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烈的表情僵了僵,他的確派人給姬淵送了許多帖子,那帖子中的確措詞熱情地對姬淵表達了仰慕結交之意,但他所謂的仰慕與姬淵口中這曖昧不清的“仰慕”絕對是兩迴事。


    “原來秦王殿下竟是這般處處對人表真心?”墨紫幽意味深長地笑起來。


    “是啊,秦王殿下給我的帖子上讚我: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悅懌若九春,磬折似秋霜。【注1】”姬淵笑眯眯道。


    墨紫幽和楚烈又是一楞,姬淵方才說的那句詩是晉時阮籍描述先秦時男寵安陵君和龍陽君的。墨紫幽吃驚地看著楚烈,她沒想到楚烈當真是男女不忌。


    楚烈心中一陣錯愕,他給姬淵的帖子為表誠意一向是親手所寫,他是絕對沒寫過這種會引人誤會的詩句。他頓時懷疑是否是他的手下不小心弄丟了帖子,是以隨便亂寫了一帖代替。又或者是他的政敵,比如楚玄故意想讓他激怒姬淵才暗中動的手腳。畢竟安陵君和龍陽君都是先秦時有名的男寵弄臣,用這種詩來讚美姬淵,一個不好反而會讓姬淵覺得他是在諷刺他。


    “秦王殿下送我的料子真是不錯,你看這料子做成的衣服袖子割起來一定很方便。”姬淵又舉著自己的袖子湊到楚烈麵前,繼續笑眯眯道,“這深冬時節難得有新鮮水果,宮裏的暖房中養出了新鮮的桃子,皇上賞了我一些,不如分秦王殿下一半?”


    他這是在暗示要跟楚烈斷袖分桃麽?墨紫幽頓時就忍笑忍得很辛苦。


    眼見墨紫幽滿臉戲謔地看著自己,楚烈頓時覺得氣氛尷尬無比,他實在是有必要解釋一下。他幹咳了一聲,端出一臉笑對姬淵解釋道。“我想姬班主是對我的意思有所誤會了。”


    “咦,秦王殿下這是在說我自作多情了麽?”姬淵故作吃驚地瞪大眼,又裝出一臉受傷的模樣,揮袖怨聲道,“原來秦王竟是在戲弄我。也罷,我知我身份微賤,如何能同高貴的秦王殿下相交,我迴去就讓人把王爺送來的禮物全送迴秦王、府。”


    自姬淵一躍成為皇上身邊最寵愛的弄臣以來,楚烈就一直想拉攏於他。奈何姬淵此人舉止乖張肆意,行事毫無章法可循,楚烈想要投其所好,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甚至他能夠同姬淵正麵打交道的次數也是寥寥無幾,僅有的幾次全都是他在糾纏墨紫幽時,姬淵莫名其妙地冒出來攪局。


    楚烈一向自恃擅窺人心,這朝野上下還沒有哪一個人能讓他捉磨不透的,就算是內廷總管韓忠,他也能對他的心思有幾分把握。隻唯獨這個姬淵,實在是讓他無從下手。


    如今姬淵這一臉心灰意冷的模樣似真似假,倒讓楚烈一時摸不清姬淵的意思。姬淵到底隻是在同他玩笑,還是當真對他有意?倘若姬淵當真是誤會了他的意思,如今一怒之下自此再不給他結交拉攏的機會,甚至因此倒向楚玄那可真是大麻煩。


    對於這麽一個行事叵測之人,楚烈實在是覺得頭疼,他張口正想說些什麽來挽迴一下時,姬淵忽然轉頭一臉好奇地看著墨紫幽問,“四小姐,你們方才在說葉府何事?”


    楚烈心中一凜,迅速抬眼警告地看向墨紫幽。


    “到底是何事呢,讓我好好想想。”墨紫幽卻是一臉玩味地迴視楚烈。


    她眼中之意楚烈看得分明,她在說,他若是不趕緊離開,繼續對她糾纏。她就將那夜葉府之事隱藏著的玄機告訴姬淵。楚烈麵色微沉,姬淵長伴君側,皇上對他又極是喜愛信任,那夜葉府之事他和蕭鏡之他們在背後使的手段雖無證據,但若從姬淵之口傳入皇上耳中,皇上難免是要生疑的。


    “二位慢談,我先告辭了。”想到這裏,楚烈終是隻能恨恨地看了墨紫幽一眼,客氣地向著姬淵頷首,轉身離去。


    直至楚烈的身影消失不見,墨紫幽才含笑問姬淵道,“怎麽,這一次不往秦王的懷裏鑽了?”


    “我怕四小姐看了眼睛疼。”姬淵微笑迴答。


    “他真的寫了那樣的詩給你?”墨紫幽實在是好奇。


    “怎麽可能。”姬淵冷笑了一聲,“他真寫那樣的詩來,我不把秦王、府的人打出梨園去才怪。”


    “你怎麽會在這裏?”墨紫幽又問。


    “誰讓四小姐無事不登三寶殿,自上次見麵之後,四小姐已有兩月之久不來我的梨園了。”姬淵歎息道,“你不來見我,我又去不得墨府,就隻好到這裏來堵你了。”


    他躲在那岔口裏本是想嚇墨紫幽一下,哪知卻是有人捷足先登,先他一步同墨紫幽照麵。


    墨紫幽笑睨他一眼,舉步向前走去,姬淵卻是跟在她身後輕聲唱起了《鳳求凰》,“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你可知司馬相如功成名就之後,卻是移情別戀欲要納妾,差一點負了卓文君。”墨紫幽聽得好笑,不由得停下腳步迴頭問他,“雖說最後他終被卓文君的才情與深情所挽迴,但他們那一段千古佳話終究是白璧有瑕,再不完美。”


    “可惜我不過是一介優伶戲子,沒有那功成名就的一天。”姬淵也停下步子,用他那雙含情帶笑的眸子盈盈看著她。


    “那倘若你能有那麽一朝呢?”墨紫幽又問。


    “可憐我身子骨如此孱弱,這般弱不禁風如何消受得起齊人之福?”姬淵作西子捧心狀,裝出一臉柔弱的模樣。


    “倘若你消受得起呢?”墨紫幽含笑再問。


    姬淵不再玩笑,他臉上的笑容驀然間淡下來,卻是蘊含著一種極其溫柔的韻味在裏頭。他凝視著墨紫幽許久,才緩緩微笑道,“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墨紫幽靜靜地站在那裏,微仰起臉含笑看著他許久未語,


    “四小姐,明日再陪我去祭拜一下黃耀宗吧。”姬淵輕聲歎道。


    “我以為我陪你開了頭,剩下的路你自己便可以繼續。”墨紫幽道,楊舉不過是一個開始,之後姬淵陪著楚玄走的這條路上還會有多少人為之付出和犧牲難以預料。


    “你既然開了頭,便當負責到底,如何能對我始亂終棄。”姬淵一臉無賴地眨眼道。


    “好。”墨紫幽失笑迴答,她又道,“我耽誤了太久,貴妃娘娘怕是等急了,我該去關睢宮了。”


    “你去吧。”姬淵點點頭,“我明日在梨園等你。”


    墨紫幽向他頷首,轉身往長巷出口走去,這一次姬淵沒有再跟,隻是麵帶笑容地站在原地注視著她的背影漸漸遠去,最終在巷口一轉,消失不見。


    他一迴身,卻看見楚玄穿一身朱紅蟠龍服,正站在巷子另一個出口看他。見他迴首,楚玄滿臉戲謔地看著他,念道,“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悅懌若九春,磬折似秋霜。原來你喜歡這種詩,正好我新得一塊上好的美玉,正想雕成玉玦送給你,不如就把這兩句雕上去?”


    “王爺何時站在那裏的?”姬淵失笑道。


    “我來得正巧,未漏一絲精彩之處。”楚玄搖頭笑歎道,“這天寒地凍的,你和秦王還真是極有興致。”


    都在這冷風陣陣的巷子裏等著堵人。


    “王爺這是要去哪?”姬淵笑問道。


    “方才去了一趟工部,現在正要迴禦書房,”楚玄笑歎一聲,道,“我不如你們這般得閑,可憐呐。”


    “王爺政務繁忙,就別同我耽誤了,還是快去禦書房吧。”姬淵淡笑道,


    “唉呀,方才怎不見你催促墨四小姐離開?”楚玄歎息著搖頭,“我果然是可憐人。”


    語罷,不待姬淵再答,他便笑著大步從姬淵身邊走過,從另一邊巷子口出去了。姬淵搖搖頭,目送著楚玄離開後,方才轉身離去。


    ***


    墨紫幽到了關睢宮時,蕭貴妃正穿了一件正紅色彩繡鳳穿牡丹織錦披風捧著一個紫金小手爐正站在寢殿門口等著墨紫幽。


    見蕭貴妃如此打扮,墨紫幽頓時就問道,“娘娘這是要去哪?”


    “梅園裏的梅花全開了,你陪我去賞梅吧。”蕭貴妃對她淡笑道。


    “是。”墨紫幽恭敬地應道。


    蕭貴妃便揣著那個紫金小手爐獨自走出寢殿,竟是一個宮人也不帶,隻讓墨紫幽陪著去梅園裏賞梅。皇上病了許久,至今還臥床不起,換作是尋常妃嬪在這個時候必然是日日將憂慮之色掛在臉上,以表對皇上病情的關切之情,如何還敢這般有興致的遊園賞景。也就是蕭貴妃受皇上寵愛,才能這般言行不忌。


    皇宮梅園中的梅花品種極多,白梅,紅梅,臘梅都自成一林,甚至還有一小片極難得的珍品綠萼,這紅白黃綠幾色梅花開在料峭枝頭,襯著梅園裏的冰天雪地,頗有幾分世外仙源之感。


    蕭貴妃自從小產之後,精神便不大好,整個人瘦了一圈。墨紫幽陪著蕭貴妃在梅園之中散步,聊著家常趣話時,蕭貴妃便會突然恍惚走神。


    墨紫幽能體味蕭貴妃這種失去骨肉之痛,也能理解蕭貴妃求子而不得的心情。有時候她看著蕭貴妃,總會隱隱看見自己前世的影子,一樣的單純,一樣的受盡萬千寵愛卻也集怨於一身。而那個將她捧在手心的男人,卻不知到底對她有幾分真心。


    因忍不住將蕭貴妃與自己的前世相比,墨紫幽便有幾分試探地問道,“對了,娘娘,之前你同我說起六濟山,六濟山上那座地下埋了十九口大缸的屋子是何人所建竟這般特別?”


    她想試探一下蕭貴妃知不知道皇上與姬淵之母隱太子妃沈敏之事。


    “那座屋子是皇上建的。”蕭貴妃卻是直言地笑歎道,“我後來方知曉,那間屋子裏曾經住過一個皇上心愛的女子,她和我一樣擅彈琵琶。那夜我在那屋子裏彈琵琶,皇上喝得酩酊大醉把我誤當成了她。”


    墨紫幽一怔,她未曾想到蕭貴妃竟如此直言。蕭貴妃雖然未說明那女子的身份,但聽她口氣怕是知道的。她不由得就問,“那皇上對娘娘——”


    “我知道你擔心什麽。”蕭貴妃笑起來道,“我曾也有你這般疑慮,以為皇上不過將我當作是她的替身。可此事是我入宮後皇上自己向我坦承的。皇上說那夜雖將我誤認為是她,可其實我與她從外貌到性格一點也不像。他後來疼我寵我,是真的喜歡我。”


    蕭貴妃的語氣裏透著對皇上全心的信賴,毫無一絲疑慮。墨紫幽頓時就笑了,想來皇上既然會主動向蕭貴妃坦承,必然是沒有撒謊。這世上畢竟不是每個男人都如楚烈那般變態瘋狂。墨紫幽放下心來,蕭貴妃還是比她有福氣的。


    突然,有一名小內侍匆匆進了梅園來,趨步到蕭貴妃身前下拜行禮道,“貴妃娘娘,皇上今日病體稍愈,方才移駕了簫韶館,說是病了許久過於乏悶,想聽娘娘彈琵琶。”


    簫韶館之名取自舜時樂章《簫韶》,是皇宮之中司樂之所。是以簫韶館建得極大,壁繪九鳳,有《簫韶》九成,鳳皇來儀之意。館中擺滿各種樂器,從黃鍾大呂至絲竹鼓弦,天下間司樂之器皆收納其中,當中還有不少是當世千金難求的古時珍品。是皇上與後宮妃嬪平時賞音聞歌,取樂之所。


    蕭貴妃先是稍稍一楞,繼而搖頭笑道,“皇上也真是的,簫韶館雖然地龍極暖,但到底空曠,且離皇上的寢殿又遠。皇上這才稍好,若在移駕半途又受了寒可怎麽好。”


    “我可得好好去勸一勸皇上保重身子才是,便不留你了。”她轉頭對墨紫幽歎氣道,又有些為難地看了看四周,她方才同墨紫幽來梅園時未帶一個宮人,一時間倒不知該讓誰領墨紫幽出宮。


    “娘娘放心,這皇宮我出入數次,路還是認得的,我自己出去便是。”墨紫幽看出蕭貴妃所想,便對著蕭貴妃拱手笑道,“娘娘快去吧,別讓皇上等了。”


    “好,改日我再召你來說話。”蕭貴妃點點頭,又由那名小內侍領路,移駕前往簫韶館去。


    墨紫幽獨自站在原地恭送蕭貴妃走遠,直到蕭貴妃的身影再看不見,她才轉身欲從梅園靠近皇宮南門的出口出去。結果走到半路突然踩到一物,她低頭抬腳,就看見腳下一塊小小的碧色玉牌被她踏得陷入積雪之中。她彎身將玉牌撿起來擦幹淨,就見這玉牌正麵雕著蝶戲牡丹的圖案,反麵雕著幾行小字:開平九年雪君贈摯友書玉,願卿雋華不離。


    墨紫幽一怔,她迴想起在蘇家舊宅蘇雪君的小樓上看見的那幅蕭貴妃為蘇雪君所繪肖像,落款寫著:開平九年書玉贈摯友雪君,願卿芳齡永繼。


    芳齡永繼,雋華不離。這曾是兩位摯友對彼此的祝願和期待。


    墨紫幽微微歎了口氣,蕭貴妃既然把這塊玉牌時刻帶在身上,想必是極重視此物。既然是這般重要之物,她還是親自交還給蕭貴妃比較好。況且,這是蘇雪君送給蕭貴妃的玉牌,讓喜歡生事的人轉交難免會多生出一些枝節來。


    想到這裏,她便將玉牌揣進袖囊裏,又轉身往迴走,出了梅園一路往簫韶館去。她走到簫韶館附近時,原以為會聽見蕭貴妃的琵琶聲,結果簫韶館卻是安靜無比。她停在簫韶館外微微皺眉,忽然就覺得有些不對勁,這若大的簫韶館中竟連一個守門的宮人也無。倘若皇上當真移駕至此,怎會一個伺候的宮人都沒有。


    莫非是皇上和蕭貴妃又移駕去了別處不成?墨紫幽猶豫了一下才舉步步入館中,卻是看見一個身穿朱紅色蟠龍服的男子正怔怔站在館中正廳門前。他背對著她,墨紫幽看不見他的長相和神情,但她認出他不是楚烈。


    如今金陵城中能穿著朱紅蟠龍親王服的除了秦王楚烈便隻有成王楚玄了。


    楚玄怎麽會在這裏?墨紫幽的眉頭皺得更深,試探地喚了一聲,“成王殿下。”


    楚玄猛地迴過頭來看她,他的神情雖極鎮定,但墨紫幽卻是捕捉到他那雙清冷的眼中閃過的一絲慌亂。墨紫幽心知有異,她疾步上前,卻是在到達廳門口時瞬間僵住。


    大廳之中正倒著一名紅衣女子,她穿一身正紅色彩繡鳳戲牡丹雲錦披風,背對著廳門口,身旁落著一個紫金小手爐。


    蕭貴妃!


    墨紫幽心中一沉,她看見蕭貴妃的後腦勺上有鮮血自散亂的發間滲出流在地上,地上有一灘打碎的染血瓷片,必然就是傷了蕭貴妃的兇器。


    簫韶館外,突然有急急的腳步向著這裏來。


    “王爺,為何會來這裏?”墨紫幽低聲急問。


    “蕭貴妃身邊的宮女傳話給我,說是蕭貴妃有當年蘇家之事的秘密要告知我。”楚玄冷笑道,“想不到寧國公府這般舍得。”


    竟能狠心這樣利用蕭貴妃來設局!


    皇上根本未召見蕭貴妃到簫韶館來,有人故意將蕭貴妃和楚玄都引來此處又傷了蕭貴妃,便是要讓皇上認為楚玄對於當年蕭貴妃背叛自己一事仍然心懷怨恨,而他怨恨蕭貴妃便是在怨恨皇上。


    簫韶館外的腳步聲已至大門,顯然是避無可避。


    “王爺一會兒就說,你是覺得我行跡可疑,一路跟著我進來的,進來之後就發現蕭貴妃受傷,而廳中隻有我一人。”墨紫幽未及細想,便做下了決定,她大步走進大廳中,走到蕭貴妃身邊。


    她不能與楚玄相互作證,那樣隻會讓他們二人皆陷入局中一樣是合了設局之人的心意。唯今之計,為保楚玄的唯一方法,就是讓此事先全然落在她身上,而他成為證人。


    “你——”楚玄吃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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