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罷也罷!左右我早便該死,大不了隻管把眼睛一閉,便教十八年後,又是一條錚錚好漢!”


    他麵色慘然,在心中喃喃默念。可人為靈長,但在性情,如這般輕言放下,卻又著實談何容易


    轉念之間,他忽憶起楚夕若來,不由又暗暗琢磨道:“你甘願為我去死,我卻終究無以為報!唉!看來咱倆之間欠下的債,也隻好等到來世再來償還了。”


    微風徐來,撩撥發梢,雖值深秋之際,恍惚卻有春意盎然,徜徉窗外夤夜。少卿眼神迷離,有一刻怔怔失神,等到再度轉醒,但感鼻翼間似有一抹芳菲微嗅。


    他略微一愣,隻覺這馨香嫋嫋輾轉,又連同清風,自眼前鋪開一片偌大花海。這花海必定極盛,個中疏煙空蒙,仿佛靄靄霧氣流存,萼蕊鮮明間複而點綴幽光,正是點點露華濃鬱剔透。


    拂風幾度,碧色黛連。疏疏斜斜,如泣如訴。


    “顧少卿,你已死到臨頭,又何必再來做這勞什子的無病呻吟不如就同這秋風般幹脆利落,直接給自己來個痛快便是!”


    “咦”


    “幹脆利落……幹脆利落”


    “是了!是了!我……我全都想明白啦!”


    刹那間,少卿眸中竟忽大亮!就連本來蒼白如紙臉頰之上,也隨之迴過幾分淡淡血色。


    “窗開風滿……暗香拂動……窗開風滿暗香拂動!”


    他將這八字越念越快,心中喜悅激動也同樣至於極處。遍觀世間萬物,其直者莫過風卷雲嵐,吹落滋生。下抵峻極地穀,上陵嵯峨萬仞,不避林鄣邃險,複出山岫疊深,以其無往不至,故能無孔不入,終得無堅不摧。


    而天下最為柔弱輕盈者,除當前自己鼻扉所嗅,卻又端的舍我其誰這滿堂馥鬱花香,無形無相,無重無量,卻足以借由天下萬物之至直至堅,遊走紘殥宇內,馳騁八極諸天。


    嫋嫋輾轉,扶搖直上,天邃地廣,拂落萬方。


    少卿周身發顫,隻覺眼下自己體內那一剛一柔兩股內力,不也正同這香風之理觸類旁通,全然不差分毫廣漱武功貫取簡直,恰似秦鬆篁諄諄教誨,所謂已雕已琢,還返於璞,方可大徹大悟,得與道術相通。


    相較之下,青城法門卻從來更加看重陰柔。凡屬招式內功,無不力求美輪美奐。仿佛縱隻流光一瞥,初臨驟現,但卻依舊足以震懾驚豔世人。


    而凡此種種,便在彼時青城北麓之上,恩師璿燭與昭陽放對之際顯得最為昭然若揭。


    迴憶當初昭陽手執其銳,招式間大開大闔,盡顯煌煌開辟神威。而璿燭卻從來滴水不漏,舉手抬足如閑庭信步,委實教人眼花繚亂,端的應接不暇。


    孰為其直,孰為其柔,眾目昭彰,何須贅言


    這二者一個身為當今青城山主,一個曾是廣漱一派掌門,武功之高,天下再也無人能出其右。可若是有朝一日,自己竟能將這雙方法門融會貫通,則豈不更加所向披靡?


    他雙拳半握,反倒在暗中起了爭強好勝之心,當下咬破舌尖強振精神,又在嘴裏深深吸進一口氣去。


    “皇天在上,顧少卿今日死則死矣,卻絕不肯在此坐以待斃!”


    此念既定,他遂屏氣凝神,再無旁騖。總算又從經脈間找出一縷殘存柔勁,就此心如止水,引著它在體內暗暗流轉。


    隻是那磅礴巨力風頭正盛,豈會輕易坐以待斃?一俟察覺異樣,登時勢如破竹,有如摧枯拉朽,儼然不取少卿性命便絕不肯罷休。


    “但願我今日真能僥幸不死,終究不算辜負了堂堂男兒大好之軀!”


    他目光如炬,極力咬牙堅持。而隨碩浪拍空,懸流萬丈,那濤山巨力終於浩浩湯湯,奔騰及抵而至。


    “此時不動,更待何時”


    這兩股力道甫一相接,少卿眼中霎時精光大作。先將那柔勁化作一支無形利箭,猛地穿鑿直前,總算生生自對方表麵扯開一條罅隙裂口。


    旋即,其又倏地為之一變,惚兮恍兮,潺潺如水。嫋嫋娉婷,遊走飛煙。


    少卿大喜,心中隻道大功將成。可那巨力卻不肯善罷甘休,又揚起全部之威,其勢浩蕩如霾天晦日,誓要重新扭轉局麵。


    少卿暗暗加緊,使氣息縈舒化散。那巨力強則強矣,卻在其綿綿裹挾之下無從受力。仿佛一位孔武有力的彪形壯漢,鼓足氣力揮出一拳,反倒軟綿綿打在一團棉絮之上。


    這二者彼此鬥法,對少卿而言自然頗不好過。時而血脈賁張,有如置烈火焚身,時而奇癢難耐,似萬蟻噬體,一張臉孔忽紅忽白,但卻都被他篤定心念,硬生生不曾發出半點聲來。


    俄頃,少卿忽覺身上不適似在頃刻間一掃而空,轉而則是一股沛然暖流,融融自小腹中來,複往四肢百骸徐徐發散。仿佛脫胎換骨,端的格外暢意自如。


    他既驚且駭,一時如墜雲裏霧中。小心翼翼活動四肢,欲要重新站起身來。未曾想不過微一較勁,恍然竟覺輕飄飄如在雲端,更似有源源不斷之力,正從腳下洶洶噴薄。


    “好極!好極!”


    少卿撫掌而唿,知一切大功告成。可又想起適才在鬼門關前堪堪一遭經過,也實不由得依舊心有餘悸。


    他抬手拭去頰間汗水,見此刻房中,放眼皆毀成狼藉,忍不住自行吐吐舌頭。才剛邁動步伐,腳下又傳來一記清脆聲響,竟是一塊石磚被自己踏作四分五裂,好似團花綻放灼灼。


    少卿瞪大雙眼,兀自難以置信。隨手拔下一根紮在小臂上的木刺,觀其上麵紋案式樣,多半應出自先前那軟榻之上。


    “莫非我的內力……”


    他望著手中木刺,先是怔怔出神片刻,轉眼間竟又難掩激動。伴著一顆心髒狂跳痙攣,兩根手指順勢加力,便將此物輕輕一碾。


    熱浪滾滾,直衝梁宇。隨少卿手間動作,那木刺化為漫天齏粉紛飛,零落恍如雪墜一般。


    而尚不等這飛雪當真落定,半空中竟又倏倏閃爍紅光,譬若螢蟲曼舞,翩躚飛散,更似流星隕滅,劃破夜空,見之端的蔚為壯觀。


    少卿置身這星星火光之中,竟是怔怔瞧得癡了。直俟點點火星落在肌膚,這才被灼燒燙痛驀然驚醒。狂喜之餘潛運內息,更發覺原本彼此勢同水火的兩方角力,此刻早已悄然化為一體。


    動則雷霆萬鈞,靜則似水潺潺。六衢散發,九幽並通,相得益彰,陰陽暗合!


    “少卿少卿”


    門外數記輕聲唿喚,總算將少卿就此拉迴現實。快步前去開門,見階下站著的分明正是二哥,眉宇間兀自憂心忡忡。


    “少卿!你……你這又是怎麽了”


    發現少卿衣衫上麵不乏血跡,賀庭蘭不由得急形於色。趕緊拉過其人手來,連連向他發問。


    “此事一言難盡,二哥,你……你先隨我進來!”


    少卿難掩激動,遂把兄長拉進屋中。賀庭蘭滿心疑竇叢生,又見臥房之內一地狼藉,一時更瞠目結舌,隻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而還不等他開口,少卿便笑盈盈奇聲道:“二哥,你這次來尋少卿,不知到底是為何事”


    “我……我倒也並無別事。”


    賀庭蘭一臉迷惑,茫茫然同他對視,“不過是方才正在前堂伏案,忽然聽到自你這裏傳來一聲巨響,故這才特意過來看看。”


    “少卿,你這究竟是……”


    少卿心情大好,本來有意同他玩笑,隻是又一見賀庭蘭滿臉焦急,遂還是收斂得色,同他據實相告。言訖唯恐他不肯相信,便又伸手抓在他腕間,將潮水似的內力源源不斷送往其人體內。


    “這……”


    隨那內息濤濤傳抵而來,賀庭蘭頓時竦然變了臉色。他雖對武學一竅不通,卻足能感受到一股沛然氣息正從自身大小經脈之間經行,有如春風化雨,煥然冰釋,渾是種說不出的受用無窮。


    “二哥!”


    少卿紅光滿麵,忍不住同他炫耀道:“如今我內力今非昔比,就算楚人澈那老兒親自出馬……哼!恐怕也未必便是對手!”


    “是了,我倒正要同你說起此事。”


    賀庭蘭點點頭,雖為他高興,卻還是眉頭微皺,在旁說道:“今早柴先生來報,說這幾天楚家門口忽然多出了許多陌生麵孔。前後來來往往,著實大異尋常。”


    他口中一頓,繼續又道:“少卿,你我既然兄弟相稱,有些話我總歸是想向你再多講上幾句。還望你三思後行,凡事仔細斟酌。”


    少卿方在興頭,卻未察覺兄長臉上微妙,直接脫口而出道:“二哥何必這般生分有什麽事情的,大可在此直說便是!”


    可他越是如此,賀庭蘭心中便越覺忐忑難安。喉嚨聳動,同他苦口婆心道:“那位楚先生為人固然桀驁,但卻絕非窮兇極惡,荒唐不明是非。倘若善加陳明利害,也未嚐便不能使其迴心轉意。”


    “何況歸根結底,他畢竟乃是夕若姑娘生身之父,倘若你一味意氣衝動,到時又究竟要把她從中置於何地”


    少卿微微動容,也對此深以為然,忙連聲問道:“那依二哥之見,我到底又該如何”


    賀庭蘭道:“君子量不極,胸吞百川流。無論如何,你還應折衝樽俎,凡事能談則談。即便到頭來仍舊不得不戰,至少也該小心留有餘地,不至將事情釀至無可挽迴。”


    “二哥放心,少卿自有分寸。”


    少卿痛快答允,不過轉眼又忽換了一副麵孔,忿忿然怒形於色。


    “我雖能容得下夕若她爹爹,可那奸賊楚人明……我恨不得將其食肉寢皮,碎屍萬段!好為九泉下的鮮於太師父報仇雪恨!”


    “你……”


    賀庭蘭長歎一聲,有心勸他放下仇恨,一切皆以大局為重,可話到嘴邊偏偏難以啟齒。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設使二人身份互異,難道自己便真能麻木不仁,隻將這一切輕巧放下?


    “總之……凡事還應小心為上。”


    賀庭蘭連連搖頭,終於將滿心惦念化作一句叮嚀。少卿眉開眼笑,又牽起二哥手來,隻說待自己從楚家迴轉過後,定要再來與他一醉方休。


    渠料賀庭蘭卻莫名露出難色,慨然開口道:“此事……還是等到日後再來說吧。”


    少卿大奇,連忙向他追問緣由。而見推脫不過,賀庭蘭也隻得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拍,將一切再無隱瞞。


    “少卿,恐怕一俟明日破曉,你我兄弟便要自此先行告別了。”


    他雙眉輕分,遙視向北,兩眼深邃仿佛一池幽深寒潭,“最近府中人人用命,已將勤王之兵大致安排妥當。加之早前得了附近襄陽官府傳訊,邀我江夏兩日之後於漢水之東共聚,到時兵合一處,共同前往汴梁馳援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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