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瓚默默地看著她,此時此刻,有嫵媚柔婉的月色,也有旖旎閑雅的氛圍,可惜了,就這樣被她的尖叫,和一聲“有蟲”突兀又徹底地破壞殆盡。真是枉費了他唇邊絲絲縷縷,拿捏得恰到好處的婉轉淺笑。


    女人不解風情起來,簡直比男人裝傻充愣還可恨,偏又讓人發作不得,隻能對著那張明媚嬌美的臉一陣興歎。


    他歪著頭瞧她,一臉無可奈何,不由又迴想起他們相識以來的細微點滴。她習慣表現出端穩大氣,絕少有流露過嬌憨活潑的一麵,連那日在山寨裏麵對強賊,尚能一絲不亂,脖頸挺立有如風中的荷葉杆。這會兒居然被嚇得原形畢露,慌亂過後呆若木雞,聳著肩呆呆站著,鼻翼輕輕抽動,眼裏彌散開星星點點的水波紋路。


    怎麽形容呢?柔弱之外,還帶了一種小女孩的可憐可愛,與美麗無關,卻堪稱鮮活生動。


    他不禁牽了牽嘴角,再偏過頭去,讓那一記淺笑隱匿於夜色之中。上前拾起遺落在地上的鬥篷,刻意柔緩的說,“別怕,不是蟲子,隻是一片樹葉,我幫你取下來。”


    她滿臉狐疑的接過衣裳,重新披好。眼神顫悠悠的,像是要出言詢問,雙唇翕張了兩下,終是嗒然無聲。一排貝齒無意識般,咬住了豐豔的下唇。


    明明無心,卻又能不動聲色、無知無識的撩撥人,他頭皮一緊,不太從容的將目光從那片瑩潤中挪開來。


    穩了穩心神,他專注看向那一小芽罪魁禍首,“是真的,我不騙你。”


    不過一抬手,指尖輕輕在眉心一觸,輕柔溫熱,廣袖在她眼前拂過,留下一抹清淺悠然的味道。片刻之後,他攤開手掌,將那一小片落葉展示給她瞧。


    她倒吸一口氣,簡直要當場羞死過去。狠狠地咬著唇,腦子裏蹦出來的畫麵,全是自己方才失控的可笑模樣,心裏暗忖著,這迴丟人算是丟到了家。


    他抿嘴笑笑,很淡然的安慰她,“怕蟲子有什麽好害臊的?女孩子對這個恐懼再正常不過。何況人人都有見不得的東西,我不會為這個笑話你。”


    她半垂著頭,眉眼壓得很低,聲調委屈的問,“你有麽?我怎麽就瞧不出,你會害怕些什麽。”


    還真問住他了,蛇蟲鼠蟻、豺狼虎豹,一般人畏懼的東西,於他皆無甚驚悚可言。但他不能這麽說,全當是為拉近和她的距離,他裝作目光閃爍,一哂道,“有,隻是我怕的東西不常能遇見,以後有機會,你就知道了。”


    很是不公平,不是在敷衍,就是信口胡謅。她聽得出來,連具體是什麽都說不出,多半隻是為了讓她心裏好過點,編出來哄她的話。何況他這個人氣勢那麽淩厲,好像俯仰天地,除卻皇帝和他那個父王,再也沒有人能讓他低頭,這樣目下無塵,孤清硬朗的男人,絕無可能像她這樣丟臉,做出如此驚慌失措的舉動。


    她心思百轉千迴,臉上燒得雲蒸霞蔚,自覺無言以對,隻一味咬著唇默不出聲。


    他靜靜觀望著,愈發覺得這點小倔強很是可愛,連心口的律動都跟著柔軟起來。笑意嵌進幽深的眼底,他負手望天,轉移話題道,“冬至那天會有月蝕,隻是不知道西苑什麽地方比較清靜,適合躲起來靜待月隱月現。”


    冬至是新年前最重要的一個節氣,每年的這一天,宮中都會設宴,京裏三品以上官員並宗室勳戚皆要列席。今年排筵布置得早,皇帝已下旨將宴席設在西苑太素殿。慕容瓚既然在京,自然也會到場。他問西苑何處清淨,倒真是問對了人——因西苑不同於禁城,行宮到底管得略微寬鬆些,所以從前她和慕容瑜逢到那裏吃席,常趁人不備溜號出來,專挑太液池旁僻靜無人的宮室,躲起來一邊開小灶,一邊閑話外間有趣的人和事。


    她果然被月蝕這個話題吸引,眸光一陣發亮,“真的?怎麽好像沒聽宮裏人提過,難不成你真比欽天監還靈?”


    他悠悠一笑,“欽天監未必算不出,不過是這個日子口,為著皇上賜宴不方便大肆宣揚,說不準趁著酒酣耳熱之際,也就把月蝕混過去了。你要是不信,到那一天可以溜出太素殿來看。”


    她吮唇思量,有些遲疑的說,“可我又不知道,月蝕會出現在什麽時辰……”


    “如果你有興趣,”他笑笑,拖長了聲調道,“尋個人少的地方,我帶你看就是了。”


    隱約猜到他會這麽說,不過她一點不覺得唐突,反正夜半時分月亮也一起看了,那麽在堂皇莊肅的宮闕裏,觀一迴月蝕也就不算什麽了罷。


    輕笑一聲,她說好,“南台那邊有座待月軒,平日裏也少人去,冬至那天西苑的人手多集中在太素殿,那邊就更清淨了。等開了席,咱們瞅準時機溜過去,應該不會被發現。”


    “那就一言為定。”他頷首,笑容清逸明澈,“冬至那日,我在待月軒等你。”


    恍惚間有點像是在做夢,約定之時少不了一點衝動,等一覺醒來,再迴味前夜發生的事,卻又覺得一切都那麽順理成章。


    所幸慕容瑜的酒疹也已痊愈,彼此說起來隻當做笑談,總歸不耽誤次日穿吉服上花轎,也就算是有驚無險了。


    待到正日子那天,樓襄少不得裝扮一番,跟著母親、自家姐妹一道,前往茹府捧場湊那個熱鬧。


    升平郡主出嫁,迎娶新婦的又是勳貴之家,自然不能缺了十裏華燈、火樹銀花。傍晚時分,新婦子花轎進門,賓客在茹府花廳等候許久,一時間鼓樂鞭炮齊鳴,人聲鼎沸,一團喜氣洋洋。


    樓襄被夾在人群裏,聽到周遭竊竊笑聲不斷,“才剛你瞧見了沒,那個穿緋紅曳撒的,就是升平郡主娘家哥哥,真是好體麵模樣。”


    “是一路護送花轎過來,騎著好一匹青鬃馬的那位爺?方才落轎的時候,我見是他把新娘子扶下來的,還當他是新姑爺呢,敢情原是哥哥啊。”


    “倒是比新郎官還俊上幾分,聽說都二十了,還沒訂親,也不知哪家的姑娘能有好福氣,日後能得了這樣羨煞人的女婿去。”


    “隻怕未必是好,自己都已是那樣齊整的美人兒了,這世上可還有人能入得眼?眼高於頂,也未可知呢……”


    七姑八姨湊在一起,總是有扯不完的關於旁人的閑篇。她聽了一刻,漸漸向後退去,退到人群之外,隻是目光仍然固執的停留在廳上一瞬,也不知道能否尋到那一抹緋色的身影。


    慧生最知她心意,拉著她往人少的地方去,“折騰了一天,迴頭找個機會,和慕容郡主打過招唿,咱們就迴罷。這會子去後頭,尋點子清茶潤潤嗓子是正經,才剛和靜郡主拉著您那一通聊,我聽著都怪累的,就差把她家二小子拽到您跟前相看了。”


    樓襄掖著袖子,方才屋裏人多,熱氣滾滾的。這會兒出了花廳,沿著迴廊往後頭走,叫過堂風一吹,身上的汗還沒消,隻覺得涼浸浸的直起栗。


    “怎麽了?”慧生察覺出她輕輕抖了抖,忙將她身上氅衣又係緊些,“可別著了風就不好了。您才剛也不言語,心裏還是嫌棄人家聒噪了罷?唉,有什麽的,這種話總也斷不了,您就當沒聽見不就完了。”


    說著又念叨起旁的細枝末節,“您瞧見了麽,頭前慕容郡主進門的時候,她哥哥和新郎官一起把人迎進來的。這麽個進門法可是少見。當哥哥的盡心,這麽著,也是給夫家拿一個態度,絕不能欺負了他妹子去。不過話說迴來,他往那廳上那麽一站,氣勢壓人,旁邊的人都跟著矮了三分,任誰見了都不敢慢待他慕容家的女孩,真是鎮得住場子。”


    樓襄聯想那畫麵,不禁有點羨慕起慕容瑜來,自己要是也能有這樣一個哥哥該多好。心裏這麽想,嘴上卻懶得迴應那麽多,隻點頭道,“這樣的場合,不就該娘家人來撐場麵麽,倒也沒什麽稀奇的。”


    慧生覷著她,長長的嗯了聲,忽作一笑,“是這麽個理兒,可就隻是那位王爺今兒的打扮,好像有點不夠……不夠精細,我見他配了羊脂玉銙蹀躞,上頭係了一根金柄馬鞭,何至於的,跟著過來的侍衛那麽多,偏不取下來讓他們拿著,這樣大日子裏帶著馬鞭,多少有點不夠斯文講究了。”


    樓襄是實在人,聽了這話不疑有他,搖首反駁道,“你看錯了,他沒係什麽馬鞭子,那玉帶上除卻一隻香囊再沒別的。何況他的馬鞭也不是金柄的,原是一支珊瑚手柄的……”


    還沒說完,慧生已是忙不迭地笑開了,“我的殿下,合著您今兒就盯著人家瞧了罷?看得可真夠仔細的!我說什麽來著,您就是關注在意慕容瓚這個人!”


    原來是故意套她的話,樓襄一陣羞臊,立在原地恨恨地瞪著慧生。半晌自己卻先笑出聲,“罷了,我又暴露了。不過也沒什麽好掩飾的,誰教他生得那副模樣,站在人群裏一眼就能掃見他。”


    多少還是有撇清的成分,不過慧生知道不能逼得她太緊,反正她肯承認到這個份上,足見她對慕容瓚已然沒有絲毫惡感了。


    隻是她不知道,樓襄心裏還真的有些期待半個月後的冬至宴,可惜天不遂人願,也不知是否受了風的緣故,當晚迴去她就發起熱來,迷迷瞪瞪一頭攮在床上,等再醒來,已是幾日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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