拔出舌頭,如此種種不一而足;第四幅,獅首人身的將軍手舉珠子,身後萬鬼跟隨,對麵的敵人丟盔棄甲,正在慌不擇路的逃跑;第五幅畫麵,大祭司模樣的人正在舉行什麽儀式,萬鬼朝拜;第六幅,所有的惡鬼都被獻祭,變成黑霧吸收到珠子中;第七幅,似乎是一個城鎮,手持珠子的人變成了巫抵,黑霧彌漫,城鎮中隻剩下累累白骨。第八幅,珠子隨著巫抵的棺槨一起下葬。


    法劍不懂巫術,但是道家法術和巫術一樣,都屬於玄門異術。雖然能量的運用規則不同,卻有相通之處。法劍潛心研究,終於找到了某種控製珠子的方法,雖然不能使用珠子的全部功能,但是祭祀生靈,生產黑霧,並從某種程度上控製黑霧,卻可以做到了。


    下一步,便是不停的祭練小珠,如果有一天能實現壁畫上所示,黑霧過處,盡是累累白骨,那麽他向師門複仇的計劃,便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幻想。


    最大的問題,去哪裏找這麽多用於祭祀的生靈?


    後來他遇到了劉向榮。劉向榮從骨子裏來講就是一個賭棍,但是他從來不會靠運氣去贏得的賭注。早在香港時,他便在機緣巧合之下接觸了某些玄異的東西。


    養小鬼,五鬼運財術,禦鬼術,諸如此類。想像一下,在賭桌上和別人玩德州撲克,如果知道對方的底牌,那麽劉向榮就可以立於不敗之地。對他而言,這根本就不能算作賭博。更何況,禦鬼的法術絕不僅僅是偷窺別人的底牌那麽簡單。運勢,這種玄而又玄的東西對於進入賭場的普通賭客來說,才是最重要的籌碼。有了禦鬼術,劉向榮就可以改變自己的運勢,甚至偷竊他人的運勢。


    劉向榮依靠這些異術,在賭場中無往而不利,迅速為自己積累了大量財富。這些財富又變成了他資本擴張的武器,以及打開社會上層權利機構的敲門磚。等到2001年,劉向榮出任會展國際集團董事長,賭博業務被拓展到世界各地,身邊的幾隻小鬼早已經不能滿足劉向榮的需求,但是他根本不敢增加小鬼的數量,原因無他,劉向榮不是玄門中人,他根本控製不了那麽多小鬼,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小鬼反噬,死無葬身之地。


    這給了法劍機會,劉向榮控製不了,但是法劍可以。同樣的,法劍畢竟不能光天化日下殺掉太多的人,一旦事情敗露,他會成為玄修界共同的敵人,成為真正的過街老鼠,被追殺至死。天下之大,將再無他容身之所。他做不到的,劉向榮卻可以做到。


    兩人一拍即合,於是就有了孤兒院計劃。劉向榮假借愛心捐贈造了這所孤兒院,又暗地裏用了些手段,使得這間孤兒院變成了民營性質。他找來了吳院長,一個老實的爛好人,他將吳院長身患重病的兒子小峰送出國治療,其實就相當於控製了一個人質,使吳院長不得不聽從他的安排。就這樣,失蹤的孤兒們得以被掩蓋,這件事情幾乎被做的天衣無縫。


    法劍在這裏為劉向榮製造陰童小鬼,供劉向榮繼續建造他的博彩業帝國。劉向榮則為法劍提供了容身之所,使法劍可以安心祭練小珠。兩個畜牲,用孤兒院孩子們的無辜性命做祭品,為自己的手中增添了帶血的籌碼。


    後來,牟夕老師偶然間查到了陰童所在,他希望以殘軀之力,送大批陰童往生。怎奈那時,他已經將巫術的傳承交給了我,自身油燈枯竭。陰童匯聚,怨力極深,老師身死命隕,縱橫一世的大巫師就此逝去。


    我為給老師報仇,踏上尋找真相的旅途,於是,我與法劍的命運忽然轉了一個彎,本來兩個永遠平行,永不相交的直線,匯聚在了一起。命運對法劍來說就是一個可恥的混蛋,他花費數年心血祭煉珠子,眼看就要大成,卻遇到了我。


    珠子是巫族遺物,與我所修之術係出同源,法劍萬萬沒想到,珠子放出的黑霧可以為我所用,讓我在絕境中翻盤,法劍多年心血,也最終便宜了我。


    他手中的那麵銅鏡說不好也是出自巫抵墓中,不然的話,墓穴前廳中又怎麽會有一麵一模一樣的鏡子?我在衣櫃後的詭異空間裏,引得法劍發動銅鏡搶奪珠子,順利進入銅鏡空間通道,兩麵銅鏡共鳴,才把我門拋在了巫抵墓中。


    事情的前後起因大概就是這樣,就算細節有所差別,也八九不離十了。


    我把這前前後後的事情與竹子說完,兩人相顧無言。不論是巫族先祖還是法劍、劉向榮,他們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當真把人命當作草芥一樣。


    我應該憤怒嗎?法劍與劉向榮用極其殘忍的手段,殺害了那麽多孩子,並且讓他們死後都不能解脫。我想起在孤兒院遇到的小女孩瑩瑩,那個為一塊巧克力露出滿足笑容的女孩,那是陽光下如此鮮活的生命,她深刻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她的每一個笑容和每一次哭泣,都是獨一無二的,成為人類文明傳承的印記。我無法想象她被人拘禁於黑暗中,用鐵鍬掀開頭蓋骨,用刀子劃開肌膚,然後徹底抹去她存在的意義。可是,這一切的根源來自於巫族的先祖,來源於賜予我強大力量的巫術,我每一次脈搏的跳動,都證明著它的存在,都提醒著我,這力量才是一切罪惡的根源。


    多麽諷刺!


    我沒有意識到,從那個墓穴起,我的內心出現了一絲小小的裂縫,在以後的日子裏一點點的擴大,直至將我徹底吞噬。


    我深陷墓穴之中,卻在思考另外一件事情。以劉向榮的身份和地位,不會親手殺人,最直接的兇手,應該另有其人。我想起劉向榮身邊的黑衣男子,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就感覺在麵對一隻瘋獸,一看就是身上背著幾條人命的家夥,會不會是他?


    那麽我要怎麽樣才能將劉向榮繩之以法,讓他得到應有的報應呢?難道說要我代替法律,直接宣告他的死亡嗎?我忽然意識到,我已經有能力剝奪他人的性命,我甚至可以淩駕於法律之上,像一個孤膽英雄那樣直接滅殺罪惡,法律與道德,甚至國家暴力機關,都已經不能夠束縛我了,能夠約束我的隻有我自己。


    我的腦子亂極了,說到底我不過是個升鬥小民,我從未試過存在於社會規則之外,我甚至沒有為迎接強大了力量做好準備。


    我抱緊了竹子,與千年的墓穴一同沉默,竹子在我懷裏問了一句,你說那些死去的孩子,他們的屍骨都在哪裏?


    我若有所覺,隨手向頭頂扔了一團巫火。


    那些墓穴穹頂上垂下的根係被照亮,上百個已經風化成黑色的幹屍露出崢嶸的麵孔,他們蜷縮成一團,根莖像血管脈絡一樣生長進他們的身體,這些與根莖融為一體幹屍,便是孩子們的最終歸宿。


    竹子隻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她把腦袋埋在我的懷裏,有些輕微的抽泣。我仰著頭,在心裏默默的做了個決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巫族往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趙平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趙平安並收藏巫族往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