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夢嵐眼神怔怔,至今早已欲哭無淚。


    “早知有今日這番手足鬩牆,骨肉相殘……二十年前我便該拔劍自刎,免得害了你們兄弟間彼此血脈情義。”


    不過她這話反倒將夢中人點醒,楚人明哈哈大笑不絕,湊到她後頸間深深一嗅,而後諱莫如深道:“小嵐,你可知道麽先前那些慕賢館的人前來找上我時,我本來是懶得同他們理會的。可待之後讀罷雪棠送來的一封書信,我才終於想通了這裏麵的一切!”


    “這天下的萬事萬物,隻有攥到自己手中的權力才最牢固可靠!便如現在!倘若我說明日便要娶你,又有哪一個膽敢再提半個不字”


    “就算是我從前對你不起,眼下無論你想怎樣待我……我也絕無半句怨言。”


    方夢嵐氣息微窒,心中卻還有一絲希冀尚未破滅。抬起頭來與他直視,十指縠觫,顫巍巍道:“我隻求你……求你看在咱倆往日的情義上……放過夕若一條生路吧!”


    “此事我們先前便已談過,又何必翻來覆去,一意糾結不清”


    楚人明微微一笑,將一隻手掌輕輕掩在她兩片滾燙絳唇之上,“楚家家主暴斃而亡,這乃是震動江湖的大事。我若不能給其餘各派一個妥善交代,又如何才能服眾於人”


    “至於夕若嘛……”


    “左右老二本就想要殺她,擔下一樁罪名是死,擔下兩樁罪名也同樣乃是一死。既然如此,那這二者之間又究竟有什麽分別”


    “可她終歸是你的親生女兒!你……你就當真忍心將她親手逼上絕路”


    “你說什麽”


    楚人明眉頭大皺,無疑對此頗有些始料未及。眨眼又轉作一副洞若觀火,斜睨冷笑道:“咱們都已是年歲一把的人了,即便你想要救她心切,卻也大可不必朝自己身上亂潑髒水,莫名說出這等不著邊際的話來。”


    “我……我並非巧言令色,專要哄騙於你。”


    方夢嵐麵如金紙,一排銀牙緊咬下唇,“你是否還曾記得,當初我同人澈剛剛完婚不久,他便受老家主之命前往外出辦事。這一走……便是足足約有月餘。”


    “你……你是說……”


    經方夢嵐一言提醒,楚人明也倏地變了顏色。自記憶深處抽絲剝繭,依稀迴想起曾經種種過往經曆。


    不錯,彼時二哥楚人澈出門過後,自己二人間倒也確曾有過一段羨煞神仙的繾綣光景。以至後來方夢嵐懷有身孕,隨即誕下一女,前後兩相估算時日,竟然大致同此並無過多相差。


    莫非……莫非楚夕若竟果然同其所說一般,實則乃是出自於己的親生骨肉


    他腦內紛繁錯節,一時間竟覺頭痛欲裂。隻是當前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即便自己有心萌生退意,背後一眾慕賢館人又豈會從旁坐視袖手


    思來想去,楚人明終於將牙關一咬,心道既已做了過河卒子,那便隻能拚命向前。遂緩緩起身,轉朝門外大步而去,眼神亦從先前輕佻,變得愈發毒辣兇狠。


    “楚人明。”


    方夢嵐萬念俱灰,跌坐在原地未動,眸中則有一泓水色參差迷離,又怔怔垂下淚來。


    “若是你執意不肯放過夕若,便請你連同我也給一劍殺了。如此……也好教我們娘倆在黃泉路上不太孤單。”


    此刻寒風正舉,點點料峭撲麵。楚人明駐足下來,所披大氅也被吹作獵獵嘶鳴。須臾,他又重新邁動雙腿,隻在離開前對外麵弟子下令,要他們好生保護方夢嵐周全。


    水榭層甍,虹陛寒棟。廊下清風,都付夢中……


    “小姐小姐”


    自從昨夜遭人擊暈,楚夕若已不知在渾渾噩噩中昏迷幾多時候。如今耳畔忽然傳來唿喚,聽其聲音更像甚是焦急。


    她兩片嘴唇皸裂發幹,竭力睜開雙眼,這才發覺自己已迴到牢中,跟前一人急形於色,赫然乃是何之遙無疑。


    “何……何師兄”


    楚夕若如夢初醒,念及父親與三叔均已死於非命,不由得嘴角一癟,就此伏在他肩頭痛哭。


    麵對佳人淚雨如霏,便同自己肌膚相貼,何之遙麵色發窘,反倒頗有些手足無措。心中踟躕半晌,總算小心翼翼探出雙臂,將少女輕輕抱在懷中。


    “何師兄!爹爹還有三叔……他們……他們……”


    楚夕若泣不成聲,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話來。何之遙雖說動容,可轉而想起自己此行來意,隻好長話短說,脫口而出道。


    “請小姐事不宜遲,即刻隨我動身離開!”


    “你……你說什麽”


    楚夕若如墜雲裏霧中,忙問道:“何師兄!你……你要帶我去什麽地方”


    “咱們先出門去同顧少俠匯合,之後你倆便一路往西奔赴,到青城山和那裏的璿燭教主共商對策。”


    何之遙言語不輟,手腳卻未有絲毫停滯。電光火石間一把推開牢門,不由分說便朝外麵發足。


    孰料他話音未落,楚夕若取卻煞白著一張俏臉,連連向後退縮。


    “爹爹和三叔遭人構害,至今屍骨未寒!我若就這麽一走了之……”


    少女一副失魂落魄,朱唇打顫,哆哆嗦嗦吐出一席話來。


    “不!不成!我不走!我……我怎能走”


    何之遙無奈,隻得苦苦規勸道:“自古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倘若小姐踟躕不決,執意要白白送卻自身性命,又哪裏還有機會再來平反昭雪!又哪裏還有機會為家主報這不共戴天之恨”


    “可是……”


    “四爺急於嫁禍於人,如今他的鷹犬不知幾刻便會趕到!若是再多等上片刻,隻怕到時就算想走也走不脫了!”


    見楚夕若隻是漣漣落淚,卻始終不肯隨自己動身,何之遙終於有些發怒。這番話脫口而出,等到自覺失言,一切則早已覆水難收。


    “你……你說什麽”


    楚夕若如遭電擊,一雙杏眼圓睜,分明兀自難以置信。


    “師兄的意思……如這許多事情其實全都……”


    少女粉臉慘白,險些因錯愕而當場閉過氣去。何之遙無奈,隻得將自己所知和盤托出道。


    “昨夜事發過後,我曾暗中前往四爺住處。果然在他屋後發現一件帶血衣衫,足以證明他同此事難脫幹係!”


    許是唯恐楚夕若不信,他當即探出右臂,將一隻手掌平攤開來。借周遭晃動爝火,少女終於看清,在他手上赫然竟是一縷靛青色衣衫殘片。


    那上麵血汙狼藉,噴灑四濺。如今雖已暗紅發黑,卻依舊教人見後觸目驚心。


    “是了!我記得……”


    楚夕若頭痛欲裂,又遙遙向前追憶,果然想起當初在父親五指之間同樣緊攥何物,似乎便與眼前所見極為相似。


    “如今楚家已在四爺手中岌岌可危,小姐唯有先行活下命來,方能再圖來日方長!”


    何之遙滿心焦急,言訖又伸出手來,再度抓向少女腕間。而這一次,楚夕若身子雖猛地一顫,但卻並未太過扞拒,總算隨他一道出了牢門。


    “何師兄!青綺!青綺她又究竟是到哪裏去了”


    二人拾級而上,一路踏過三五道厚重鐵門,楚夕若又忽憶起一事,迴想自己折歸地牢,自始至終竟再未見到青綺半分蹤影。


    這二人名為主仆,實則更與姊妹無異。即便自身性命危如累卵,少女卻還是難抑心中關切,忍不住向何之遙匆匆發問。


    “青綺姑娘昨日已被夫人開釋,小姐不必為她擔憂。”


    何之遙聞言,先是略微一陣沉默,俄頃語出平靜,腳下則繼續前行,“小姐放心,四爺對夫人倒也猶算尊重,如今一切與昔日家主在時並無不同。”


    又過少頃,二人距離外麵隻剩最後一道漆黑牢門。何之遙雙足一頓,又向少女輕聲叮囑。


    “待會兒請小姐在此暫候,由我先出去將外麵料理妥當,之後再一同去和顧少俠相見。”


    楚夕若滿心惦念,退向一旁之餘,猶不忘提醒他萬事小心。何之遙點點頭,遂將麵前鐵門推開一道通人罅隙,外麵灼熱曦光席卷而來,頓時將他身軀整個融化其中。


    眨眼間,隻聽外麵“砰砰”數記悶響,而後兩扇鐵門就此大開。何之遙麵色沉著,踏步而返,手中則多了兩柄明晃晃的青鋒利劍。


    “小姐勿慮。”


    見楚夕若一臉複雜,正望向地上兩個人事不省的楚家弟子,何之遙遂開口解釋,說他們隻是被封住穴道,實則性命無憂。而後又翻轉手腕,將一把長劍遞到少女跟前。


    “楚家人多眼雜,如今又有其餘各派之人四下走動。事起從權,還請小姐預先有所打算。”


    楚夕若與他目光相對,恍惚隻覺背心陣陣惡寒。可事已至此,多說也屬無益,到頭來隻得顫巍巍接過劍來,雙唇一碰,極力克製道:“一切全憑何師兄定奪。”


    鬆濤堂內,一片人頭攢動。趙秉中等江湖耋宿落座前排,隻是一連數輪茶水飲畢,除卻先前便端居主座上的楚人明外,楚家其餘兩兄弟卻是遲遲未見現身。


    “楚老四!”


    陸惟舟性素急躁,身上雖兀自帶傷,但還是頭一個從椅上起身,氣衝衝厲聲質問道:“你們楚家一大清早便來攪擾大夥兒,卻又遲遲不肯說事!把你二哥三哥找來!我倒要聽聽他們到底要對此作何解釋!”


    麵對陸惟舟辭嚴厲色,楚人明隻麵色哂然,心道且先容你囂張片刻,少時圖窮匕見,那便第一個教你人頭落地。


    旋即,他又向身邊親信使個眼色,冷冷發問道。


    “那小畜生已然在外麵了麽”


    “四爺稍安勿躁,咱們的人已都在路上,想必再過一會兒便能趕到。”


    那弟子不敢怠慢,忙在他身邊附耳作答。言訖又恐主子等的失了耐心,更不忘搖尾獻媚道:“是否由弟子前去催上一催,且看他們……”


    “不必了!區區一個黃毛丫頭,料她還能反了天去不成”


    楚人明眉頭微皺,臉上神情可謂微妙。那弟子自行討個無趣,正欲悻悻退開,忽見鬆濤堂前大門洞開,正是先前派去地牢之人業已迴轉,來到楚人明麵前倒頭便拜。


    他抱拳執禮,朗聲高唿道:“迴稟四爺,人犯如今便在門外,還請四爺全權示下!”


    “……”


    “好……”


    不知怎的,楚人明反倒微微沉默片刻,直到被身邊人出言提醒,這才終於迴過神來。


    他雙手十指半握,一對陰鷙目光森然環顧。一邊冷冷頷首,示意將侄女帶上,自己則站起身來,向在場各派耋宿一一致意。


    而後,他才蠕動喉嚨,大聲開口道:“諸位俱是當今江湖之上響當當的英雄好漢,今日人明所以不揣冒昧,急於將大夥兒喚來,正是有一樁天大之事欲待分說,更想請大家在此一同做個見證。”


    趙秉中斜睨數聲怪笑,道:“喔我倒想聽聽,這究竟乃是何等樣的大事。楚家主不來,楚三爺不來,卻偏偏非得四爺不辭辛勞,特意前來主持。”


    楚人明也懶得再同他廢話,隻雲淡風輕,直言了當道:“我二哥和三哥……已在昨日夜裏遭人暗算所殺。”


    “你說什麽”


    此話既出,滿座皆驚!眾人麵麵相覷,一時皆難以置信。又過俄頃,才見陸惟舟霍地起身,愕然大叫道:“楚家主武功卓絕,又有誰能輕易取他性命”


    “莫非……莫非是昨日那小畜生言而無信,反倒在半夜去而複返”


    她口中雖未言明,矛頭卻分明指向少卿。隻是還未及楚人明答話,反倒是無塵從旁打個佛禮,若有所思般道:“今早臨來之時,老衲曾聽門下弟子提起,昨夜一宿顧少俠便獨自守在楚家大門之外,自始至終不曾離開寸步。”


    “何況……老衲雖技藝微末,不足以貽笑大方,昨晚卻並未聽見何等風吹草動。二位掌門天縱之才,不知又是否曾對此有所察覺之處”


    無塵所言,倒也確屬實情。各派耋宿無不內功超群,方圓數裏內倘有人彼此大打出手,豈有至今仍被蒙在鼓裏之理


    而見眾人緊蹙,全都一言不發,楚人明遂嘴角稍揚,一振衣袖道:“大師真知灼見,當真令人明萬分欽佩。不錯!這辣手無情殺害我二哥三哥的……那也的確另有旁人!”


    “來人!將那小畜生給帶進來!”


    隨楚人明一聲令下,鬆濤堂外登時傳來一陣腳步之聲。轉眼間,一行七八個楚家弟子魚貫而來,在其正中簇擁之下,乃是一條倩影旖旎綽約,走著個恰值妙齡的娉婷少女。


    “楚……楚小姐”


    在場各派中不乏目光敏銳之人,一眼便將少女身份認出。一時間頓惹得堂內議論紛紛,四下陣陣交頭接耳。


    “諸位請先聽我說!”


    楚人明寒眉高聳,示意眾人稍安勿躁。口內微微幹咳,又驀地探手戟指侄女,儼然義憤填膺道:“昨夜我二哥三哥為還真相於天下,故在夤夜召此人問話。”


    “可未曾想……未曾想這小畜生竟是天生得一副蛇蠍心腸!眼見我二哥重傷在身,而我三哥又全然無力反抗,反倒辣手無情,持械行兇,將他二人一並殺死在了屋中!若不是我之後來得及時,隻怕也早已給她跑到青城山上去了!”


    眾人聞言,皆倒吸進一口涼氣。而趙秉中則半眯雙眼,報以一陣無由清笑,旋即不緊不慢,公然諷刺挖苦道:“依著四爺的意思,是楚小姐先動手殺了楚家主和楚三爺,隨後卻又被你擒住!”


    “嘖嘖嘖!看來四爺平日裏韜光養晦,如今甫一出手便技驚四座,當真是要令我等對你行刮目相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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