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一凡第一次擁有自己的智能手機的時候,已經是高一。陳秋風認為手機是一個絕對足夠喪誌的玩物,此前隻允許陳一凡使用直板鍵盤的老人機。其他同學都有“正常”的手機,他們邀請陳一凡加入群聊的時候,陳一凡總是淡淡地說,她不喜歡聊天。她被迫不喜歡的東西太多了,陳秋風禁止她聽流行音樂,也不允許她看娛樂節目,陳一凡直到初二的時候都隻會唱課本裏的一些“少年歌曲”,對同學拿出來的明星海報完全茫然。初三畢業的時候搞大合唱,同學們選了周傑倫的歌,陳一凡從來沒有聽過,但這是一個難得的正經理由,她在房間裏打開電腦,搜索到那首歌,點了在線播放。似乎在商場裏和街邊聽過的很熟悉的旋律終於真實地傳到耳朵裏,她打印了歌詞,一遍遍跟著唱。差不多熟練了之後,她開心地打算告訴媽媽,一迴頭,陳秋風站在門口——在家裏不能反鎖房間門,也是諸多規定中的一條——他們為流行歌曲是否應該存在而大吵了一架。陳一凡跑了出去,在小區的健身區瘋狂地搖動器械,最終被甩了出去,右腿膝蓋以下被碎石子擦得血肉模糊。包著紗布,就不能穿他們的班服小裙子上台了,畢業大合唱的那天,陳一凡在後台幫同學拿東西,同學們演唱的時候,她輕輕跟著哼。


    因為這件事,陳一凡在中考結束之後做了一件“大事”。“大事”發生之前,知道內幕消息的隻有梅恆一個人,陳一凡威脅說,如果你敢把這件事告訴你爸,你爸再告訴我爸的話,就再也別叫我姐姐。梅恆妥帖地為她保了密。當時陳一凡的成績足夠進入最好的市重點高中,但是陳秋風仍然想讓她去讀特色中學的加強班或天才班。陳一凡偷偷選定了離家最遠的實驗中學作為目標,並且在參加其他幾個中學的特別考試的時候,謹慎而“不小心”地答錯了一些特定的題目。九月,高一新生陳一凡為了上學期間方便聯絡家人,買到了一台最新型號的智能手機,擁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手機號。


    她連帶圖片的信息都不會發,於是給梅恆發短信:哈哈。


    梅恆很快迴複:你真棒!


    從那以後,陳一凡就經常給梅恆發短信和打電話。從實驗中學迴家,地鐵轉公交需要至少兩個小時,他們有時候聊得停不下來,陳一凡會偷偷在小區裏多轉幾圈才上樓。陳秋風從話費賬單裏看出了端倪,陳一凡拿出厚厚一摞資料說她參加了模擬聯合國,還是組長,要聯係的事情太多了,陳秋風挑不出任何毛病。半年以後,陳一凡捧迴了模擬聯合國比賽的個人獎杯,電話費的事情便再也沒有人提起。


    其實她和梅恆本來用不到電話作為交流工具的,有一段時間,他們經常見麵,畢竟梅恆家裏從來沒有不許大聲講話、不許唱卿卿我我的流行歌曲、不許看明星跳舞之類的規矩。陳一凡在梅家認識了當紅的大部分流行歌手,看了有做愛情節的《泰坦尼克號》,還喜歡上了一個叫“槍炮與玫瑰”的硬搖滾組合。梅道遠從不介意孩子們在飯桌上談論明星的八卦,也不阻撓他們濫用流行的網絡詞匯,他對陳一凡傲人的考試成績讚不絕口,就連梅太太也經常說:“我要是能生個女兒就好了,你看一凡,好得不得了。”在一次和陳秋風吵架時,陳一凡哭著說了她的不滿,陳秋風得知了梅家的種種“模範”行為之後,家裏多了一條規矩:禁止到梅恆家裏去。陳一凡因此而努力讀書、努力每天給梅恆打電話:她知道,隻有大學是她唯一的解脫,隻有梅恆是她的鎮靜劑和反抗的哨聲。


    大學錄取通知書到手的那天,陳一凡的解放號角終於吹響了。她帶著梅恆跑到文化中心頂層昂貴的咖啡廳去,透過玻璃窗俯瞰整個城市,她買了新手機,辦了一個新的、不受陳家管控的、自己付費的號碼。梅恆把數字挨個輸入進去,點了撥號鍵,陳一凡的手機響了,她接起來:“喂,誰呀?”


    梅恆坐在對麵看著她:“我是你爸爸呀。”


    陳一凡打了梅恆一頓,直到梅恆說“一凡姐我真的錯了,我不配當你爸爸”。陳一凡說你這道歉怎麽越聽越別扭呢。梅恆慘兮兮地蜷在椅子裏舉著手機:“你看,我給你設置的名稱,饒了我吧。”


    梅恆的手機裏,陳一凡是“姐姐”。


    警察也是根據這個來撥號的。


    前往文化中心參加比賽的梅恆,在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突然衝出來的競速摩托車撞了,整個人飛出去十幾米,當場身亡。交警和公安處理妥當之後,從梅恆口袋裏翻出了手機,上麵的最近一次通話記錄,是打給“姐姐”的。


    “是梅恆的姐姐嗎?”警察問。


    陳一凡在此後的幾年中,常常被這個聲音驚醒,即使再躺下,腦袋裏也隻能不停地重複著那一天的所有事情。


    劉念把一摞厚厚的項目書遞給她:“……一會兒,用這個把梅先生桌上的項目書換掉,不要讓他發現——你是他的助理,你去辦公室,比我更方便。”


    劉念低聲說:“我改了多少條款?細節不重要,如果一切都順利的話,合約生效的那一刻,你和我就是明德實際上的操盤手。剩下的事,四大集團會幫我們。”


    劉念臉上有笑意:“梅先生可能要退居二線一段時間了……我向你保證,隻要我們穩定住局麵, 避免明德和四大集團的正麵衝突,我一定把一切權力統統交還給梅先生。”


    劉念把項目書抵在她懷裏:“一凡,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劉念追問:“項目書換好了嗎?太棒了,一凡,你會知道,這是一次充滿動力和前景的調包,時間會證明的。”


    “是梅恆的姐姐嗎?”警察問,“你通知一下梅恆家屬啊,盡快過來一趟。”


    梅道遠站在會議室外麵:“一凡,劉念,四大集團已經動搖,機不可失,如果能簽字,今天就是最後的機會——我能不能相信你們的能力?”他從懷中掏出自己的姓名印鑒,“如果談判妥當——”


    劉念接過印章,因為激動而發抖:“老師——”


    梅道遠拍拍他的肩膀:“明德的未來,本來就是你們的,試試吧!”


    梅太太在玻璃窗前發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陳一凡頭疼欲裂,堵住耳朵,耳鳴讓她眩暈,她聽到手機響了,便接起來:“您好。”


    “一凡姐?”梅恆說,“起來了嗎?”


    陳一凡把手機猛地塞入枕頭下麵。


    她知道自己又出現幻覺了。噩夢之後,幻覺會持續好幾個小時,她上網查過,這是心理問題。有那麽幾次,她忽然不能分辨幻覺與真實,隻好一遍遍地看自己的手機。她的手機是最新的款式,不可能出毛病,但她怎麽找也找不到梅恆的唿叫記錄,這就說明剛剛經曆的是幻覺了。


    但她竟然絲毫都想不起來最後一次和梅恆通話是什麽時候,更別提通話內容了——才五年,人的忘性就足以讓她羞愧和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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