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有得必有失,老天爺既讓你得我陪伴,總是要你犧牲一些,沒的好處全讓你占了去。”姬淵淡笑著走到墨紫幽身邊,俯身攏了攏地上鋪著的稻草,又道,“況且,你與我似這般陋室聽風雪,圍爐話古今,何嚐不是一種樂趣。”


    忽然,自他袖中落出一物,掉在稻草上,是那塊雕著檀字的羊脂白玉佩。他一時怔住。


    屋外蕭蕭風雪正疾,屋中安靜得隻餘火盆裏木柴燃燒的嗶剝之聲。


    墨紫幽的目光落在那塊羊脂白玉佩上許久,終是伸手替姬淵拾起來,淡淡道,“這般重要之物,可要收好。”


    她將玉佩遞給姬淵,姬淵伸手接過將玉佩握在手中,又在她身旁坐下,看著那塊玉佩歎息道,“你可知為何太後要送一塊這樣的玉佩給我?”


    墨紫幽沒有迴答,隻是稍稍偏過頭聽他繼續說,“皇上膝下的每一位皇子都有這樣一塊羊脂白玉佩,四周雕蟒,中間刻名。成王便有這樣一塊玉佩,雕的是一個‘玄’字。這是他們滿周歲時皇上親賜。那時我小,知道後便覺得同是皇上之子,為何他們皆有,獨我沒有,跑到太後屋裏哭了一場。所以太後才會托葉閣老去尋了上好的羊脂白玉為我雕了這樣一個玉佩。”


    墨紫幽心道,原來這玉佩還有這般的緣由。隻是她仔細迴憶了一下,卻不記得前世曾見過楚烈有這樣一塊玉佩,按說既然諸皇子皆有,他也該有才對。莫非因是禦賜之物,故而收藏起來。


    “太後自小就疼惜我,當年若非她,我已死在六濟山上,她於我有救命之恩,養育之情。”姬淵用拇指細細摩挲那玉佩上的鯉魚蓮花紋路,歎息道,“而我甚至不敢在人前真正為她哭一場,就連迴到梨園我也不敢在人前表現出絲毫悲痛之意,更不敢落淚。終究隻能到這空山無人處獨自傷悲。”


    他前世遭心愛女子欺騙出賣,故而重生一世更是處處小心謹慎。他平生看似肆意妄為,可終有他想為卻不敢為之之事,他的肆意狂妄終究隻在表麵。


    “在我麵前,你也不敢麽?”墨紫幽偏頭問他。


    姬淵一怔,又緩緩笑起來,今生也隻有墨紫幽一人知他前塵往世,明他難言之隱。他迴視她的雙眼,她那如長空皎月一般的眼眸看似冰冷卻清澈見底。他道,“若是我在四小姐麵前落淚,四小姐可會安慰我?”


    “我從未被人安慰過,也不曾安慰過任何人,所以我並不知該如何安慰別人。”墨紫幽說著,卻向著姬淵伸出了她的左手,她道,“但我會握著你的手,如你前世為我所做的一般。”


    前世最後那場大火中,他在一牆之隔後握住了她的手,陪她一同赴死。那隻手所帶給她的平靜和撫慰是前世今生唯一真正感動過她的情感。無數次午夜夢迴,她都還會夢見他握著她的那隻手,灼熱潮濕,執著堅定。


    姬淵臉上微露訝色,他垂眸看著墨紫幽向他伸出的那隻手,那隻手素白纖纖,掌心展開向上,透著一種邀請和包容。他的目光落在她掌心,心中那自葉太後故去後的悲痛之意忽然就像是被一陣輕風撫平,疼痛終於不再那般強烈。


    見姬淵不言不語隻是盯著她的手心看,墨紫幽忽然就覺得自己的言行有幾分唐突,尷尬地想要收迴手。她左手方往迴縮,姬淵卻是伸出左手一把將她的手握住。他握得很緊,他掌心的溫度灼熱得一如前世,灼熱得讓墨紫幽心驚,她下意識就想抽迴手。他卻是順著她一抽之勢背身向她一躺,竟是將頭枕在她的膝蓋上,然後仰麵衝著她笑,“既然四小姐這麽大方,不如你這膝蓋也借我一用。”


    “你倒是會得得寸進尺。”墨紫幽無奈失笑。


    “做人有時候要適當貪心一些,否則便要吃虧。”他稍稍動了動,舒舒服服地調整了姿勢,就這麽無賴地枕在墨紫幽膝蓋上與她對視。他那雙好看的鳳眼泛著清透的光亮,柔柔地,纏綿地直視著墨紫幽,他道,“我啊,有時真想貪心一些。”


    墨紫幽的目光落在他握著那塊羊脂白玉佩的右手上,諸皇子的玉佩皆飾蟒,太後贈姬淵的這塊玉佩雕飾的卻是鯉魚蓮花,也許這也是太後不希望他牽涉權位之爭,希望他平凡安逸一世之意。隻可惜命運弄人,直到今生姬淵才得到這塊玉佩。若是前世,他早一日得到這塊玉佩也許他就不會執著於向皇上複仇之事,最終落得個在幽司與她一同被燒死的下場。


    隻是伊水之鯉若登龍門,便有風雨隨之,火燒其尾,化身為龍。


    屋外風雪唿嘯依舊,墨紫幽忽然問,“姬淵,鯉躍龍門便可化龍,你可曾想躍過那道龍門?”


    這是她從未問過他的問題,也是他的身份會受諸皇子忌憚的原因。他是皇上血脈,才絕誌高,又一心撥亂反正,還山河清明,坐上那個位置他便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再不用隱藏身份,處處迂迴行事。


    “高處不勝寒,帝位之位不適合我。”姬淵淡淡笑,又歎息道,“就連你都會有如此一問,我的身份更是不能暴露。”


    一旦暴露,他又如此得皇上喜愛,隻怕就是楚玄與他也難複從前。


    墨紫幽又問,“那麽你可曾害怕過我?怕我會如杜依依一般?”出賣他。


    “我一直都很怕你,因為你比她可怕。”姬淵淡淡笑,“她有太多的*,你卻沒有,無欲則剛。”


    杜依依聰明狠毒,可她的*卻始終要依附於男人來實現。墨紫幽卻是不同,她的*太淺,縱然有卻無需依附於任何人。她那樣冰冷獨立,一如他在十裏長亭初見她時,不需要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需要。也因了如此,她才這般難以抓住,她就如這一季冰雪,突然而至,來勢洶洶,鋪天蓋地讓他避無可避,卻總讓他擔心會有雪融冰消的一朝。


    要如何才能將這一季冰雪長留?


    姬淵抓著墨紫幽的那隻手又握得更緊了一些,緊得她發疼。他們掌心的溫度從他們緊貼的肌膚間互相傳遞,燃燒著彼此。墨紫幽莫名就覺得這火盆似乎燒得太旺了一些。


    “你身上好香,”姬淵低歎道,“像是冰雪的味道,我喜歡。”


    墨紫幽低頭看他,一時失笑,這句話他曾在墨府時對她說過一次,那次她在他身上也聞到了同樣的味道,淡淡然,帶著一種幹淨的冷意,就如同她現在在他身上聞到的一般。


    “我好看麽?”姬淵忽然問她,這個問題他曾在墨府正月宴客時問過她。


    “好看。”墨紫幽笑,也如墨府正月宴客時那般迴答他。


    “四小姐可別看久了就愛上我。”姬淵笑起來,又說了同樣的話。


    隻是上迴他說這句話時,眉間含情,鳳眼帶笑,那般輕浮肆意。如今他雖然笑著,那雙極美的鳳眼卻滿是將盡未盡的淚意。也因了是在她麵前,他才敢如此毫無顧忌地展示自己的脆弱,


    “你睡一會兒吧,風雪停了我叫你。”墨紫幽伸出右手蒙住他的雙眼,歎息道。


    “四小姐,此生能遇見你是我的幸事。”姬淵低歎著閉上雙眼,墨紫幽卻是在他閉眼的一瞬間感受到右手掌上的一片濕意。


    她心頭一顫,將右掌展於眼前,看見她的指腹掌心上沾著姬淵的幾許清淚,這淚痕如烈火一般灼傷著她的手掌,火辣辣地疼著,一直疼到她的心底。這疼痛抓撓著她的心房,讓她整顆心都在跌宕起伏,無法平靜。


    她的目光落在他們交握的雙手上,他的手始終緊緊握著她的手,不肯放開。她又垂首細觀他眉眼,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閉著眼睛的模樣,也是她第一次這般近地看他。縱然是如此近的距離,她依舊在他臉上找不出一絲瑕疵。他安靜地閉著眼時,臉上的線條是一種平靜的柔和,甚至有幾分乖巧脆弱的模樣,絲毫不見平日裏輕浮狂妄之態。


    十裏長亭那風雪中唱《告奠》的俊美少年,不知何時就用他的狂放肆意闖進了她的生命裏,就如同他現在抓著她的手一般霸道地不肯離去。


    初初相遇時,她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心冷如她,會無法掙開他的手。她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會在這孤山上,風雪中,陋室裏,讓這個少年枕在她的膝蓋上安眠。


    是否他們今生糾纏的命運在前世攜手共死的那一刻,便已經注定。


    姬淵半夜出門,又在那山坡上撫了半日的琴,自是非常疲憊,又加之是在墨紫幽麵前,他不覺就放鬆下來,竟真的枕在她膝上睡著了。


    他這一覺竟是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天光微亮時才醒。他睜開眼,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墨紫幽那雙如長空皎月一般剔透的眼眸,她的神色是一夜未眠的淡淡憔悴,淡笑道,“雪停了。”


    “你怎麽不叫醒我。”姬淵也懶懶地衝著她笑起來。


    “這雪下了一夜,方才才停。”墨紫幽淡淡看他,隻覺得他慵懶的神態間還帶著一種大夢初醒的懵懂,倒有幾分可愛,忍不住又笑了。


    “抱歉,讓你守了我一夜。”姬淵懶懶說著歉意之言,語態裏卻滿是愜意,他又道,“你一天一夜未迴,墨府那裏可應付得過?”


    “無妨,如今是我伯母當家,她自會替我遮掩。隻是——”墨紫幽卻是挑眉看著他問道,“你打算繼續在我膝蓋上躺多久?”


    姬淵一臉無辜地衝她眨眨眼,“四小姐的膝蓋枕著這般舒服,我自然是舍不得起來。”


    而後,他歎息一聲,一臉無奈地從墨紫幽膝上起身,起到一半卻發現自己還緊緊握著墨紫幽的手。他沒有馬上放開,卻是又將墨紫幽的手用力握了一握,才依依不舍地鬆開手。


    火盆裏的火早已熄滅,姬淵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才轉身先將自己的琴抱在懷中,又對墨紫幽道,“我們下山吧,”


    “我的腿麻了。”墨紫幽仰頭抬眼看他。他們本是因為她腿僵了風雪又太大,才先找個地方避風雪。結果現在風雪停了,她的腿被姬淵枕了一夜,卻已是麻得不能動彈。


    姬淵微楞,竟未表示歉然,反而笑道,“那可真是便宜我了。”


    墨紫幽還沒明白他這話是什麽意思,他就將自己手中的琴和墨紫幽的傘都塞進她的懷裏讓她拿著,自己卻是一聲招唿都不打,就一把將她攔腰抱起。


    墨紫幽吃了一驚,她原本的意思是讓姬淵等她腿上的麻勁褪去再走。姬淵卻已抱著她走向門口,抬腳將門勾開,就這麽一路抱著她下山。


    雖說這不是姬淵第一次抱著她,之前他們在白石河遇險,他就曾背著她走了幾天幾夜。但那時她重傷高燒一直半昏半醒,如今這般清醒地被他抱在懷中,她還是覺得說不出的尷尬,一雙眼睛不知該往哪裏放,隻好四處亂看。


    “別看,要麽閉上眼,要麽就看我。”姬淵卻是垂首對著懷裏的她笑。墨紫幽一怔,卻聽他又道,“雪看多了,對眼睛不好。”


    她一時笑了,姬淵原以為她會閉上眼,哪知她還真如他所言,就那般含笑直直地一路盯著他看。他一向輕佻孟浪,臉皮極厚,可被她這般笑看著,他莫名覺得自己反被調戲。


    他忽然就想起正月元宵那夜,她驚到他的嫵媚之態,那夜她那百媚橫生的一笑,一直烙印在他心尖揮之不去。


    風雪過後的山上,雪厚盈尺,處處玉琢銀裝,冰白一片幾如仙境。姬淵就這麽抱著墨紫幽行在這冰雪仙境之間,他們二人都穿了一身純白,那純白之色與這冰雪天地相映襯幾如畫卷。


    一直到山下看見墨紫幽的馬車時,姬淵才將她放下來。車夫是墨紫幽的人,他在山下守了一夜也未有怨言。看見姬淵抱著墨紫幽下山,連眼皮都未多抬一下。


    “我先走了。”墨紫幽將懷裏的琴還給他。


    “好好睡一覺。”姬淵接過琴,對她淡笑道。她被他抱了一路,卻還這般神色如常,他忽然就覺得天下間臉皮厚的人大約不止他一人。


    墨紫幽含笑點頭,拿著那把油紙傘走向自己的馬車,隻是臨上車前她又忍不住迴過頭看他,他正抱著琴站在冰雪間望著她。見她看來,他衝她微微一笑並無言語。她也淡淡迴他一笑,掀開車簾上了馬車。


    車轅滾滾,馬車一路向著金陵城駛去,抖落一路雪塵。


    直到墨紫幽的馬車看不見時,姬淵才找到自己的馬車,也迴了梨園。他從梨園後門下了馬車,一路往自己的小樓走,剛讓二樓推開門,他就看見自己屋中的坐榻上放著一件灰白的狼裘。


    有一清冷的聲音從右次間書房的屏風後傳來,問他,“我等了你一夜,你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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