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道遠給妻子蓋上被子,剛剛打了鎮靜劑和止痛針的笑妍臉色蒼白,睡得卻還算安穩,嘴角甚至微微有笑意,或者在夢裏,梅恆正等著她,大聲地催媽媽給他做好吃的。


    梅道遠再次檢查了一下房間的溫度和濕度,然後把床頭燈調整到幽暗的“睡眠模式”,才慢慢地走出去,輕輕地關上了門。


    東叔剛剛送走醫生,見梅道遠出來,迎過去低聲說:“柳青陽和陳小姐來了,在書房等您。”


    梅道遠摩挲著手腕上的木頭手串,點了點頭。東叔的目光在那手串上停留了一秒,欲言又止。梅道遠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快要結束了。”


    東叔不知道他說的是裏麵的梅太太還是明德集團的事,也不好搭話,梅道遠也不再說下去,大步走進了書房。


    陳一凡看起來疲倦而略帶病容,斜靠在書架旁邊,靜靜地看著相框裏的梅恆發呆。柳青陽則十分勤快地把梅道遠書房裏散落一地的文件歸置起來,甚至按時間順序給擺好了。


    梅道遠站在門口,看到他忙忙碌碌的背影,一時百感交集,時光倒轉,明知道是幻覺卻不願意醒過來,竟然就這麽呆住了。


    “梅先生?”陳一凡先看到了梅道遠,連忙站直身子迎了出來。柳青陽轉過身,對梅道遠露出一個陽光燦爛的微笑:“老頭,我們又來麻煩您啦。”


    “劉念和四大集團聯手,一麵架空明德一麵試圖讓理想國工程停擺?”梅道遠不慌不忙地坐下,“他們砸這麽多錢,就為了贏我一場,我真是……不虧了。”


    “他們有病。”柳青陽殷勤地接過東叔送來的茶水,給梅道遠送過去,“但我們不能陪他們發瘋是吧?真金白銀的,浪費社會資源太不環保了!”


    梅道遠發現無論多少次,他總是不能習慣柳青陽自來熟似的親密,也沒法直視少年閃閃發光的眼睛,他真的太像梅恆,甚至梅恆都不曾這麽跟爸爸沒大沒小地胡說八道。梅道遠低頭喝了一口柳青陽端過來的茶水,隻覺從頭頂暖到了腳指頭,這個冷冰冰的書房似乎都被暖意給融化了。


    “明德現在是你的了,你要陪他們玩也可以。”梅道遠這麽說著,嘴角卻又漾起一絲笑意。


    “兩敗俱傷,也太蠢了。”柳青陽十分誇張地擺了一個推手的姿勢,“我想了半天,感覺還是得借力打力,而關鍵就在劉念。”


    “還有春雨。”陳一凡插了一句,“我查過她的資料,檔案上說她是在國外讀書,後來加入明德的,但是我發現這些資料不太靠得住,很有可能是編造的,而且她的第一個工作崗位竟然是明德在開曼群島的分公司,這也太奇怪了。”


    梅道遠看柳青陽一臉迷惘,主動給他解釋:“開曼分公司是我們當時為了海外融資方便,設立的離岸公司,一般情況下都會交給專業的律師團隊幫忙運營,並不需要實際派遣員工過去。”他說著,站起來從書架上拿出一個文件夾,抽出一張手寫的信紙遞給陳一凡,“笑妍病了以後,我偶爾整理過去的文件,才發現了這封信。”


    陳一凡疑惑地接過來,立刻就被熟悉的字跡震了一下:“是……我爸?寫給師母的?”


    “嗯,當時我們倆有些矛盾,都是笑妍居中調停。”梅道遠點點頭,“你爸爸說他有個學生,在國外留學剛剛迴國,希望能讓我太太幫忙,讓這個學生在分公司鍍鍍金以便於以後她就業……本來是個很簡單的請求,我當時也沒太在意,就扔在了一旁。直到不久前……我見到了這個姑娘。”


    “春雨她……”陳一凡想起她在醫院裏見到劉念和春雨的情形,微微皺眉,“您是想告訴我,她和我爸爸,恐怕不隻是老師和學生的關係吧?”


    梅道遠點點頭:“如果我沒猜錯,她應該是你父親的私生女。”


    柳青陽從來不是一個狗血電視劇的愛好者,因此對這種經常出現的狗血橋段不太適應,他看看梅道遠又看看陳一凡,湊到陳一凡身邊,輕輕拱了她一下:“哎,你也別太……我看她比你還大呢,估計是跟你媽結婚之前的事。”


    陳一凡痛苦地閉上眼睛,過去幾年,她其實一直都知道春雨喜歡劉念,就算是她和劉念還維持著情侶關係的那些日子,她也從未厭惡過春雨,反倒隱約有些親近的感覺。可能是因為她從來沒有愛過劉念,隱約希望他找到一個更好的姑娘,也有可能,這就是神秘的血緣的力量,讓她本能地不會排斥春雨。


    “這都不重要了。”陳一凡深深吸了口氣,艱難地開始說正經事,“我父親把春雨放進明德,絕對不隻是像他信中寫的那樣,‘為了以後的就業鍍鍍金’,相反的,把春雨先放在開曼公司,後來又放在劉念身邊,一定還有別的目的。”


    “如果我猜得沒錯,春雨應該是陳秋風釘在你和劉念身邊的一顆釘子。”梅道遠的表情十分嚴肅,甚至嚇到了旁邊正在算計茶點的柳青陽,他抬起頭:“什麽意思?一凡的爸爸想跟你打架,於是派他私生女來監視一凡和劉念有沒有好好經營明德好好談戀愛?他這目的何在啊?”


    陳一凡被他逗笑了,她搖搖頭:“他怎麽會想知道那些雞毛蒜皮,關鍵是開曼公司。用你能聽懂的話講,就是陳秋風可以通過春雨,從明德集團神不知鬼不覺地轉移一部分資本,變成自己的海外資產。”


    “等等,這是犯法的吧?”柳青陽本能地開始擔心陳一凡會無法麵對違法犯罪的爸爸,於是立場很不堅定地開始找借口,隻想否定這種可能性,“不可能吧,至少劉念看著挺精明的,再說就他以前維護明德那個勁兒,跟狗守著骨頭似的,怎麽能容忍別人挖明德的牆角呢?”


    “以陳秋風的地位,他在公眾場合的一句話都可能影響整個地產格局的震蕩,這樣的人,你覺得值多少錢?劉念知道什麽錢必須要花,什麽事隻能裝糊塗。”梅道遠話是跟柳青陽說的,卻看著陳一凡,“而且,這個環節裏的每個人,都是忠誠可靠的人,比如將自己視若父親的學生, 或者……私生女。”


    柳青陽吸了口氣,陳一凡低下頭,默然不語。


    梅道遠接著說:“一凡,其實你也不必難過……他瞞著你,恐怕也是明白你的性格,不願讓你攪這攤渾水,也是為了你好。”


    “他這違法犯罪的,也沒看他有多少錢啊!”柳青陽輕撫陳一凡的後背,“我有一迴還看到他騎個破自行車呢。他的資產都藏哪兒了,準備幹嗎使啊?”


    “他就算沒有動過那些錢,也是犯罪。”陳一凡的聲音都在顫抖,她隱約想起小時候搬進那棟四合院的時候,周圍人羨慕的眼神,一個大學教授怎麽會有本事住進那樣的房子……細細想來,陳秋風瞞著她的事,隻怕不止梅恆,不止春雨,不止海外資產。


    梅道遠的眼神冰冷:“侵吞公司資產,害死梅恆……他的罪應該坐一輩子牢。”他看向陳一凡漸漸充滿淚水的眼睛,接著說,“我知道,你心裏很痛苦。我也一樣——明德是我送給柳青陽的禮物,明德存亡與否,對我而言,並不是最重要的,但是陳秋風,必須為他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這是我唯一的目的。作為他的女兒,你可以現在就退出,也可以把我今天的話告訴給他,但是無論如何,我不會改變我的意願——”


    柳青陽被房間裏突然緊張的氣氛嚇住了,他握住陳一凡的手,底氣不足地想要跟梅道遠談條件:“老頭……”


    陳一凡卻擺擺手阻止了他,她沉重地歎了口氣:“恐怕,他不會再把我當成女兒了。”


    柳青陽不知道他們父女在醫院的那次見麵,然而卻能感受到陳一凡混著難過的決然,他和陳一凡貼得更緊了些:“他是他,你是你,那老狐狸做了什麽……哎,不對,我不是故意要罵你爸的……”


    “這沒什麽。”陳一凡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能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如果罵他能彌補他做錯的事,我早就罵了。無可彌補的錯,確實應該付出應有的代價。別誤會,我不是在因為要和我父親對立而矛盾,正相反,我覺得我能做的,實在太少了。”她的目光飄向書架上那張梅恆的照片,梅道遠不喜歡擺兒子黑白的遺照,那是一張梅恆十八歲時得了推手冠軍時的照片。隔了這麽多年,凝固在照片上的笑容依舊燦爛,那少年似乎在跟她招手:“一凡姐,我喜歡你呀。”


    柳青陽也意識到了她在看梅恆,他又看了看梅道遠,發現梅道遠在看他,目光中的留戀和難過又似在看自己死去的兒子,於是柳青陽深吸一口氣,幹脆利落地對陳一凡說:“不是你害死梅恆的,這件事從頭到尾都和你沒關係,你別再鑽牛角尖了好嗎——”


    這句話陳一凡聽了很多次,但是這次是在梅道遠的書房,甚至當著梅道遠的麵,她猛然迴頭看向梅道遠。梅道遠卻隻是低頭喝茶,隔了好幾秒鍾才若無其事地指了指東叔剛剛送過來的茶點:“一凡,嚐嚐這個,酥皮豆沙的,以前你最喜歡。”


    陳一凡知道這就是原諒了,梅道遠終究放下了她當年少不更事的背叛,不再把她當作害死梅恆的幫兇,她的眼淚再也抑製不住,哭得像個小朋友。柳青陽一隻手摟著她,一隻手向梅道遠揮了揮,用口型說:“謝啦,老頭。”


    梅道遠想哭又忍不住要微笑,原諒無辜的人,某種程度上也是對自己的救贖,甚至,還有和梅恆一樣神采飛揚的柳青陽,對他露出那麽真摯燦爛的微笑。他喝幹了那杯茶,才問柳青陽:“說說眼前吧,你打算怎麽辦? ”


    “我得見見劉念,跟他談談。”柳青陽也嚐了一個據說是陳一凡最喜歡的酥皮點心,果然很好吃,他舔了舔嘴角的酥皮,“其實他那人也沒有特別壞,就是走錯了路,讓你爸給利用了。”


    “你想跟他說春雨的事?”陳一凡搖搖頭,“沒用的。我最了解劉念,他這個人,就算知道自己錯了,寧可再錯下去, 也不會向別人承認做錯了。你這樣做,隻會更加刺激他。更何況……他和春雨現在,可能已經在一起了……”


    “那也太糟糕了,無論是對他還是對春雨。”柳青陽撓撓頭,又摸了一個豆沙酥皮的點心,邊啃邊說,“他那麽執著於明德和理想國,真要是毀了,他也會很難過吧?”


    “就算是,他也沒得選。”陳一凡想起了劉念當時要炸掉理想國時的決然,不得不承認,柳青陽說的有道理,“然而,我父親在他背後,操縱的不僅僅是他,還有四大集團,如果劉念不按我父親說的做,他就什麽都沒有了。”


    “我怎麽覺得,劉念這麽可憐呢?”柳青陽把求助的目光投遞到梅道遠那裏,“冤有頭債有主,我覺得我們還是得分清楚主次。”


    此時東叔又進來給他們續茶水,還切了一盤水果,梅道遠從手腕擼下他一直把玩的手串,遞給柳青陽:“你是應該見見劉念,順便,把這個給他。”


    東叔一震,手裏的茶壺差點掉在地上,漾出的開水燙到了自己的手腕也渾然不覺。陳一凡連忙站起來幫他。柳青陽疑惑地拿著手串,還沒來得及問,就被梅道遠下了逐客令:“很晚了,我要休息了,你們先迴去吧。”


    說完,梅道遠放下茶杯,轉身離開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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