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剛剛進門時的模樣,就像是從不知哪裏偷跑來的小賊,又笨手笨腳遭了人家主人的察覺,實在要多有趣便有多有趣!”


    少卿坐在一旁,看在場眾人正狂唿痛飲,又憶起方才楚夕若現身時種種窘迫尷尬,一時忍不住暗自笑出聲來。


    楚夕若滿麵含緋,卻又無從反駁,隻得狠狠瞪過少卿一眼。轉念之間,另一樁疑問忽從少女心中湧起,遂微微蹙起眉頭,一臉複雜同他對視。


    “先前你和那姓駱的到底說了什麽,他聽後竟會心甘情願的放你進來”


    “我還道是怎的!這還不是手到擒來”


    少卿微一怔神,旋即恍然大悟。幾乎不假思索,便隨口應答道:“我把廣漱宮的內功心法交給了他。”


    “你說什麽!”


    楚夕若如遭晴天霹靂,杏眼圓睜仿佛難以置信,愕然失聲道:“那是秦前輩臨終前特意相送與你,你怎能……”


    “誒!你先別急!我的話還沒說完呐!”


    見楚夕若愈發起急,好似眼看便要落下淚來,少卿忙不迭安撫,又好生勸慰道:“我這也是事起從權,實在不得已而為之。否則若是此行無功而返,等到那時又該如何是好”


    “你大可教我自行進來,隻在外麵好生等著便是!又何必非要把那勞什子白白送給了旁人”


    楚夕若足下一頓,妙目緊盯少卿,隻恨不能當場打上他兩記耳光才算痛快。不過少卿卻似成竹在胸,趁著四下裏無人注目,將聲音壓低來道:“你有所不知,其實我剛剛一趟走將下來,倒也當真打探出許多不得了的事情。”


    他言語稍輟,便把早前自己遭遇之事合盤托出。至於那書閣之內所藏各派經卷秘籍,自然更是其話裏重中之重。


    聽到就連自家門派也已暗中遭人滲透,實教楚夕若一時大為震驚。可若說此事乃是子虛烏有,再度迴想彼時駱忠在眾人麵前,竟對臨江指這等當世絕學絲毫不屑一顧,那也著實鐵證如山,由不得自己不肯相信。


    她心亂如麻,目中餘光無意往主座雪棠先生處一瞥,竟不由覺脊背一陣嗖嗖發涼,忍不住暗暗直打冷戰。


    “這虎穴狼窩裏麵,我總歸放心不下你一個人。”


    少卿看似玩笑,實則卻是將心聲如實吐露。果然,楚夕若聞言俏臉微紅,口中雖嗔怪少卿油嘴滑舌,隻知花言巧語,可心下裏卻委實受用無窮。


    她一顆芳心竊喜,須臾礙於顏麵,假意蹙眉道:“你既知這些人絕非善類,那又怎的助紂為虐,非要把如此緊要的物什拿出來送人”


    “此事嘛……我自然早有計較。”


    少卿狡黠一笑,話音甫歇,當下朝她愈發湊近。右手則神秘兮兮,從懷中取出兩三頁泛黃紙來,上麵滿滿盡是蠅頭小楷。


    “這是……”


    “小聲些!莫教旁人給聽了去!”


    少卿神色稍異,忙伸手將她口鼻掩住,“我把東西交出去前,特意從裏麵胡亂撕了幾頁下來。如今他們拿到的,那也不過隻是一本殘卷……”


    少卿話未說完,不知為何卻又戛然而止。楚夕若心下大奇,循著他目光一望,隻見駱忠正邁步朝此而來,不多時在二人麵前站定,恭恭敬敬拱手一揖。


    “先生命小人前來,請二位同到外麵敘話。”


    他倆微微一怔,抬頭果然見這位胸蘊宇宙的雪棠先生,已在不知何時消失的無影無蹤。彼此間四目相對,不由俱從各自眼中看出良多錯愕驚訝。


    少卿思來想去,覺駱忠態度堅決,恐怕也由不得二人不去,便隻好將計就計,到時一切見招拆招就是。


    主意既定,他便微微一笑,道:“便煩請駱管家頭前引路,好教我二人前去向先生請教。”


    “理當如此,二位請隨我來。”


    駱忠躬身再拜,就此先行出得門去。楚夕若滿心忐忑,隻覺此行勢必兇多吉少,可眼看少卿業已動身,那也隻好緊跟相陪。一時間更下定決心,無論待會兒遇到何事,自己皆會與他一同應對。


    二人來到院中,見月華如練,遊弋滿池蓮芡殘紅。一道青石迴廊延伸至水中央,正有一抹倩影身著華服,在夜色裏若隱若現。


    駱忠足下稍輟,言道自己須得止步於此,隻請二人自行前去便是。


    “二位來的好快,我原以為總要再等上些工夫。”


    耳聽身後腳步漸近,雪棠忽然轉過身來,便朝二人微微一笑。見少卿一臉微妙,半晌默不作聲,又抬手一指旁邊石凳,輕聲曼語道:“咱們還是先坐下來說話吧。”


    二人麵麵相覷,兀自將信將疑。雪棠見狀,也不多做堅持,微微收斂笑容,對少卿不無奚落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小娃娃,你可曾想到過,咱們竟會再見的如此之快”


    “你當真是雪棠先生”


    少卿臉上一紅,掌心微微沁出汗來。雪棠則從容不迫,不緊不慢道:“我從來處事以誠,但卻總有些人,偏偏要以自己一顆小人之心……度了旁人的君子之腹。”


    少卿神情古怪,忽然又從袖中取出一物,將其雙手遞至雪棠麵前。


    “先前是我一時意氣,奪人所愛,現願將此原樣奉還。”


    “你這小娃娃倒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盤!”


    雪棠臉現莞爾,直接將這裏麵緣由說破,“你想著隻要我肯收下此物,便勢必不好再為難了你們。隻可惜物歸原主本是天經地義,那也算不得什麽莫大人情。”


    言訖,她便素手微拂,自少卿處將那玉簪取迴,插在自己一頭雲鬢之間。至於本來所戴那件價值不菲的描金鳳釵,則被其隨手擲入一旁蓮花池內。


    她目光流轉,終於又在楚夕若腰際落定。


    “小姑娘,你的這把黑劍可著實好看的緊呐!”


    “能否把它給摘下來,好教我仔細看個究竟”


    “你說什麽”


    楚夕若失聲驚唿,反倒在下意識裏將鏘天愈發緊握。可等轉眼看見她情真意切,似乎並非作偽,幾經猶豫後還是朱唇輕咬,將這利器親自遞到雪棠手中。


    “多謝!多謝!”


    雪棠眼裏蘊光,自少女處接過劍來。許是因為晚風料峭,寒意襲人,她十指甫一觸及劍柄,竟不由得微微一陣痙攣。須臾深吸口氣,提起一隻皓如凝脂般的手掌,緩緩在那兩枚鏤空秦篆之間摩挲撫過。


    “鏘天……鏘天……”


    她口內呢喃,其聲細若蚊蠅,但在少卿聽來卻端的清楚真切。一時間隻道是她驚於此劍無上銳利,便也不曾太過放在心上。


    雪棠一邊把玩鏘天,一邊徐徐向楚夕若發問:“小姑娘,你是自何處得來的此物”


    楚夕若秀眉微蹙,稍加思索後刻意模棱兩可,隻說乃是在日前遇到一位前輩,又在之後得了他的饋贈。


    雪棠聽罷抬起頭來,一條倩影被頭頂月光一照,更顯格外頎長。


    “你說的這位前輩,她現下身子如何可還依舊硬朗著麽”


    楚夕若神情一黯,難免因她此話憶起秦氏伉儷。遙望暮色茫茫,仿佛於漫天星鬥間隱隱可見二人在天之靈。


    “二位前輩如今俱已仙去,當初正是我倆親手將他們合葬一處。”


    “你說的是……二位前輩”


    這一次,卻是輪到雪棠勃然變了臉色,兩眼撲簌圓睜,好似兀自萬難相信。等到俄頃漸趨平靜,本來神采奕奕的兩片麵頰竟忽變得失魂落魄,渾與適才判若兩人。


    “是了,我早該想到。”


    她幽幽吐出幾個字來,又怔怔轉身,背對著二人望向水麵,“如此,倒是我三十年來自作多情,實在太也可笑了些。”


    想是自覺失言,雪棠隻是黯然一笑,又將鏘天小心交還至楚夕若手中。而後收斂心跡,變迴素來人前高深莫測模樣。


    “二位風塵仆仆,一路來到我慕賢館中,不知究竟所謀何事”


    “我們……”


    楚夕若正要開口,卻被少卿暗中扯動衣袖,搶先一步上前來道。


    “我二人原是久仰先生大名,故在此番特意前來拜會。至於心中所圖……自然是想揚名立萬,在先生手下開創一番不世之功。”


    少卿佯作謙敬,本想借這席奉承恭維打消雪棠心中戒備。卻被雪棠一眼識破,嘴角輕撇,悠悠然道:“既是誠心投奔,又為何要做起梁上君子的勾當我若猜的不錯,恐怕這宅院裏大大小小每一處角落……你這小娃娃也都已在暗中走過一趟了吧!”


    “再者說,提到揚名立萬四字,這普天之下如何還有比青城楚家二者……更加煊赫無比之輩”


    “你!”


    若說雪棠最初不過是咄咄逼人,不留情麵,這最後三言兩語卻不啻當頭棒喝,教二人如遭晴天霹靂。少卿汗往上湧,目光旁窺周遭,已在心下裏做起最壞打算。


    “我勸少俠還是不必白費力氣。”


    對此,雪棠卻似殊無意外,朝稍遠處微一努嘴,淡淡開口道:“但凡這裏生出一點風吹草動……不知少俠有多大把握能逃得生天”


    “我大可將你挾為人質,看他們誰敢輕舉妄動!”


    少卿麵色鐵青,見駱忠便在迴廊另一頭侍立觀望,自己一旦貿然行事非但難逃其眼,更會引來殿內眾多慕賢館人群起而攻,想要全身而退,真比登天更要難上千倍萬倍。


    “我如今日薄西山,縱然人不殺我,那又還能有幾天好活倒是你們兩個小娃娃,春秋鼎盛猶在當年,若同我這一副老骨頭以命換命,那也實在忒的不值。”


    “你究竟想要怎樣!”


    少卿心煩意亂,忍不住憤然一聲怒喝。如此騷動自然招來駱忠注目,腳下邁步正要上前,卻遭雪棠徐徐抬手阻止。


    “我想要怎樣,其實顧少俠心中最是清楚不過。”


    雪棠所言,句句誅心,“你二人一屬青城,一歸楚家,地位身份又較常人大有不同。倘若當真能為我所用,勢必於將來大有裨益。”


    “這大有裨益隻怕從來便是閣下的大有裨益,同我二人又有何幹係”


    少卿此話,卻隻招來雪棠一陣嗤笑。飄飄然上得前來,雖隻是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婦人,冥冥之中卻似另有一股難以言說的無形氣勢。


    她每每走上一步,餘下二人便不由向後挪出少許,不多時竟已退無可退,教一道青石玉欄緊緊貼在腰際。


    “青城山上之事我雖未曾親見,但也姑且略知一二。你們千裏迢迢趕到汴梁,後又來到此間,多半也正與此頗有相幹。”


    雪棠目蘊異光在他倆麵前從容坐定,雲淡風輕道:“我是覺二位皆是聰明之人,這才肯力排他議,前來與你們推心置腹。”


    “如若二位答允,不論是日後迴轉師門,又或是去過閑散五湖的逍遙日子,我都可從中助力,管教你們最終如願以償。”


    而還不等少卿說話,楚夕若卻先銀牙輕咬,篤定決絕道:“閣下今日將這些旁門左道齊聚在此,所謀必非正途。既如此,那便早該料到我二人絕不會同流合汙!”


    “所謂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古往今來皆是一理。”


    雪棠先生麵如止水,倒也直言不諱,“我從未說往後要做的乃是何等光明正大之事,那也自然須為此尋覓些不擇手段之徒。”


    “況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倘若事事食古不化,豈不反倒落了下乘”


    “我……”


    楚夕若滿臉通紅,因覺說她不過,隻得頹然默不作聲。雪棠似笑非笑,儼然對少女這番單純稚嫩頗有幾分欣賞。轉而一聲輕歎,隨手撣落袖上一層露華。


    “令師璿燭教主,不知近來境況如何”


    少卿心頭一懍,本打算先在心中擬訂一樁妥帖說辭,再同她一並答話,卻被雪棠察言觀色,已將心思一眼洞穿。擺了擺手,隻說自己雖在北疆,對璿燭武功為人卻素來仰慕,今日既見其徒,自然忍不住對此多問幾句。


    “不勞閣下掛懷,先生如今一切都好。本教在他老人家表率之下,更是愈發蒸蒸日上。”


    少卿板著臉孔,極力克製心中忐忑。雪棠聽罷頷首,呢喃著隻說如此便好,仿佛一樁多年夙願終於得以塵埃落定。


    少卿見狀,森然冷笑不絕,“閣下算無遺算,原來在這世上竟也有不知之事。”


    “在這普天之下,最是洞懾人心之物唯兩者以論。其一當屬文字,這其中之二嘛……自然便是消息。”


    雪棠笑意不減,反倒不厭其煩,將個中道理娓娓道來,“生民莽莽,往來奔波。遇蒼則蒼,遇黃則黃。終日為周遭千資萬訊牢籠包裹,殊不知在這當中……卻其實大為有利可圖。”


    “倘若有心之人抽絲剝繭,則自會發覺世人每每所行不過皆受因勢利導,潛移默化中至令萬事水到渠成。其所謂勢也水也,便是他們終日在耳中所聽之言,自眼內所見之物。”


    “天下愚夫愚婦,往往對此深信不疑,以為事事皆出自幾願。而我所要做,便是先於他們而見而聞,再將裏麵種種加以善用。則不費吹灰之力,便足能將天下萬物盡在掌握。若非如此……你覺我不過區區尋常之身,為何竟能驅使這許多窮兇極惡之徒”


    少卿不以為然,道:“縱然有人混淆視聽,可天下萬事莫不有水落石出之日。”


    “等到那天,便是你大難裏頭之時!”


    可他此話在雪棠聽來,卻著實淺薄至極。漫不經心遙望駱忠,話裏話外信心滿滿。


    “世人從來都隻相信他們自己願意相信之事,我不過是在一旁投其所好。即便將來真有少俠方才所說之日,他們也隻好埋怨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如何卻會怪罪到我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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