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襄答應了母親,便是有負於慕容瓚,一顆心浮浮沉沉,到底是沉進黑漆漆的深淵裏。


    她鎮日無精打采,隻在房裏臨帖,或是做些繡活打發時間。外麵兒的一切,她充耳不聞,更是不敢打聽慕容瓚的事。活了十五年,從來沒這樣欺騙過人,究竟算不算玩弄了他的感情?沒法細想,隻要開個頭,她就能羞煞得直欲找個地縫鑽進去,一輩子不露頭才好。


    這樣的落局,身邊人都看在眼裏,不由地也跟著唏噓。


    午後趁她歇中覺,端生坐在廊下發感慨,“太可惜了,遼恭王是真待殿下好,往後怕是再難找那麽肯用心的人。長公主也是的,何苦為那些朝堂紛爭難為殿下,正經該男人們思慮的事兒,如今倒成了殿下的不是了。”


    “你可輕聲些兒罷,何苦又慪她,還嫌她不夠灰心喪氣麽?”慧生豎著耳朵,聽裏間人似乎翻了個身,忙又比劃噓聲的手勢,“我瞧著不大好,四五天了茶飯不思,吃什麽都沒胃口。也難怪的,本來心心念念,兩情相悅,忽然間橫生枝節,還是之前咱們想的太過簡單了。”


    端生無奈長歎,“眼下怎麽著呢?這會子真就沒有破解的辦法兒了?由著她這麽一天天瘦下去不成?”


    “殿下自個兒都應承了,必定也下過決心。說到底,殿下心思不糊塗,知道這輩子最該珍惜的還是母女情義。”慧生搖頭歎息,良久又道,“走一步看一步罷,殿下還年輕,誰沒有個情傷的時候,給她點時間慢慢消化,總有一天能過去這個坎兒。”


    端生緩緩點頭,“也對……畢竟還沒到情深義重那田地。得虧那位王爺是厚道人,要是再進一步,或是傳出點什麽風言風語……”


    這頭還壓著嗓子小心說話兒,身後月洞門上已進來一個內侍,忙不迭的趕著催促道,“快,伺候殿下起罷,宮裏打發人傳旨,教殿下即刻進宮麵聖。”


    樓襄原沒睡實,迷迷瞪瞪間被喚醒,匆忙梳洗更衣上車,一路人隻在合計舅舅能有什麽事找自己。等進了南書房,腦子還沒徹底清醒,便被皇帝單刀直入問了個正著。


    “朕叫你來,是有幾句話想跟你說,畹卿且坐下,今兒咱們不論君臣,隻是甥舅間尋常閑聊。”


    皇帝語氣輕鬆,但眼底泛起兩坨烏青,顯得很是疲憊,“前些日子,都尉和遼恭王都上了題本,兩道折子意思一致,是為遼恭王求朕指婚,將你許配給他。朕對你說過,慕容瓚這個人,朕不乏欣賞之意,眼下就要聽聽你自己如何打算。”


    這話要是早幾天問她該有多好,她一定連連頷首,毫不遲疑的說一番大道理,懇請皇帝應允。然而錯過了時機,如今再聽,愈發像是拿鈍刀子割肉,心口一陣生生的疼,卻還是得勉強笑著迴應。


    “皇上疼惜我,我心裏頭一千一萬個感激。這麽大事來問我拿主意,可畹卿卻是不成器,辜負您的美意了。我對慕容瓚並沒多餘想頭,也不算了解。婚姻之事,還該聽過母親意思。前兒剛好談起來,母親倒是另有中意的人選。畹卿鬥膽,想請皇上依母親擇定的人,為我賜婚。”


    皇帝哦了聲,多少有些意外,盯著她一陣仔細打量,“朕還以為你也對慕容瓚有些好感呢,這麽看來,全不是那麽迴事。”


    他秀逸的雙眉緊緊籠著,解不開一股憂愁,欲言,卻又止,良久才再開口,“畹卿啊,朕不瞞你。你有日子沒進宮,恐怕不是很清楚。端嬪眼下不大好,這一胎養下來可謂艱難。昨兒夜裏才有落了點紅,朕看見了,真是膽戰心驚。這要是個小子也就罷了,偏她肚子裏十有□□是個女孩兒,朕……實在是心疼這唯一的小閨女啊。”


    樓襄聽得雲山霧罩,怎麽好好地說著她的婚事,冷不丁就扯到端嬪孕事上頭去。才剛滿心的酸楚也淡了,謹慎覷著皇帝,隻疑心他別是癡氣犯了,不拘小節的勁頭又起。


    皇帝卻搖頭一歎,那聲調像是從腔子裏頭發出的,滿是感傷,無助無望,“朕不是聽信命理讖緯之言的人,可是近來諸事不順。你也曉得朕多想要個女兒,一個像是畹卿這樣聰慧伶俐的閨女……怎奈欽天監說了,端嬪這一胎是和京裏一位宗女克撞了,這宗女不是旁人,乃是朕的至親骨肉,素日朕拿她當自己女兒看待的。還說道,此人生肖為兔,若長久居於京師,難保會危及端嬪母女……”


    艱難的說到這裏,他目光憂傷,遲遲地盤亙在她臉上,“欽天監斷言,若要破解,須得盡快讓這位宗女出嫁,就是留在京裏,也須嫁給外埠官員,方為上上之選,最合宜父母祖籍皆在東邊,此刻自己客居京師之人……”


    樓襄豁然抬首,也顧不上逾矩,幾乎直視皇帝雙眼,“您這話的意思是,那妨礙端嬪母女的宗女,是我?而那化解之法,就是讓我盡快嫁給慕容瓚?”


    皇帝訕訕的,抿著嘴點了點頭,“按欽天監推演的結果,是這麽個意思,所以朕今兒是專門叫你過來,也想聽聽你心裏怎麽想。”


    怎麽想?簡直啼笑皆非!她的因緣注定這麽百轉千迴,絕處逢生麽?可惜還是來得太遲了,她知道可預見的危險,也沒有自信能敵得過遼王在慕容瓚心裏的地位,這樁天賜良緣便已沒了最初純粹無暇的美好。


    “皇上,恕畹卿不能從命。”她站起身,恭恭敬敬的拜下去,“我早前答應過母親,不會和遼藩扯上關係。皇上心如明鏡,自然知道內中因由。至於皇上憂心的事兒,既出在我身上,少不得畹卿亦要為主分憂。請皇上再擇符合條件之人選,待指婚上諭頒布,畹卿無有不從。”


    皇帝於心不忍,一臉虧欠她的模樣,連連抬手叫起,“快別這麽著,你這樣,朕瞧著心裏過意不去。弄得朕像是拉郎配,耽誤了你……嗐,誰說不是呢?你的話原有些道理,可一時之間,朕哪裏找得出符合條件又配得上你的,若有,也不用單提慕容瓚一個了。”


    “畹卿呐,”皇帝拖長聲,哀傷綴滿眼底,“舅舅是有些自私了,可瞧著你那未出世的小表妹,你就當是成全一個做父親的心罷。朕這會兒不是一個帝王,就是個普通的人父。朕是疼你,這手心手背都是肉,打量著不能叫你委屈,又有你父親做保,才極力促成這婚事,你看……權當是朕拜托你了。”


    這教她如何克當,天下之主這樣聲聲哀懇,也不管是不是把她架在火爐上炙烤!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還能有這麽大作用,真是讓人哭笑不得,卻又沒法再開口拒絕。


    可是為什麽個個都來逼迫自己?有沒有人真正關心過她的想法,她的意願?


    正是心亂如麻無計可施,得祿進來請旨,及時解了圍,“長公主殿下到,有要事求見萬歲爺。”


    皇帝像是驟然慌了手腳,眼神閃躲一下,急忙朝著樓襄努嘴,示意她繞到裏間屏風後頭躲一會子。


    樓襄又好氣又無奈,木著一張臉依吩咐照辦。半晌聽見腳步聲起,賀蘭韻已進殿向皇帝問安。


    “長姐快請起,自家姐弟相見,何用拘禮。”


    賀蘭韻直起身子,已聞見殿中飄散著熟悉的味道,佯裝不察淡淡一笑,“禮不可廢,臣見聖駕自然該依足規矩,饒是這麽著,還有人背地裏編排臣恃寵生驕呢。”


    皇帝訥訥笑笑,還沒等開口,賀蘭韻已笑著再道,“所以臣今日來,怕是要把這名頭坐實了。皇上,您召見畹卿,所為何事?”


    皇帝咽了咽唾沫,“朕是想為她賜婚,問問她的意思……”


    “皇上要賜婚,為何不先問問臣的意思?繞過我這個做母親的,倒問起她一個當姑娘的,這麽行事,怕不太妥當罷?”


    她幽幽笑著,一語中的,“皇上相中的人,是不是遼恭王慕容瓚?如果確鑿,那麽恕臣不能答允。”


    “阿姐……”皇帝扶額,不吝把自己焦灼的一麵,悉數暴露於她眼前,“這裏頭緣故,不消朕說,阿姐都是清楚的。朕沒有別的意思,自然也想做周全些。阿姐憂心畹卿,推己及人,該當理解朕此時此刻的心情……”


    “正是這話,推己及人!”賀蘭韻朗聲道,“皇上未出世的孩子是金枝玉葉,臣嬌養了十五年的獨女難道就如草芥?皇上這個做法,恕臣實在難以苟同。”


    皇帝也有些發急,駁斥道,“怎麽能這麽說?朕從來沒有如此想過。朕不妨和阿姐推心置腹,對慕容瓚,朕很愛惜他的才華,這才想要促成他和畹卿。如今滿京城放眼望去,除卻他,還有誰能配得上畹卿?撇開這一層不談,就是將來遼藩有變,少了慕容瓚一員猛將,也是少了一個莫大的隱患,這事倘若成了,那畹卿合該算是朝廷的功臣啊。”


    瞧著皇帝淒淒切切,那樣子幾十年如一日,在自己跟前,他慣會扮弱充小,裝出十足可憐模樣。


    賀蘭韻齒冷之餘,不屑一顧,“皇上的意思,是要用畹卿牽製慕容瓚?您打算施美人計,那麽日後可有能力保證,畹卿一定能平安無虞?”


    “這個阿姐大可放心,”皇帝拍著胸脯做保,“朕要是連自己親甥女都看顧不周,就是枉為人君!朕一定留住慕容瓚,看緊他的動向。另一則便是日後遼藩若有異動,朕決計不會牽連到畹卿。說到這個,請阿姐再細想想,咱們在雁北還有一層絕佳防護,遼王想要突破,絕非那麽容易。隻是這當中嘛,少不了阿姐運籌帷幄,替朕守好這道關隘。朕無論從前、現在,最信賴的人永遠都隻是阿姐你一個人。”


    *湯灌得頗為周全,且不忘提醒她,關乎朵顏四衛的調配兵權——皇帝是個妙人兒,識時務更懂扮無辜,裝乖順博取她的關愛同情。適當時候再祭出江山社稷,這重她今生今世都繞不開的負荷,皇父臨終前殷殷囑托給她的負荷……


    賀蘭韻心中溢滿了苦澀,一個是她全力看護的親弟弟,一個是她最為疼惜的親生女。皇帝是鐵了心打畹卿的主意,如若不答應,他下一步便會全力奪取那枚虎符。失去虎符的長公主,豈非任人宰割?假使太後有天不在了,誰又能說得準,他會不會一紙詔書下令圈禁,直將她囚於長公主府直至身死!


    他是恨她的,多少年了,懷著泯滅不掉的怨懟,怨她一介女流曾躋身朝堂,怨她得到過皇父過多的希冀信任,更怨皇父臨終前將他托付給她,也將那枚虎符一並交托給她。


    她終究是被親弟弟算計了,徹徹底底擺了一道,可她腦子轉得極快,下一句便接道,“有皇上擔保,臣也不敢再有質疑。然而遼藩這麽多年韜光養晦,於暗地裏籌備,朝廷不能坐等著他舉反旗。等收拾了淮王,下一步便該是遼東。對此皇上可有主張?若一時之間沒想到合適人選,臣倒是有一人可舉薦。”


    皇帝微微蹙眉,似乎對她反應迅速,說辭敏銳沒反應過來,她也不含糊,言簡意賅道,“兵部侍郎楊懷禮,是天授二十七年的庶吉士。此人有雄才,臣誠心保舉,可讓其出任遼東總兵,掌十萬兵馬,他日用以製衡遼藩。”


    原是要讓她出人出力,借著這機會倒讓她先安插了自己人,皇帝心內也暗笑,這個姐姐果真不肯吃虧,為了護愛女,更為了護她自己,當是變招奇快,轉眼間已帷幄千裏之外。


    “這個自然,阿姐既相信此人,朕也沒有異議,即刻就命內閣擬了詔書,派遣他駐防遼東。如此,阿姐便可安心了罷?”


    賀蘭韻笑容矜持,微微頷首,“皇上是明君,這樣安排萬無一失。日後,臣隻要畹卿能夠留在京裏,永遠不踏足遼東一步,皇上如能應允,臣便再無絲毫躊躇。”


    皇帝沉吟片刻,道了聲好,“朕答應阿姐,慕容瓚無論以什麽借口返遼東,朕都會下旨,留住畹卿。他慕容瓚隻要沒有反心,必定不敢抗旨,朕亦會全力保畹卿安穩無恙。”


    賀蘭韻似是滿意的輕輕笑了笑,良久,終是慢慢點了點頭。


    被這一番話決定命運的人卻冷汗連連,僵著身子立在屏風後麵。想著前路茫茫,思緒糾結紛亂,便和眼前藥玉色澤的屏風花紋一般,徹底地模糊成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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