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人明眉飛色舞,如今三尺白刃在手,自不可再與剛剛相提並論。先是意味深長,將其在掌心內掂了幾掂,旋即,又對一旁眾人暗暗使個眼色。


    眾弟子會意,立時便有五六個人一擁而上,取出懷裏所備鐵索,在少女身上縛了個結結實實。


    “唉!按說之前四叔既已開口答允了你,那便合言而有信,放他們三人一條活路。”


    “隻不過嘛……”


    言及至此,他臉上忽然閃過一絲微妙變化,白眼一翻,嘖嘖歎息道:“你之前踢在四叔胸口上的那一腳……可著實是好生用力的緊呐!”


    “我……”


    少女兩靨蒼白,心中猶有一絲僥幸,以為隻消自己好生向其賠罪,則一切便還尚有轉機。


    隻是還不及她開口,叔父便又語氣陰森,驀地將聲音抬高數倍。


    “來人!”


    他眼望眾多隨行弟子,朗聲大叫道:“方才我雖已答允饒恕這幾人的性命,可你們既身為楚家門人,眼下竟有人膽敢對派中尊長出言不遜……”


    “嘖嘖嘖!莫非你們便能對此聽之任之,而全然不思為師長分憂解難麽”


    眾人臉色倏變,如何聽不出他弦外之音可又畢竟礙於賀藍二人朝廷公門身份,以至一連過了良久,卻始終無人開口答話。


    “怎麽莫非你們人人全都狼心狗肺,竟連區區這點孝心都沒有麽”


    楚人明大怒,幹脆將手中長劍擲到藍天凝腳下,憤然怒斥道:“誰若能動手殺了這小賤婢,我……我便……”


    “閣下怙惡不悛,如此執迷不悟,豈不怕日後天下眾人悠悠之口”


    “豈不怕日後天下眾人悠悠之口!”


    楚人明本就恨的咬牙切齒,而今忽被賀庭蘭打斷說話,一時隻氣得七竅生煙。又見他適才遭自己劈手數個耳光打過,此刻兩邊腮幫猶然高高腫起,當下刻意甕聲甕氣,將其所言當眾重複一遍,而後縱聲狂笑不止,陰惻惻的冷嘲熱諷。


    “看來賀小大人還真是職責所在!死到臨頭還都不忘敦敦教化黎民!”


    “唉!隻可惜旁人就是罵我千句萬句,你們卻是再也聽不到了!”


    “卑鄙!卑鄙!”


    楚夕若兩行熱淚潸然,隻恨自己有眼無珠,竟然輕信了四叔彼時鬼話。如今她周身上下皆被鐵索牢牢緊縛,縱再如何追悔莫及,那也全都為時晚矣。


    “人都說無毒不丈夫。何況對付這些個邪魔外道,倘再不用些非常手段……夕若,四叔這也是怕誤了你爹爹和咱們楚家的將來大計呐!”


    楚人明搖頭晃腦,說起話來著實大言不慚。言訖又手拍胸脯,對侄女語重心長道:“不過夕若管放心,該在二哥麵前替你講的美言,四叔也絕不會少了半句!”


    “唉!畢竟說來說去,咱們仍舊還是骨肉相連的親人,我又如何忍心教你平白遭了哪怕半點委屈”


    說完,他也不顧侄女正朝自己怒視,轉而扭過頭來,往藍天凝臉上遙遙一瞥。


    “我若並沒記錯,剛剛便是你說什麽卑鄙小人豈能輕信嘿!當真是個好生聰明的丫頭!”


    他正說的興起,恍惚間,頭頂半輪月色溶溶,隱約自藍天凝兩片精致麵頰上綴落一層微光,再加其人此刻一副嗔顏怒容,乍一望去端的活色生香,更顯明豔嬌美。


    “咦”


    渠料楚人明卻忽皺起眉來,又將她細細打量半晌,口中喃喃自語道:“這倒奇了,我怎的會越看你的相貌便越覺麵熟難道咱們之前早便見過”


    “四爺,這是原先城裏麵藍捕頭家的丫頭。您若看她麵熟,多半是把他們父女倆給認作同一個人了吧!”


    楚家眾弟子之中,有人對官府頗為熟絡,當下湊到跟前小聲提醒。楚人明聽罷眼前一亮,總算恍然大悟,又撫掌而唿道:“你若不提我倒險些忘了!不錯不錯!從前的確是有這麽個姓藍的老東西!”


    “說起這姓藍的,早前他在薛老弟麵前卑躬屈膝,如同狗一般的模樣,我到如今也還依舊記得清清楚楚。”


    楚人明殺人誅心,為使藍天凝顏麵掃地,以報適才一箭之仇,當下便將往日之事大聲道來,“我記得那老東西一門心思隻想著要歸家養老,可任憑在薛老弟麵前磕頭磕的血流滿地,到頭來卻隻換得人家劈頭蓋臉一頓痛罵!直教我這個做外人的從旁看後都覺好生不忍呐!”


    “唉!說來總歸是頭發花白,一把年紀的人啦!不但自己沒半點本事,如今更是要白發人送黑發人,連自己的女兒也都難以保全。我若換作是那老匹夫,倒不如幹脆一劍把自己給殺了,如這樣窩窩囊囊的活在世上,豈不要教旁人給笑掉大牙”


    “楚人明!我……我非殺了你不可!”


    凡為人子女者,又有誰能忍受旁人在大庭廣眾下公然折辱生父藍天凝滿臉通紅,兩肩奮起氣力,隻恨不能同眼前之人拚個你死我活。


    可任憑她口中如何怒斥,卻始終被旁邊一眾楚家弟子牢牢製住,更不必說此刻脖頸之上,兩柄冰冷刺骨的三尺鋒刃。


    楚人明哈哈大笑不止,待到這粲粲笑聲漸落,又倏地將麵孔一沉,渾然不啻幽冥厲鬼。


    “今日還真是稀奇,竟有這樣多的人想要取我楚人明的性命!”


    他腳下踏步流星,轉而來到藍天凝麵前,“小丫頭!怪隻怪你時運不濟,偏偏撞到了我的手上!”


    “你若實在心覺有氣,大可等到了陰曹地府之後,再去找閻王好生理論清楚!”


    話音未落,楚人明已是陡然揚起臂膀,又奪過身邊一人劍來,不由分說往藍天凝當胸便刺。


    “劍下留人!”


    便在此時,夜色中忽的傳來一記高唿,乃是以內力遙遙遞出,足令在場人人聽的清楚無疑。隻是楚人明自覺有恃無恐,豈會如此善罷甘休遂反倒加緊催動利刃,定要教藍天凝當場死於非命。


    電光火石,勁風大奢!先前那唿聲猶在耳畔,暝瞑晦暗裏一物竟猝然激射,又似一束耀眼飛星當空劃逝,直奔楚人明手中青鋒而來。


    楚人明武功稀鬆,還未及稍稍有所反應,那異物便已著實打在三尺劍身之上。隨虎口撕裂,一陣劇痛傳來,更使他臉色為之驟變,真比一死了之更要難耐千倍萬倍。


    他整條身子酸麻難當,長劍亦就此脫手,打橫向一旁飛出甚遠。一時強忍吃痛,朝夜色深處破口大罵。


    “誰趕緊給我出來!”


    “四爺,事起從權,弟子隻好先行得罪了!”


    遠處話音又起,莽莽漆黑裏,但見一條人影縱掠飛身,終在眾人麵前穩穩站定腳跟。


    此人身長八尺,容貌甚偉。身上一袍玄色大氅獵獵臨風,端的更添氣宇軒昂,卻不是正是何之遙是誰


    “何之遙!”


    楚人明咬牙切齒,厲聲質問道:“你身為晚輩,竟敢當眾打傷了我!怎麽難不成是想要造反了麽”


    “弟子亦是情非得已,還請四爺恕罪。”


    何之遙神情微妙,拱手朝他遙遙一禮,不卑不亢道:“弟子所以前來,乃是尊奉家主口諭,特有要事專為秉明四爺。”


    “說!何事”


    楚人明聲色俱厲,分明業已氣到極處,“今日你要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也非教你吃不了兜著走!”


    麵對楚人明氣勢洶洶,何之遙卻依舊是一副泰然自若,抱拳拱手,朗聲續道:“家主有命,此番但取元兇首惡,其餘人等一並不論。”


    “此二位既為官府中人,過往行事雖與我楚家頗有相悖,但仍須得待之以禮,不可稍有輕慢之處。”


    言訖,何之遙口中忽微微一頓,旋即意味深長,同楚人明四目相對。


    “萬幸弟子未曾來遲,否則待到四爺一怒之下鑄成大錯,真不知又該如何在家主麵前解釋。”


    “你!”


    見何之遙竟敢借二哥之名對自己冷嘲熱諷,楚人明頓覺怒不可遏。渠料一時不慎反而牽動手上傷處,又痛的額上冷汗直冒。


    “好好好!今天算你們兩個走運!”


    念及家中兄長積威,楚人明也隻得強忍業火,不再理會一旁賀藍二人。忿忿然怒視少卿,口中厲聲叫嚷道:“來人!先將這小畜生的人頭給割下來,為剛剛慘死的一眾同門報仇雪恨!”


    “且慢!”


    眾人聞言,正欲動手,竟又遭何之遙沉聲嗬止。如此幾次三番從中作梗,楚人明終於忍無可忍,大叫著跳上前來,隻恨不能將他一劍刺個對穿。


    “之前你明明都已說了,此番但取元兇首惡!那我問你!這小畜生明明惡貫滿盈,罪孽滔天,莫非竟還當不得如此四字”


    “還請四爺稍安勿躁,容弟子慢慢道來。”


    何之遙麵如止水,絲毫未曾失了禮數。徐徐移步來到少卿身畔,不無深意般道:“家主有言,此次我楚家倚多為勝,對你群起而攻,即便果真能勝過顧少俠一招半式,料想你心中也必定不服。”


    “故自明日起,他當親自於家中靜候大駕。無論閣下究竟所為何事,大可等到將來彼此光明正大鬥過一場,之後再行詳談不遲。”


    少卿臉色蒼白,因胸中氣息紊亂,故雖有心答話,但卻再難說出半個字來。何之遙冷冷見了,倒也未以為忤,而是迴到楚人明跟前,凜然迴稟道:“弟子使命完迄,究竟如何行事,便請四爺自行斟酌。”


    “何之遙!”


    楚人明一副咬牙切齒,卻又對此無可奈何。忿忿然一拂衣袖,對眾人厲聲大叫道:“都愣著做什麽還不趕快跟我迴去。”


    “四爺,那小姐……”


    眼見著主子勃然大怒,眾人不由得噤若寒蟬。須臾,階下終於傳來一人低聲詢問,卻又正好觸及楚人明胸中逆鱗,頓時將其罵了個狗血淋頭。


    “這個殺不得,那個殺不得,如今你竟還想著要把小姐也給放了!”


    “好呀!依我看你們大可好人做到底,不如幹脆動手將我綁了,再直接送到青城山上去如何”


    此話既出,眾人再也不敢怠慢。遂依言舍了賀藍二人,就此蜂擁圍向叔侄倆的身邊。


    如今楚人明一副趾高氣揚,自不必多提。楚夕若與他相隔丈許而站,滿腔繁蕪思緒,卻非三言兩語所能輕言訴說。


    她既欣慰於何之遙此行,總算帶來父親口諭,使餘下三人性命得以無恙。可待迴到家後自己所必將麵對之事,那又何須再行贅言


    況人為靈長,在性在情。莽莽紅塵之中,自有萬般情愫絕難割舍。魂牽夢縈,關山幾度,月華如水,鑒我寸心。


    “求求你……求求你……”


    “別……別走!”


    她目光呆滯,怔怔下了台階,走到半道,身子忽然猛地一陣。這寥寥幾字,出少卿之口,入自己之耳,其聲雖細如蚊蠅,卻又仿佛夙興夜寐,將其深深烙在心底。


    “姓顧的!”


    少女玉容慘淡,芳心猝然一陣緊縮。借當空一輪明月,以及眾人手中熊熊爝火,總算看清少卿渾身衣衫早被染作暗紅,麵頰上兀自汗水涔涔。


    少卿嘴含鮮血,兩隻臂膀兀自縠觫打顫。剛才為開口說話,已是窮盡自身所餘全力,中間更使一口氣息走岔,不由咳的撕心裂肺。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輕音輾轉,呢喃如訴。少卿雙目圓睜,愕然望向楚夕若一張精致麵龐。雖恨不能振臂一舉,將跟前眾多楚家弟子盡數掃滅殆盡,隻可惜傷重關頭,就連站立也都極為勉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相較之下,反倒是少女麵色從容。兩靨間雖淚水漣漣,卻又儼然再無牽掛,自苦澀中流露幾多如釋重負。絳唇纖纖,蘭氣如芷,每當小聲說出一個字來,臉上激動便隨之微微漲得幾分,待到最終言訖,竟好似業已轉憂為喜,正朝少卿嫣然而笑。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凡此八字,字字誅心。少卿手腳冰涼,隻覺眼前微微發黑。他想在這夤夜裏放聲痛哭一場,可除卻二目猩紅,血絲密布,到頭來竟已發不出半點聲音。俄頃心中劇痛漸弭,楚夕若也早已隨一眾同門動身,放眼再不見半分人影。


    風起雲嵐,瑟瑟蕭蕭。周遭暝色悄闃,隻剩半縷異香輾轉,嫋嫋不知歸落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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