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襄強顏歡笑迴到席上,赫然發覺皇帝和母親已離開,再一細問才知道,是二人攜手,前往書房處說體己話去了。


    四下裏望了望,瞧見和靜郡主正笑著衝她招手。論輩分,和靜算是她的表姑母,長輩召喚,麵子還是要給。雖說上一迴慕容瑜婚宴上,和靜拉著她說了一通有的沒的,大意是她家二小子如今出息的很,模樣周正不說,人品更是沒得挑。更笑著提及,小時候他們曾在宮裏一起玩過的,隻是不知道樓襄還記不記得。


    這迴也無甚意外,和靜握了她的手左看右看,除了誇她氣色好,選的衣裳顏色亮,其餘的話還跟上次那套差不離。好容易挨過去半天,和靜郡主才道自己乏了,上年紀的人實在打熬不住,就先同她告個罪,不能終席了。


    樓襄按下心裏一陣雀躍,猶自以禮相待,一路攙扶著把人送出去。才到門口,見郡主府的八寶香車旁候著一個青年,十七八歲的模樣,相貌堂堂,頗有英武之氣。那人先是趕著來扶和靜,隨後對她靦腆一笑,低聲問候道,“郡主金安。”


    和靜此時仍是挽住她,全然不打算放她離開,一麵笑說,“這是你雲表哥,今年十八了,比你大三歲。你們小時候原是見過的,那會兒在壽康宮的花園子裏,雲哥兒還帶著你,拿粘杆兒黏知了,還黏蜻蜓。”


    樓襄心如明鏡,低眉笑笑,叫了聲表哥。想著自己裝啞巴,不多說一句話,對方總能瞧出點不情願的架勢罷。誰知那位雲表哥憨憨地望著她,半晌從身後變出個盒子來,捧著遞到她麵前,“這是……這是……”


    他支支吾吾,七尺男兒須臾間麵紅耳熱、手足無措,良久求助的看向母親。和靜正惱恨他沒出息,狠狠瞪過一記,方才含笑替他解圍,“一點小心意,畹卿就收著罷,你表哥也是實心腸,見了你,倒不知怎生說話兒才好了。”


    是實心腸,還是同被逼迫亦覺無奈,樓襄一時難判斷,隻是望著那盒子,狀似插科打諢,“表姑母給母親的壽禮,前些日子不是已打發人送過來了,今兒是擺筵,表姑母賞光到場,我正怕招待不周呢,怎麽好再要一份禮,讓母親知道了也定是不依的。”


    誰知和靜笑笑,搖了搖她的手,“這倒不是給長公主的,是你表哥單為你預備下的。有些年沒怎麽見了,他一直都惦記著你,就隻不知你的喜好。不過是個玩意兒,並不值什麽,你且收下,就當給他個薄麵罷了。”


    饒是她半猜到了,這會兒心裏還是一陣膈應。鮮卑人在男女大防上雖不如漢人那般嚴苛講究,可到底還是忌諱私相授受。不過這下倒好了,和靜郡主作為長輩親自督陣,當著她的麵傳遞這物件,私授也就這麽堂而皇之的變做官授了。


    正發愁如何答對這位滿腹計謀的表姑母,忽然斜刺裏慢悠悠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朱紅色常服,兩肩繡有蟠龍。隨著衣擺搖曳,臉上的一縷笑也翩然綻放,看上去既多情,又充溢著一抿子輕佻況味。


    “和靜郡主,南平郡主。”慕容瓚頷首示意,“小王這廂有禮了。”


    他突然出現,攪亂了和靜滿腔熱情,可這麽個大活人立在跟前,又是堂堂郡王,少不得還得虛與委蛇周旋兩句。


    偏那位雲表哥實在的有些過了頭,退後半步和慕容瓚見禮,卻忘了遮掩手上那隻頂惹眼的盒子。


    慕容瓚眼風輕輕一掃,像是好奇的問道,“今日長公主壽宴,賀禮應當一早已送入公主府,這份卻又是什麽?”他抬眼看向麵前三人,目光迷惑中暗藏兩分無辜,“莫非是南平郡主的生辰也快到了?不對呀,小王記得郡主的及笄禮早在八月初已行過,那自然不是了,想來隻有賀新春這一個緣故了罷。”


    說著做出恍然狀,對樓襄歉然一笑,“看來是小王考慮不周了,竟忘記了多備一份新春賀禮,真是失禮,還望郡主見諒。好在受長公主之邀,小王不日就要過府拜望,那便等下次再一並補上罷。”


    母親邀他?這又是何時的事?樓襄半信半疑,見他態度拿捏得從容有致,愈發覺得好笑。真看不出,這人關鍵時候倒挺會裝樣。


    “王爺何必那麽客氣,人來了就好,還備什麽賀禮的。”她一笑,順著他的話接下去,“母親早就想設宴請王爺的,奈何前陣子事兒多,小世子又病著,兩下裏總是差著點,以至於拖延到今兒個。王爺果真能賞臉,我跟著母親一道,也覺得與有榮焉了。”


    兩人問答間,語笑嫣然,默契十足。和靜自詡能言善道,卻是一句話都插不上,眼見著慕容瓚和自家兒子並肩站在一處,隔開了兒子和樓襄的距離不說,其人更是儀度翩翩,風采卓然,不光高過兒子一頭,精致如畫的麵容更是襯出兒子一臉蠢相。不必樓襄細細比對,連她自己都不得不承認,兒子是拍馬都趕不上眼前這個俊美無儔的少年郎。


    慕容瓚麵麵俱到,和樓襄熱絡完,不忘轉頭,對那位呆呆佇立著的雲表哥,笑道,“步世兄一番心意難得,又剛好提點了小王,人說步氏世代簪纓,最重禮節,世兄果然是得了言傳身教。”


    他一臉誠懇,可步雲本就心中有鬼,聽見這話,隻當他窺破了內中玄機,借故暗諷自己,頓時氣血上湧,臊成個大紅臉,急急忙忙將盒子往樓襄手裏一塞,垂下頭再不敢看他二人。


    好好的一場相看,被莫名其妙、突然殺出來的慕容瓚徹底攪亂。和靜惱恨地瞪著他,咬了半日槽牙,匆匆寒暄幾句便即告辭,帶著兒子登車離去。


    車馬漸遠,樓襄扭頭看向身旁的人。他也迴望她,似笑非笑的,過了好一會兒,見她微微蹙起了眉,才又收斂幾分,正正經經的微笑起來。


    “做什麽那副表情,笑得一臉奸相,活像是剛吃了耗子的貓。”


    她有撒氣的成分,誰教這半天過的一點都不順遂,先是梁氏主仆鬧了一氣,之後又被人設計拉出來相看,好巧不巧的還讓他撞上。他這人算不上厚道,這會兒心裏指不定怎生打趣譏笑她呢。


    他愣了下,長眉微不可察地挑了挑,“我有麽?不過是看見你出來,想和你打個招唿而已。”


    目光很是誠摯,聲調委委屈屈,擺出副任數落的乖覺模樣,不過周身的姿態倒很愜意,一看就知道是在裝相。


    “你是專門來瞧我笑話的?我被人哄著,出了這一通洋相,你覺著好笑?”


    純粹是冤枉好人,他其實在一旁咬著牙觀察了半天,要不是為顧及她的麵子,維係該有的那點禮儀,他早想衝上去攪散和靜母子,再明明白白的告訴他們,少打她的主意。


    彼時滿心滿腹酸溜溜的難受,此刻迴想禁不住一陣驚詫,不過很快,他也就甘之如飴的認了。這就是喜歡吧,喜歡的想要擁有她整個人,也許擁有還不夠,更要徹徹底底的占有。彼此都成為對方的唯一,最好再能打上個烙印,在她心裏嵌上他的名姓。


    “我沒有,”他摸摸鼻翼,聲調更柔了,“我不愛看你和別人說話,更不愛看你和別人笑,我才剛受了一通刺激,結果連句安慰的話都聽不到,你就不覺著自己有點狠心?”


    她噗嗤笑了,他分明像個小無賴,睫毛一閃,眼底流淌著點點光暈,讓她想起,那夜漫天閃爍的璀璨星芒。


    “那你說,這會子出來,到底為做什麽?”


    他像是有點無奈,眼神裏又露出些許委屈,攤手道,“其實我是瞧見都尉匆匆離席,覺得有些古怪。所以跟出來想看個究竟。”


    她立刻警覺起來,父親不在花廳裏?他走了?長公主壽宴,他作為駙馬,也是公主府的男主人,怎麽也要陪到終席才算合乎禮數。急匆匆退場?她一陣哭笑不得,愛妾被罰跪祠堂,父親可不是要心急如焚了麽。


    他看著她,覺得她眼裏有一瞬的失神,整張臉滿是落寞,偏又在此時下意識地,倔強昂起頭。心裏倏地一疼,他輕聲問,“出了什麽事?需要我做什麽,你隻管說出來就是。”


    言語有時候也能像一股暖流,從耳畔一直流淌到心頭。見識過他對付各色人等,此刻她一點不懷疑,他有能力幫自己解決困擾。不就是要麵對父親的詰責麽?說給他聽,他也許會覺得沒什麽大不了。可這些汙糟事,終究還是難以啟齒。即便父女緣淺,她到底也是樓家的女孩,總不能公然說自己父親的不是。


    她抬眼,怡然一笑,“沒什麽的,你放心好了。”聲音低下來,她轉口笑問他,“咱們的約定還作數罷?你可別再食言叫我好等,不然我可真要生氣了。”


    他深深的看著她,對她轉移話題似有所悟,但卻不戳破,點點頭,很認真告訴她,“一定,我說話算話。而且從今往後,對你,我永不食言。”


    想了想,還是放心不下,他再鄭重的叮囑,“倒是你,以後再遇上今天這樣的事,走不脫又沒奈何,明知道我在跟前,就快些使了人來找我,我必是隨傳隨到。”


    她聽得心口起伏,鼻子驀地泛起一陣酸澀,仰著臉吸口氣,開始故意曲解他的意思,“看得這麽緊?這還沒怎麽樣呢,要是真的……我豈不是連自由都徹底沒有了?”


    他擰起了眉毛,“和旁人說說笑笑,受人家饋贈禮物,你很享受這樣的自由麽?照我說,如此自由,還是敬謝不免,不要也罷。”


    既溫柔又霸道,她低下頭,飛紅了兩靨,“我才懶得和旁人笑,是你看錯了。”


    “我知道,不過是告訴你我的心意。”抿嘴笑笑,他並不是小肚雞腸的人,笑罷又恢複齊楚方正,一派自信從容,“天兒冷,晚上在房裏等我,出來前記得帶上手爐,知道了麽?”


    哄小孩子似的!語氣比先前越發的霸道了,隻不過那尾音悠悠一轉,依舊柔軟得仿佛春水流觴。


    “知道了,那你……”她咬唇,半晌才漸漸鬆開,“早點來,我等著你。”


    怦然一記,沉沉地心跳,轟地墜在胸膛裏。他輕聲說好,她已轉過身,帶了幾分不舍迴頭望他。


    他亦然,笑容明媚,無聲示意她快迴去。目送伊人遠去,直到那窈窕婉麗的背影消失於視線之外。


    這一日下來,樓襄心情跌宕起伏,餘下的忐忑,唯有不知什麽時候父親會找上門來。不過好在入了夜,還能見到慕容瓚,即便父親真的讓她難堪,她知道,自己還是能在他那裏,找到一線慰藉溫暖。


    然而事情並沒有按她想象中那樣發展,晚晌過了酉時,西府裏的管家娘子急急忙忙的進來,先是說梁姨娘在祠堂暈過去了,大夫來看過脈說是動了胎氣,這會兒闔府上下都沒了主意,姨娘一味地哭,隻說要找老爺。可按規矩,老爺今兒該過這邊來給長公主問安的。


    管家娘子期期艾艾,愁容滿麵的哀懇,“殿下幫忙成全則個,請老爺迴去瞧一眼姨娘,奴婢隻怕萬一有什麽閃失,實在是擔不起這個罪責。”


    樓襄滿腹狐疑,她是知道的,父親今天根本沒有請旨進長公主府,母親也沒叫人去傳過他。那麽他人呢?居然兩府裏都沒有,想起慕容瓚提過的話,不由得疑惑更盛。


    真是奇怪,一個大活人,居然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悄沒生息地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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