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雪棠先生”


    繁帙浩牘間,少卿失聲而唿。隨即又蔑然嗤笑,朝那美婦不屑一顧道:“你若真是雪棠先生,那我便是太上老君轉世下凡!哼!不過是胡吹大氣罷了!且看咱們究竟是誰更加高明!”


    “誒!你這小娃娃!”


    那美婦麵凝薄嗔,抬起手來作勢欲打,等被少卿輕輕巧巧閃身躲開,遂如賭氣般憤然說道:“你愛信不信!我都已是年紀一把黃土半埋的人了,好端端的來騙你做什麽”


    “雪棠先生武功高強,而你偏偏不會半點武功,那又怎會同他扯上幹係”


    “是哪一個告訴你雪棠先生武功高強的”


    那美婦氣極反笑,卻被少卿全都當做假裝,冷冷開口道:“今日在慕賢館裏的群雄盛會……想必你應該不會不知道吧!雪棠先生既能將這許多武功了得之人齊聚在此,自己的手段又豈會太差”


    “我隻最後再說一遍,我便是雪棠先生。至於你信則信,不信……那就全都拉倒!”


    那美婦不勝其煩,實在不屑再行置辯。倏地變換形容,好似意興闌珊般道:“罷了罷了!我老人家大人大量,便不同你這乳臭未幹的兩歲孩童一般見識啦!”


    “喏!隻要你不殺我,這屋子裏的東西你大可隨意前去撿上一樣。待選好之後,我還會額外為你指明一條出路,保管你神不知鬼不覺的從這裏麵逃將出去。”


    “我既能獨自進來,自然便有法子原樣出去。”


    少卿報以數聲蔑笑,不過想到這美婦既將自己認作飛賊,那也正好將計就計,借此圖謀脫身。


    想通此事,他遂眉頭微皺,寒聲發問道:“你剛才說的……可是全都當真”


    “這是自然!”


    那美婦麵龐微揚,借著周遭彤彤燭火氤氳散氛,端的更顯容光煥發,“你若實在心存顧慮,咱們大可在此擊掌盟誓,凡違此言,人神共戮其身。”


    “好!正是如此!”


    見她一語言訖,竟果真將一隻手掌高高滯在空中,少卿也幹脆做戲做足,同樣伸出右手,板起一張麵孔來假意恫嚇道:“你還須得發誓,斷不可將今日之事透露出去半句。否則我便立刻點了你的啞穴,再把你十根手指頭全都割了,從此永絕後患。”


    “你這小娃娃年紀不大,心腸倒是狠毒的緊。”


    未曾想那美婦竟無絲毫懼色,而是麵露揶揄,一副渾不在意。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如今我鬥也鬥你不過,那便隻好一切全都悉聽尊便啦!不過你放心,本來我也並沒打算把咱們二人間的事情向旁人說起,你不必如這般提心吊膽。”


    “你……你說誰在提心吊膽”


    少卿俊臉一紅,反倒被她三言兩語說的暗生局促。等到同那美婦掌心輕輕一碰,才教心中一塊巨石堪堪落定下來。


    那美婦一臉洞若觀火,見狀隻頷首微笑,攤開雙掌,示意四下道:“好啦!現在你便大可在此隨意挑挑揀揀,看究竟有哪件物什能入得了你的法眼。”


    少卿默不作聲,目光卻已在書閣間上下徘徊開來。起初,他原想將各派遺失秘籍悉數收入囊中,可轉念又覺從古至今,梁上君子隻為錢財奔波,則此舉豈不白白引人生疑何況如今自己既已有了一部淩霄決在手,即便當真等到日後兩相對峙關頭,料也不會落得口說無憑。


    他心念電轉,又是一番苦苦尋覓。俄頃,終於將雙目重新投在那美婦身上。


    “你……你想要怎樣”


    見少卿隻是直勾勾向自己緊盯,那美婦終於稍顯慌亂。腳下連連後退,不多時已將一條背心緊緊貼在書架之上。


    “我要你頭上的那枚簪子。”


    “你說什麽”


    那美婦大吃一驚,轉眼迴過神來,將頭頂一枚翡翠玉簪盈盈抽入掌中,一簾縵麗青絲登時如瀑傾瀉,低垂直至腰際。


    “小娃娃,這卻是你自己有眼無珠,實在怨怪不得我了。”


    那美婦笑意嫣然,忍不住對少卿奚落嘲諷,“這簪子再是好看,充其量不過隻值幾百兩銀子,至於這屋裏麵其它的物什……”


    “咱們不提別的,單說你手裏的那卷帛書。這可是當年漢伏生親手謄抄的尚書,若是當真賣到世麵上去,縱說不上價值連城,總也是字字千金。隻是……唉!可惜呀!可惜!”


    少卿嘴唇發幹,餘光往手間那帛書上麵一掃,暗暗咋舌於這看似其貌不揚的小小物什,竟然還有如此莫大來曆。那美婦察言觀色,一時忍俊不禁。口中輕輕咳嗽幾聲,煞有介事般感慨不迭。


    “按說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咱們既已擊掌為誓,那便絕無反悔之理。不過嘛……這簪子乃是早年間一位朋友特意相贈於我,如今數十年歲月彈指一揮間,也不知他眼下日子過的究竟如何。”


    “也罷也罷!今日我老人家就做上一迴蝕本的買賣!小娃娃,那卷尚書便由著你拿了去換銀子花吧!隻是單有一條,這簪子卻要另外給我留下。”


    “我隻要那根簪子,其餘的什麽也不想要。”


    少卿血氣方剛,畢竟正是爭強好勝之年,聽那美婦話裏話外頗多嘲弄,登時間反倒氣往上湧,就此脫口而出道。


    那美婦先是一怔,極為不可思議般將其端詳半晌。須臾又忽一聲歎息,聳聳肩自言自語道:“算啦!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卻又何必非要假於外物這簪子……我今天給你便是!”


    少卿臉頰發燙,看得出這簪子對她的確極為重要,如今卻被自己橫刀奪愛。雖說有心反悔,可如此一來豈不成了翻雲覆雨的無常小人,實在令人為之不齒。無奈硬起頭皮,自那美婦掌中接過簪花,又小心翼翼將那帛書放迴書架。而後話鋒一轉,向她逼問起剛剛約定好的脫身之法。


    “爹爹,您若當真泉下有知,還望保佑女兒手刃仇家,報此血海深仇。”


    文鳶眼眸盈淚,不知不覺早已泫然泣下。


    此刻她一條纖弱身子便在霍霍劍光裏風雨飄搖,更有數度險遭鏘天罡氣割破。究其根本,皆因楚夕若兀自醉心於廣漱宮無上絕學,劍勢更迭變換之間,早已忽忽失了最初分寸。


    果然,如此又過片刻,楚夕若手中鏘天驀地罡風大奢,濤濤劍氣縱橫激蕩,恰似隱隱織就出一張無形巨網,牢籠天地八荒。


    文鳶氣息大窒,頰間肌膚如遭針砭。一邊橫劍當胸,一邊下意識的連連向後退卻,可等發覺無論如何也難以脫身,索性銀牙輕咬,縱劍向前直刺。儼然隻須能教仇家血債血償,即便自己身死也同樣在所不惜。


    金鐵交鳴,聲若鸞響。兩人手中兵刃相觸,鏘天三尺劍身隻為之微微壓彎半寸,旋即便又重新崩作筆直,自四下劃破淒風漫卷。


    而文鳶所持兵刃固然亦非凡品,但在鏘天麵前畢竟遜色不少,頃刻間竟被如摧枯拉朽般從中斷作兩截。其中一者打橫向外激射,“哢”的一聲釘在旁邊廊柱之上,竟有一半業已深深沒入其中。


    文鳶腦內一片空白,右手虎口血如泉湧。眼見鏘天幾近及身,一時竟似失魂落魄般不躲不閃,隻木怔怔僵在原地。


    與此同時,楚夕若也終於如夢驚醒。急忙忙想要收劍撤勢,怎奈這天樞三機劍畢竟初學乍練,遠還做不到得心應手,收發自如。眼睜睜見鏘天劍尖同文鳶眉心愈來愈近,自己卻已再也束手無措。


    寒芒驟起,黯絕三光。


    待楚夕若再行迴過神來,擂台上竟忽憑空多出一人。此人青衣寒麵,眼若爝火,眉宇之間冷峻陰森,赫然正是身為青城耋宿之一的仇以寧無疑。


    她掌中一口利刃幽光璀璨,正咄咄寒氣逼人。甫一出手,便將場上二人分別隔開。隻是仇以寧身為鮮於承天親傳弟子,青城數位掌權者之一,如何竟會千裏迢迢,現身於這所謂群雄盛會之上,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仇以寧目光清冷,待認定徒兒並無大礙,才又眼望楚夕若,口中意味深長道:“姑娘既已勝了,不妨就此點到為止。何必手下無情,定要將旁人至之死地”


    “我……”


    楚夕若頰間滾燙發燒,又見文鳶瑟瑟癱坐在地,眼中一汪清淚兀自打轉,一時更覺背心汗出如漿。好在尚有一方繡帕遮擋麵龐,當下朝仇以寧師徒抱拳為禮,壓低聲音道句承讓,便逃也似的匆匆下得台去。


    仇以寧看在眼裏,不由蔑然一聲冷哼,隨後迴過頭來,在文鳶耳畔輕輕安慰數句。而文鳶則眼眸一酸,便在恩師懷裏痛哭失聲。


    “好了好了,咱們先到下麵去吧。”


    仇以寧眼含柔光,右手徐徐自她背上輕撫。文鳶心緒稍平,聽罷總算止住抽泣,隻是起身之際卻又雙腿一軟,順勢向後摔跌。


    所幸仇以寧反應奇疾,登時在其腰際順勢一扶,一股沛然暖流遂從二人肌膚相貼處,源源不斷匯入少女周身。


    “兩位且慢!”


    仇以寧攙扶徒兒走不數步,身後卻忽傳來人聲。她眉頭微皺,徐徐側頭朝駱忠一望,雖麵如止水,波瀾不驚,舉手抬足卻端的足見一派不怒自威。


    “如若小人並沒猜錯,尊駕便是青城山的仇以寧仇前輩吧!”


    駱忠此話既出,在場眾人頓時一片嘩然。紛紛將目光投向仇以寧,想要仔細一睹這位青城耋宿的廬山真容。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仇以寧冷眼環顧,仿佛視座上眾人如同草芥。駱忠則滿臉賠笑,恭恭敬敬道:“仇前輩千裏迢迢大駕光臨,實在教蔽館上下蓬蓽生輝。隻是小人心中卻還另有一事,若是放肆僭越說了出來……萬望前輩暫抑虎威,千萬莫要動怒。”


    “仇某遠來為客,自不會輕易怠慢主家。你既有話大可直說,不必如這般遮遮掩掩。”


    “不愧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前輩高人,說起話來幹脆利落。佩服!佩服!”


    駱忠麵朝眾人,平攤雙手,不卑不亢道:“隻是我家主人也曾有言在先,凡上此擂台者,皆須與人戰過一場,在此之前斷不可隨意退卻。如今前輩既已上前,那便隻好請您於列位英雄麵前親自指點一二,待稍後再行下去歇息。”


    “哦我若執意不允,閣下又待怎樣”


    仇以寧麵色冷峻,說起話來亦針尖麥芒。駱忠卻不著惱,隻是嘿嘿幹笑數聲,兩片瘦削臉頰之上頗多玩味。


    “仇前輩是赫赫有名的前輩高人,小人頂禮膜拜尚且不及,又怎敢對您稍有唐突”


    “隻是如今在場各位,皆是普天之下響當當的英雄豪傑。倘若小人今日專隻為您開了先例……。”


    仇以寧雙眉一軒,如何聽不出他言外之意麵色微妙,冷冷迴應道:“這既是此間主人設立的規矩,仇某自無不從之理。”


    “師父”


    文鳶記掛恩師安危,聽到其亦要同人放對比試,一時不禁憂從中來。仇以寧麵不改色,隻微一擺手,示意她不必多言,兩眼始終望向駱忠,裏麵似有森然殺氣騰騰。


    駱忠膽識不凡,見狀哂然而笑,拱手又告罪道:“小人絕無刻意輕慢之心,實在是為前輩聲名計,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倘若今日您無論如何亦不肯見教,又被好事之徒四下傳揚出去。到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隻怕對前輩一世清明大為不利。”


    “仇某一生光明磊落,何須他人置喙多言!”


    仇以寧對此深感不屑,使個眼色教文鳶下去等候,自己則手擎利刃,腰畔兩條衣帶微微騰起,分明已將內力運至絕高境界。


    “今日仇某便在此處,等著哪位英雄豪傑前來賜……”


    “妖婦不必猖狂!便由我來會一會你!”


    仇以寧話未言訖,台下竟傳來一聲暴喝。正是始終在角落裏蟄伏伺機的楚端縱身一躍,忽然仗劍上得前來。


    仇以寧斜睨一望,看見他臉上一副切齒恨意,依稀更有幾分狀若癲狂。又因其先前曾被柏柔一劍割去左耳,不由顯得愈發有別常人。


    “青城妖婦!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還不等她作聲,楚端卻已憤憤然怒罵開口,腕間劍花一挽,遙遙戟指仇以寧眉心。


    “你是何人為何竟會如此恨我”


    仇以寧冷冷一聲嗤笑,右手五指微鬆,順勢將三尺青鋒擲下台去,“我劍下不殺無名之輩,你若真有所圖,仇某隨時奉陪到底。”


    “妖婦!你竟敢這般小覷了我!”


    楚端周身骨節格格,念及自己遭少卿當眾戳破與山匪暗中勾結,以至後來被楚人澈逐出師門,心下裏早便恨透了青城一脈門人。再加他數月顛沛流離,神誌似已頗不清醒,一時竟血紅了雙眼,揮劍便朝仇以寧疾刺。


    “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本來楚端身為同輩當中翹楚,手下功夫自非易與。可一旦將其與仇以寧這等當世方家相提並論,卻依舊難免差之千裏。


    眼見他氣勢洶洶向自己發難,仇以寧始終麵色從容。驀地倏忽瞬步,渾不費力便與那劍尖擦肩而過。


    而見一招落空,楚端又調轉身形,狠命催劍複上。隻可惜這些被他視作神來之筆的淩厲劍招,在仇以寧看來卻不過好似頑童嬉鬧,絲毫不足為慮。一番冷若禦風,閑庭信步,周遭罡氣雖奢,卻連她一片衣角也都難以觸及。


    楚端又驚又怒,總算因當前形勢而略微迴過幾分神識。隻是事既至此,畢竟多說無益,無奈唯有強打精神,更將手中長劍愈發緊攥數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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