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血液仿佛凝固了,身上的寒毛都立了起來。


    樓襄轉過兩重心思,大喊或是跳窗而逃。可身子僵住了,入定似的。心念流轉間,又飛快的否定了這兩個想法。


    直覺樓下的侍衛應該已被放倒,否則這兩個人焉能長驅直入!跳窗更是無稽,不死也要跌斷腿,到時候真是想逃都沒得逃。


    那麽他們是什麽人?漏夜潛入驛館,是為圖財?


    答案未及想出,床帷已經被撩開來。她渾身一顫,直直對上賊人狠戾的一雙眼。


    “不許出聲,帶上這個小的跟我們走。”


    她不斷地告訴自己穩住氣息,可張口說話才發覺聲音暗啞,“你們要錢,隻管拿去就是,請不要傷及無辜。”


    賊人顯然沒料到,眼前白衣勝雪的少女竟能鎮定的和自己談條件,他怔了一下,獰笑出聲,“你是慕容家的女人?”


    輪到樓襄發愣了,這麽知根知底,像是有備而來。難道說他們意在慕容氏,或者說意在慕容瓔?


    身後的小人忽然動了動,糯糯喊一聲姐姐,隨即翻身坐起,揉揉眼唬了一跳,驚叫道,“你們是誰?怎麽進來的?”


    下一句就要大喊來人,可惜話沒出口,那持刀的賊人一個箭步躍上前,閃著寒光的長刀已架在樓襄頸子上。


    “姐姐……”慕容瓔哇的哭出來,“你們別殺我姐姐……”


    哭聲不算響亮,但足以在夜闌人靜時引人注意。


    然而沒有聽到腳步聲,沒有趕來相救的侍衛。樓襄一顆心漸漸沉下去,迴手抓住慕容瓔,“別哭了,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賊人哼笑了一聲,大約覺得少女還算識時務,“慕容家的侍衛不中用,救不了你們了。乖乖聽話,穿上衣裳跟我們走。”


    事情一目了然,他們是衝著慕容瓔來的。樓襄扶著小娃娃下床,兩人很快都被五花大綁。持刀的賊人拿著兩團絹布,待要塞住他們的口,忽被另一人舉手攔住。


    “小兄弟,”他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你叫什麽名字?”


    這是想要確認一下是否綁對了人,樓襄隻盼慕容瓔的迴答能讓她們脫困,可她高估了五歲的孩子,驚懼懵懂,又才從睡夢中清醒沒多久,他強壓哭腔迴答,“我不叫慕容瓔,你們放開姐姐和我……”


    兩個賊人看看他,又互相對視一眼,爆發出肆無忌憚的猖狂大笑,“真是個機靈的小子,他還知道我們是來抓慕容瓔的。”


    其後沒有意外的,樓襄和慕容瓔被絹布封口,再被推推搡搡帶下樓。驛館裏鴉沒雀靜,也許所有人都已遭了毒手,她心裏一陣難過,跟著眼前一黑,一塊黑布嚴嚴實實的遮住雙眼,旋即便被人粗暴的推上了馬車。


    慕容瓔就坐在她身邊,彼此都目不視物、口不能言。她聽到他含混不清的嗚嗚哭聲,在空曠的暗夜裏迴旋,仿佛憑空被放大了數倍,惹得人心慌意亂。


    她奮力朝著哭聲方向挪動身子,幾番搜尋終於挨到那軟軟的,散發著熱度的小身體。她嚐試著去夠他的手,因為雙臂都被扭在身後,最終隻能觸到一片濡濕的指尖。


    這一點點接觸卻足夠了,慕容瓔漸漸平靜下來,間或發出一兩聲抽泣和吸氣。


    她也在深唿吸,拚命的讓自己冷靜,腦子飛快轉著。這夥人要帶她們去哪裏?是殺還是藏匿?官兵何時才能發覺前來營救?


    都是不可知!她甚至連扔下隨身物事沿途做記號都辦不到,雙手被捆得太緊,一絲掙脫的餘地也沒有。


    她再努力分辨方向,仍是無濟於事。眼睛被蒙住,就是為了讓她在顛簸中迷失對方位的判斷力。


    隻剩下坐以待斃,好在身畔還有一個溫暖的小人,奇怪的,到了這會兒,她仍沒有一點遷怒他的意思,雖然明知道為了陪他,她才會遭此劫難。可她不後悔,甚至還有點慶幸,能夠陪在他身邊,總好過讓他獨自一個人麵對。


    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還走了很長一段山路,車子終於停了下來。


    被人拽出來,再推搡著往前走,周遭漸漸出現人聲,還有火把發出的劈劈啪啪響動。


    穿過一個頗為亮堂的廳堂,又走了一刻,她聽到有人說了句,“頭領吩咐,先關在這裏。”


    木門吱呀作響,一股濃鬱的黴味撲麵襲來,沒等她反應過來,就被人大力推進那片令人作嘔的氣味裏。


    慕容瓔畢竟還小,踉蹌幾步之後跌倒,身子碰到冰冷潮濕的地麵,終於禁不住放聲大哭,隔著厚厚的絹布,聽上去甕聲甕氣,委屈難言。


    可惜並沒有人同情他們,門關上,落了鎖。一片漆黑,如同墜入茫茫永夜。


    平生第一次,陷入無邊無際的的絕望。她能做的隻是把身子貼近飲泣的孩童,相依相偎。


    折騰了大半夜,身心疲憊不堪,不過一柱香的功夫,兩個人俱已昏昏沉沉的睡去。


    半夢半醒的,忽然覺得外頭火光衝天,刀劍聲、兵士走動時甲胄發出的摩擦聲此起彼伏。轟地一下,門被撞開。一個身量頗高的男人衝了進來。徑自走到她麵前,彎下腰,審視的看著她。


    那雙眼睛如此熟悉,令人難以忘懷,皎如明月、燦若寒星。深邃而涼薄,隻是奇怪的,當他注視你的時候,又會生出一種別樣的,近乎柔軟的溫暖。


    這是那一夜,在大覺寺遇上的黑衣人!是他來救她,竟然會是他。報恩抑或是他本來就是朝廷武官?她來不及細想,雀躍的幾乎哽咽出來,衝口問道,“你是來救我的麽?”


    他點頭,嘴角微微揚起,向她伸出手來。她慌忙遞過手臂,才要站起,突然喉嚨一緊,是那人用力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看到他的眼神一瞬間變得冷漠,沒有一絲溫度。


    “我不是來救你,是來殺你。”


    哐地一響,門鎖被打開。她猛然驚醒,汗透重衣。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方才不過是個令人先喜後悲的夢罷了。她活動身子,盡量坐得端正些,被捆綁了一夜的手臂既酸且痛。她想象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狼狽到了極至。


    “醒醒,該吃飯了。”一個沙啞粗豪的聲音說。


    嘴裏的絹布被扯掉,接著眼睛一亮,她微微眯起雙目,打量周遭,原來她正身處一間類似柴房的小屋裏。


    繩索也被除去了,她長舒一口氣,借著這會兒功夫在想,既然肯給飯吃,應當是不打算即刻要他們的命罷。


    慕容瓔乍一被鬆綁,立刻一頭紮進她懷裏,“姐姐……姐姐你還好麽,我,我們這是在哪兒啊?”


    這問題該問那個沙啞聲音的主人,她抬頭,看見來人長了一張粗獷的臉,除此之外泛善可陳。


    “請問……”


    “什麽都別問,老子隻管送飯,沒興趣迴答問題。”


    那麽還是看看飯罷。慕容瓔的肚子很及時的咕嚕嚕叫了兩聲。打開蓋子,那飯菜也不是很糟,甚至還有一小碗牛肉。


    沒什麽比填飽肚子更重要。慕容瓔吃得狼吞虎咽,吃飽了方有氣力,見那人無意再綁住他們,他索性靠在樓襄懷裏,小聲說,“姐姐別怕,我大哥一定會來救咱們的。”


    他忽然變得慷慨豪邁起來,還會安慰她。她笑笑,有點苦中作樂的味道,“怎見得一定是你大哥?”想了想,遼東距這裏可比京城還遠些,她於是再笑,“你大哥能打得過外麵那些人?”


    他摟著她,似乎在聞她衣襟上的沉水香氣,“恩,我大哥打仗可厲害了。”


    她摸著他的鬢角,覺出他對那個一直以來,她隻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大哥很是崇拜,反正閑來無事,她裝作好奇的問,“是麽,那究竟怎麽個厲害法兒呢?”


    他騰地坐起來,興致盎然的說,“有一迴,大哥隻帶了三百人就挑了大青山裏的土匪窩,對方有五千人馬呢。還有一迴,韃靼部王子偷襲,他也隻帶了六千精兵就活捉了那個什麽王子……我大哥在遼東很有名,提起他來無人不知,都說他是慕容家百年來最出色的戰將。”


    帶著一臉自豪,他十分篤定的點點頭,“他一定會來救咱們的,姐姐你放心,他一定會來!我大哥很疼我的。”


    樓襄不忍心打擊他,他年紀尚小,不知道藩王無詔不得擅離封地,否則視同謀反。與其等著那個所向披靡的慕容瓚來營救,不如把希望放在廣寧衛總兵身上,隻怕還來得更可靠些。


    但眼前這些人究竟為什麽要綁慕容瓔呢?隔著一層木門,她凝神聆聽外間動靜。過了許久,慕容瓔又沉沉睡去,她也等得百無聊賴,卻忽然聽到門外有人在說話。


    其中一個還是方才那粗獷漢子,“當家的怎麽說,咱們何時動身?”


    另一個聲音道,“急什麽,包袱還沒甩脫呢。頭兒說了,得等那人的消息,是殺是留,還沒最後決定。”


    “有什麽好猶豫,既然是要惹惱遼王,索性殺了得了。原本一個兒子足矣,這迴再饒上個閨女,我不信那個遼王還能忍住不翻臉。”


    另一個聲音嘿嘿笑了笑,卻道,“那是之前的話兒了,現如今那位爺似乎是改了主意。”


    “什麽意思?難不成還能放嘍?”


    “不好說啊,”那人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也不知是酒還是水,之後刻意壓低聲音,“要是偷偷把這兩個人送迴遼東,找地方一藏,過上個大半年再叫人發現,那可就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兒了。”


    粗獷漢子猶有不解,“啥意思?怎麽就說不清了?跟誰說啊?”


    “嘖,跟朝廷,跟皇上啊!讓他送兒子過來,他舍不得,中間來上這麽一出苦肉計,實則把人掉了包。迴頭那位爺再找個相像的替身兒,神不知鬼不覺的把人送進宮,管叫誰都瞧不出破綻。等正主兒被朝廷找見,遼王就是渾身長嘴,說他被人坑了,也得有人信呐!這罪名,坐實了就是欺君,夠削藩掉腦袋的。到時候不想死,就隻剩下跟朝廷幹仗這一條路可走嘍。”


    粗獷漢子恍然大悟,連聲稱讚此計甚妙。倆人說完這茬,便推杯換盞吃喝起來,半晌不再提此話。


    樓襄轉頭看了一眼慕容瓔,確定他還在熟睡,方才略感寬慰。


    她聽得一清二楚,原來這是個離間遼藩與朝廷的陰謀。倘若計劃成功,無論慕容瓔是死是活,都會成為遼東造反的緣由,至於是不是被迫舉反旗,對於幕後那個人來說,已然無關緊要。


    是誰?如此設局坐收漁人之利,是兗王?湘王?還是坐擁西北重地的秦王?


    她仰天長歎,想不到自己居然有幸,被卷入到這樣一個波譎雲詭的陰謀當中去。


    前途未卜,但至少暫無性命之憂。這樣捱過兩日,慕容瓔已沒有了最初的耐性。


    “姐姐,大哥怎麽還不來救咱們?”他眨眼,險些哭出來,“我想洗澡,我想迴家……”


    她抱著他,讓他完全靠在自己懷裏,柔聲細語的寬慰,“很快,一定會有人救咱們出去的,也許就在今夜呢。”


    說這話時沒底,不成想卻一語中的。梆子敲過兩響,木門突然打開,一群人衝進來,將他二人分開,“有人要見你們,確定你們是不是還活著。”


    不由分說,那些人押解著他們往前頭一處廳堂上走去。


    堂上燈火通明,一個麵相尚算斯文的男人坐在一張虎皮鋪就的座椅上,下麵立著一排人,各個如臨大敵。劍拔弩張的對象是站在堂下中間位置的十幾個黑衣人,為首的亦穿黑色披風,身形頎長,站姿昂然中透出一股傲岸。


    慕容瓔在此時突然先聲奪人,“大哥!”


    他的喊聲驚動堂上所有人,樓襄也不例外。她聚精會神望向那群黑衣人,看見為首的那個緩緩轉過身來。


    有一霎那的失神,她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氣,駭然於天下間,竟有人能生就這樣一幅容貌。


    絕豔的眉眼,精幹深邃的輪廓,鼻梁高挺,鼻翼秀氣,唇形很溫潤,唇角的弧度卻微微顯出幾分冷峭。


    看著這張臉,在命懸一線的危難當口,她竟然不合時宜的生出了幾分自慚形穢的感覺——這男人似乎比她還要好看,眉梢眼角無一處不精致,美得令人見之忘俗,美得令人見之難忘。


    怪不得那夜他要戴著麵罩!她輕輕一哂,可惜不怎麽管用,她到底還是記住了,他可堪入畫的劍眉星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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