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四夫人看著遞到葉四爺麵前的那杯毒酒,臉上的血色刹那間褪盡。


    葉四爺一楞,還未迴答,曲小姐就咄咄逼人道,“四舅舅深受外祖父疼愛,難道連這一杯酒都不願意代他喝麽?”


    葉閣老看著曲小姐,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了下去。曲小姐平日裏雖然刁蠻任性,但對長輩是一向尊重的,極少會有這般咄咄逼人之態。就算她已知葉四夫人和葉四爺所做醜事,可他還未開口處置那二人,她也不該對他們如此無禮。


    若是從前,他或許會認為她是在胡鬧,可如今不同。他心知自己這個外孫女平日裏雖不顯山露水,實則卻是個心明眼亮之人,至少她看事情比葉府裏許多人都明白。雖然他心中對她勾結外人,設計自家人極為惱怒,但他仍是明白,她所為的確是為了葉家好,絕非是因為愛戀姬淵之故。


    現在,他再看曲小姐的行為,頓時就知道事情有異,而那異常怕是就出在那杯酒上,出在他的四子與四兒媳身上。而那杯酒,他方才差一點就要喝下去。


    葉閣老看著葉四爺,沉聲試探道,“老四,你當真不願意為為父飲這一杯麽?”


    “孩兒自然願意。”葉四爺不知酒中有毒,聽葉閣老如此說,頓時就笑著伸手接過曲小姐手中那杯酒。


    葉閣老的麵色緩和下來,若是葉四爺願意喝下那杯酒,那也許一切就真是曲小姐在胡鬧。


    曲小姐看著葉四爺舉起那杯酒就要喝下去,她隻是靜靜地沉默地看著,沒有阻止,因為她知道有人會阻止葉四爺。


    葉四夫人忽然裝著立足不穩的樣子,一下撞翻葉四爺手中酒杯,酒杯摔落在地上,酒水灑了一地。她有幾分不好意思地對曲小姐笑道,“我突然有幾分頭暈,不慎撞翻了這酒。”


    “無妨,這不還有好幾杯呢。”曲小姐笑著又從身旁的幼童手中拿過一杯酒,遞到葉四爺麵前,道,“四舅舅都代外祖父喝了吧。”


    葉四爺一愣,葉四夫人已抓緊了他的袖子,對著曲小姐強笑道,“我實在不舒服,表姑娘就放過你四舅舅可好,讓他扶我迴去歇息一下。”


    曲小姐冷下臉來不說話,隻是將那杯酒舉在葉四爺麵前,神態頗有幾分強硬。


    場麵一時間冷了下來,葉四爺見曲小姐這般針對他的態度,早已察覺不對,眾人也覺得曲小姐今天舉止十分怪異。


    就在曲小姐和葉四爺夫妻僵持不下時,正跪在葉閣老麵前的葉四爺和葉四夫人的一雙幼子突然同時張口哇地一聲噴出一口鮮血,鮮血直噴在葉閣老身上的大紅色官服下擺上,暈染出兩片觸目驚心的深紅色血跡。


    葉家諸人本正看著對峙著的曲小姐和葉四爺夫妻,這一下驟變猝不及防,都是猛地驚在那裏。葉閣老垂頭看著沾著自己孫子鮮血的衣擺更是怔怔反應不過來。


    一直關注著葉閣老的武閣老,楚宣,蕭鏡之,還有墨越青卻是在這兩個孩子口吐鮮血的同時歎了一口氣,今日這一場謀劃終是失敗了。


    “娘,痛……痛……”那兩個孩子已是倒在地上痛唿著□□起來,


    “弘兒!強兒!”葉四夫人尖叫一聲,一下撲向自己的一雙幼子。


    “怎麽迴事——”葉四爺也撲過去,抱起自己的小兒子,張口還來不及叫大夫。那兩個孩子已是滿口鮮血,臉色發青地叫了幾聲痛就抽搐著在葉四爺和葉四夫人懷中斷了氣。


    “怎麽會這樣——”葉四爺抱著自己斷了氣的幼子楞了一楞,這猝不及防的驟變讓他茫然無措,他仰頭看著周圍眾人,不停地重複問,“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正好這時,永平伯夫人扶著葉閣老夫人從西席過來,葉閣老夫人就看見自己的兩個孫子死在葉四夫人和葉四爺的懷中,頓時就驚得倒吸一口涼氣,整個人軟軟就要倒下去。葉家的幾名女眷連忙手忙腳亂地衝上前去幫著永平伯夫人將葉閣老夫人扶到一旁坐下。


    這一下□□,不隻驚住了葉家人,也驚到了東席上的賓客,眾人都是瞪大眼睛看著這裏。隻有楚玄看了曲小姐一眼,又皺眉看向大戲樓外。


    大戲樓外,姬淵正靜靜地站在那裏,看著戲樓裏的一切。他又轉頭看向那觀景樓,觀景樓上簫聲依舊,墨紫幽始終在重複著吹奏著《廣陵散》與《將進酒》。


    今日這一出當真是意料之外。隻差那麽一點,若無墨紫幽的簫聲提醒,一切就無可挽迴。


    “怎麽會這樣——”大戲樓裏,葉四爺扭曲了麵孔還在四顧向著眾人問道。


    “他們自己喝了手中的酒。”曲小姐的目光落在那兩個孩子身旁落下的空酒杯上。


    想來是這兩個癡傻的孩子貪吃又不懂事,就趁著曲小姐與葉四爺夫妻對峙時,偷偷將手中酒杯裏的酒喝了。


    “酒裏有毒。”曲小姐歎息道,她也實未料到會生出這樣一場變數,心中不免唏噓。


    葉家諸人和席上賓客臉色都是一變,全都向著葉閣老看去,這些孩子手中的酒有毒的話,方才葉閣老若是喝了——


    一時間,整個席上鴉雀無聲,隻餘那戲台上《滿床笏》裏的聲聲戲詞在唱,“……盈廷。劍佩玉珂鳴,朝罷歸來,班彩相映。爹爹請上,待孩兒們拜壽……”


    那一眾生旦似乎毫不在意這席間的變故,依舊在齊聲唱著那比喻著福祿昌盛、富貴壽考的戲文,“……喜得福祿壽康寧,安享遐齡……”


    這本是極應景的戲文,在現在聽在耳中卻令人覺得那般諷刺。


    戲台上,正演到汾陽王郭子儀的一眾孫子向他拜壽,作旦念作道,“祖公公請上,待孫兒們拜壽。”


    聽見這一聲念白,葉閣老的手抖了一下,他依舊垂著頭看著自己身上正一品官服的下擺上那成片的血跡,那是他親孫兒的血跡。


    戲台上,生扮作汾陽王郭子儀含正笑道,“罷了。”


    罷了。葉閣老在心中同時歎息一聲,他抬眼掃了一遍葉家諸人,最後目光落在抱著死去的孩子的葉四爺和葉四夫人身上。


    戲台上,一眾生旦還在唱:“祥蔭。賴教養成全孩稚,蒙聖眷把狀頭錯訂。無窮喜,滿門紫金笏縱橫——”


    好一個滿門紫金笏縱橫。葉閣老在心中苦笑,他宦海沉浮多年,也經曆過數次暗殺,但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是自己家人對他下毒手。


    一個大家族往往是從內部開始腐朽與崩塌,最終沒落。


    照如今的情勢看,葉家怕是不用旁人下手,自已會先從內裏開始崩潰。


    家不齊何以平天下,葉家今日之禍何嚐沒有他失察之過。


    養不教,父之過。終是兒女債。


    他頓時滿心頹然,萌生了辭官退隱之意。


    “是誰下的毒!是誰!”葉四爺抱著自己死去的孩子已是淚流滿麵,他猛然轉頭怒視著葉大夫人,“大嫂!酒是你備的!”


    “不,不是我——”葉大夫人臉色蒼白地搖頭,“這酒可過了好多人的手!”


    “是你,一定是你——”葉四爺神情瘋狂地站起身,抱著自己孩子的屍體就要去撞葉大夫人,葉大夫人已嚇得麵無人色。


    “不是她。”曲小姐卻是一下攔在葉四爺麵前。


    “不是她是誰!”葉四爺已是理智全失,他又瞪著曲小姐,他不是傻子,曲小姐方才咄咄逼人地要他喝那些酒,顯然是早已知道酒裏有問題。“你說!是誰下的毒!是誰害了我的孩子!”


    曲小姐的目光落在抱著自己長子的屍體目光呆滯的葉四夫人身上,葉四爺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一怔之下又脫口道,“不可——”


    他的聲音卻又生生卡在喉嚨裏,守了葉四夫人的秘密近十年,隻要事關葉四夫人他早已變得十分敏感。如今再一迴想方才葉四夫人的舉動,他頓時就信了。他怔怔看了葉閣老一眼,葉閣老正滿臉失望地看著他,他又看向葉四夫人,問,“為什麽?”


    其實不用問,他也大約能猜到原因。葉閣老待葉四夫人一向不錯,葉四夫人無緣無故不可能對葉閣老下手,除非是葉閣老知道了葉四夫人的秘密,或者是她受人威脅才如此為之。而這樣的事情,這十年來,他們已經曆過太多次。


    “是你——”葉四夫人被葉四爺問的一驚,她抱緊了自己長子的屍體,轉頭看向曲小姐,恨恨道,“若不是你,我怎麽會沒注意弘兒和強兒喝了毒酒!是你!都是你害了他們——”


    “那你希望誰喝了這酒?”曲小姐冷冷地俯視著葉四夫人,反問道。


    葉四夫人一楞,有幾分驚慌地看向葉閣老,葉閣老正目光沉沉地看著她。她方才所言,等同於坐實了自己下毒之事,在場的葉家諸人都已變了臉色。


    “是你害了你的孩子,你明知他們癡傻不懂事,卻偏要利用他們來害我外祖父,你讓他們拿著毒酒的時候,就該想到這一點!”曲小姐又冷冷道。


    雖然她知道葉四爺與葉四夫人之事,但到底是一家人,她先前也並未想到會是葉四夫人向葉閣老下的手。可葉四夫人不該阻止她喝那杯酒。葉大夫都知道先關心葉閣老的身體,葉四夫人卻隻惦記著她手中的酒。她方才說要代葉閣老喝酒不過是一句戲言,是葉四夫人太沉不住氣。


    “不,不是我,不是我!”葉四夫人楞了片刻,又抱著長子的屍體拚命搖頭,像是不能接受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孩子這件事。她猛站起身,抱著自己長子的屍體一步一步逼近曲小姐,滿眼都是怨憤之色,固執道,“是你!是你這個賤丫頭害了他們!”


    若非曲小姐擺的那場對台戲,她的秘密也不會暴露,她也不會受人威脅給葉閣老下毒,她的一雙幼子也不會中毒身亡。


    如今一切已是無可挽迴,她下毒之事已然為眾人所知,她的秘密遲早保不住,葉四爺殺人之事也瞞不了,她的一雙幼子又都死了。


    她殺了那麽多人,做了那麽多的錯事,好不容易才維持了近十年的幸福,卻在這一昔破碎。


    她不能承認自己是毀了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她承受不了這個過錯,必須由別人來承擔。


    一瞬間,葉四夫人突然尖叫一聲,竟是帶著一臉同歸於盡一般的決絕之色撲向曲小姐。


    葉家諸人大驚失色,正要去攔葉四夫人時,曲小姐卻是不閃不避,揚手狠狠一記耳光打在葉四夫人臉上。這一記耳光打得極狠,葉四夫人竟是立足不穩,抱著長子的屍體跌倒在地。


    “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錯,是你做了惡事才會報應在你的孩子身上。”曲小姐冷冷道,“他們也真是可憐,生來竟是替父母受過的。”


    曲小姐這兩句話是一語雙關,別人也許不明白她所指,葉四夫人卻是想到了。其實她想到了自己這兩個孩子天生癡傻,也許就是老天爺給她的報應。


    有時候午夜夢迴時,她也曾夢見自己品嚐自己種下的惡果。隻是,她絕沒有想到這最終的惡果會是如此,會是她的一雙幼子死在她自己手中。


    她真的無法承受,無法承認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過錯,隻能用怨毒的目光固執地瞪著曲小姐,又想再度跳起來撲向曲小姐,“不是我,是你——”


    “夠了!”一直沉默的葉閣老卻是冷喝一聲。


    葉四夫人起身的動作一瞬間僵住,她轉過頭,就見葉閣老沉冷的目光盯在她身上,她一瞬間不由得就覺得心虛。


    “老四,今日這酒中之毒你可知情?”葉閣老卻是轉頭沉聲問葉四爺道。


    “孩兒不知。”葉四爺頓時就向著葉閣老跪下,他看了一眼身旁坐在地上的葉四夫人,又哽咽道,“父親,夫人也隻是一時鬼迷心竅,還請父親看在弘兒和強兒的——份上,原諒她。”


    葉閣老想不到,到了此時葉四爺居然還惦記著用一雙幼子的死幫葉四夫人求情。他方才因葉四爺的迴答而稍感寬慰的心又冷了下去。他又問道,“老四,我再問你,若是你知情,若是她要你殺我,你會不會下手?”


    葉四爺一怔,這是他從未想過的問題,若是葉四夫人要他殺葉閣老,若是葉閣老危及了他與葉四夫人之間的幸福,他是否下得了手?


    他捫心自問,竟是找不到答案。


    可他知道他現在必須給予葉閣老否定的迴答才能自救,才能救葉四夫人。他抬眼望向葉閣老,就見葉閣老那雙老而矍爍的雙眼正深深地看著他,看得他忍不住又低下了頭,本已到了口邊的否定之言,不知為何卻是說不出口。


    “想不到,我還養出了一個情種。”看著沉默難言的葉四爺,葉閣老冷笑了一聲,更是覺得心灰意冷,他道,“你為了一個青州雅妓,不僅甘願以妓為妻,還為她殺人滅口掩蓋秘密。如今,竟是連軾父都能做得出來。”


    葉四爺猛抬頭看向葉閣老,葉四夫人抱著長子的屍體渾身一抖。


    聽見葉閣老所言,武閣老,楚宣,蕭鏡之,墨越青四人同時皺起了眉頭,他們沒有想到葉閣老居然已經知道了葉四夫人身上的秘密。


    葉閣老苦笑一聲,忽然緩緩站起身,正了正冠服,對著滿堂賓客鄭重其事道,“諸位,我葉某人今日有一事要宣布。”


    滿堂賓客不知此時此刻,葉閣老要宣布何事,全都疑惑地看著葉閣老。


    “我葉某人教子不善,竟讓我幼子做出以妓為妻,殺人害命之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如今我葉某人連齊家都做不到,何談治國平天下,何堪首輔重任。”葉閣老的聲音裏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頹然,他歎息一聲,“明日,我將上書皇上,辭去首輔一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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