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這話我隻同你說上一遍!”


    秦夫人蔑然一笑,性命雖已似風中殘燭,言語關頭卻依舊不失氣勢十足。


    “今後你若是敢負心薄幸,做出了什麽對不起我這女兒的事來,我便做鬼也絕不會放過了你!”


    “少卿不敢,少卿不敢……”


    少卿脊背發涼,一時竟不敢同秦夫人對視。目中餘光偷偷往楚夕若處旁窺,卻看見她同樣一臉苦澀,耳根更紅的幾欲滴出血來。


    山風如練,吹落繁花。秦夫人身子猛地打個縠觫,立足未穩險些摔跌。萬幸楚夕若眼疾手快,登時閃身在其腰際輕輕一托。


    “我先扶您迴屋躺下,其餘的事情咱們之後再說不遲。”


    她小心翼翼,攙扶秦夫人便向屋中走去。秦夫人咳嗽數聲,終歸未再扞拒,而此期間,少卿便一直默然佇在院中,直俟耳中再度傳來房門合閉之聲,楚夕若獨自歸轉而來,這才如遭電擊般重新驚醒。


    他喉嚨聳動,好似有話要說,最後竟又嘴角一癟,如同遭人抽走了體內魂魄。


    楚夕若看在眼中,急在心裏,可直到如今自己也早已別無他法,便與少卿四目相對,一時俱從對方眼中看出良多惶恐無措。


    她粉臉煞白,跌坐在石階之上,假想少時秦鬆篁得知事情真相,從而大發雷霆之狀,不由得通體一陣惡寒襲來。


    渾渾噩噩間,她忽覺觸手一物溫暖濕膩。愕然望去,見少卿不知何時竟已來到身畔,而後雙腿微曲,一般的從旁坐下,一隻左手不偏不倚,正好輕輕半掩在自己手背之上。


    “姓顧的!你……”


    楚夕若低低一聲驚唿,下意識欲要躲縮。可待發覺少卿麵色慘白,一唿一吸更頗為急促,又不禁暗暗心生惻隱。五根皓玉似的手指微微蜷作一握,俄頃徐徐鬆開,隻將兩道目光慌張張移向別處。


    “我……我好怕……”


    “你說什麽”


    楚夕若吃驚不淺,難以置信般望向少卿,又感到他掌心一片汗水涔涔,至此方才驀地發覺,原來這平日裏看似意氣風發之人,實則亦不過同自己年紀相仿,亦不過堪堪少年模樣。


    “待會等秦前輩迴來後,咱們隻管同他好好地說。若是他怒氣難消,執意要打要殺,我……”


    她唇間囁嚅,原是想說不論結果如何,自己皆願與他一同承受,可礙於女兒顏麵,思來想去終又生生咽迴肚中。


    少卿心思過人,對此豈會不知大為動容之餘,反將楚夕若一隻柔若無骨似的手掌愈發攥緊了幾分。


    “我並非貪生怕死,而是怕教旁人說成恩將仇報。還怕……還怕鮮於太師父的大仇,從此便沒有人再去理會……”


    他口中喃喃自語,言訖深吸口氣,放眼院外聯袂長林。雖說已至初秋,四下裏卻依舊是一副草木葳蕤,翠浪如織之貌。


    雲輝靉靆,明滅不定,偶有曦光鑿穿林壑,篩落一地斑駁瓊影。


    忽的,近畔林中沙沙作響,似有腳步傳來。二人心下猛地一顫,俱知這究竟意味什麽。


    “走吧,我們……去見秦前輩。”


    楚夕若低聲開口,即便明知此去吉兇難料,但也總歸得去麵對。當下緩緩抽出手來,迎著那異響獨自走去。少卿先是一怔,眼望前方一條背影孤獨伶仃,似有五味雜陳心間。


    “一人做事一人當,何況我堂堂男兒七尺之軀,怎可膽小如鼠,卻教他人擋在前頭”


    一念至此,少卿總算振奮精神,幾度健步如飛,轉眼反倒將楚夕若徑直甩在背後。


    “楚姑娘,莫非是阿渚身子有恙,你們這才如此急切喚我”


    二人先後出門,舉目便見秦鬆篁手執鏘天歸來。他心中記掛妻子安危,甫一站定便連聲發問,待從楚夕若口中得知一切無恙,總算教胸中巨石堪堪落定。旋即卻又滿腹狐疑,將二人分別打量片刻,眼神之中更似暗藏些許不悅。


    “秦前輩,我們之所以請您迴來……是想同您說一說冰玉紅蓮之事。”


    少卿此話既出,更教秦鬆篁如墜雲裏霧中。依稀記得二人旬月相處下來,自己似乎並不曾向其說起過冰玉紅蓮之事。不過轉念也隻道是楚夕若在閑談中無意提及,而少卿剛好又對此物見地極深,故而急尋自己迴轉。


    倘若果真如此,則於妻子病情而論自然大有裨益,他遂趕緊開口追問,就連眼中也都分明泛起絲絲煥然光澤。


    可秦鬆篁愈是如此,少卿胸中便愈覺忐忑難安,先前種種豪情壯誌如在頃刻間煙消雲散,到頭來竟連看也不敢朝他多看一眼。


    “秦前輩,是少卿……愧對您老人家救命之恩,無論您要打要殺,我也絕無半句怨言。”


    須臾,少卿終於緊咬牙關,驀地將心念一橫,旋即不由分說,便向秦鬆篁跪倒下來。


    秦鬆篁被這突如其來之舉驚得微微一怔,伸出兩條臂膀想要扶他起來,卻被少卿身形一矮,遙相避了過去。


    “楚姑娘,他這究竟是……”


    秦鬆篁滿心奇疑,既見少卿默不作聲,當下便轉而向楚夕若發問。楚夕若麵露難色,一句話語明明便在口邊,卻又端的重愈千鈞。一時間更從心下暗生糾結,不知自己將秦鬆篁喚迴之舉究竟是對是錯,而倘若二人就如少卿彼時所言般遠走高飛,又是否會遠勝如今這般境地。


    “江陵城外的冰玉紅蓮……早已被我給服下多日了!”


    少卿這話不啻平地驚雷,頓教秦鬆篁身子猛地一顫,腳下連連退出數步。俄頃終於自懵然中迴過神來,卻依舊覺眼前一片天旋地轉。


    楚夕若見他身形發晃,遂趕緊上前相扶。渠料卻遭其一把推開,更使五髒六腑無不被攪得七葷八素,一張俏臉霎時轉作慘白。


    “你……你說什麽”


    “晚輩說,您先前安放在江陵城外的冰玉紅蓮……早已被我給服下多日了。”


    少卿長跪不起,先是在口中重複一遍剛才所說,隨後便把昔日之事對他如實道來。等到全都言訖,四下登時複歸沉寂,惟聞三人唿吸之聲此起彼落,仿佛一派滴水凝冰。


    “難怪我當初為你診脈之時……便曾發覺你體內隱隱藏有一股奇異氣息,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秦鬆篁慘然大笑,其聲淒厲絕倫,更似飽含萬千痛苦煎熬,“其實我早該想到,除卻冰玉紅蓮這等世間靈藥,放眼天下又有何物還能……”


    “想我處處摯誠,甘願舍卻一切助你痊愈。獨獨隻是想讓阿渚好好地活將下去!”


    他兩眼通紅,渾與平日判若兩人。又轉頭恨恨望向少卿,憤然大叫道:“顧少俠,我來問你!莫非便連如此一樁事情……你也是不肯教我稱心如意的麽”


    “秦前輩……”


    少卿頰間發燒,一時更覺無地自容。良久終於鼓足勇氣,艱難開口道:“千錯萬錯,皆是晚輩一人之錯。隻是少卿身上尚有血海深仇未報,求前輩能再容給我些許時日,待我大仇得報過後定會重返此地,到時要殺要剮……全都聽憑您來發落。”


    他咚咚數聲,便向秦鬆篁叩下頭來。隻是秦鬆篁如今心神大亂,卻對此視若無睹,念及妻子性命難保,不知不覺已是兩行老淚縱橫。


    片刻,秦鬆篁忽然直勾勾緊盯少卿,唇角肌肉分明一陣痙攣。


    “冰玉紅蓮……你說冰玉紅蓮已被你事先服下,這究竟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少卿心中惴惴,正要據實作答,轉眼頓覺勁風撲麵,直刮得臉上肌膚隱隱作痛。等到那罡氣四下散盡,秦鬆篁竟已欺抵身畔,右手五指便如道道鐵鉤,死死抓在自己小臂。


    “大概……是兩三個月之前的事情了吧。”


    少卿喉嚨發幹,強忍臂上痛楚說道。秦鬆篁聽罷如蒙大赦,一張麵孔竟因大喜而漸漸扭曲變形,僅有兩眼兀自閃爍放光。


    他滿臉怪笑,喃喃自語道:“二三個月……還好隻是二三個月,這很好!這很好!”


    “秦前輩!您這是……”


    楚夕若大驚失色,已然自其話裏話外隱隱察覺出幾許不祥。反觀秦鬆篁則目光懾懾直望少卿,又旁若無人般小聲念叨開來:“冰玉紅蓮乃是當世靈物,即便遭人誤服,藥力也定不會如此輕易消散!”


    “待……待會兒……我便把你剖膛挖心,做成藥引給阿渚服下。到時她定會病情大好,我和她……便能再做上十年二十年的神仙眷侶啦!”


    “秦前輩!”


    他口中聲音雖不甚高,可在楚夕若聽來卻端的心驚肉跳。粉拳緊攥失聲驚唿,隻盼其能迴心轉意。奈何此刻秦鬆篁心魔深種,如何再聽得進旁人隻言片語出手如風,發難奇疾,一指叩在少卿胸前膻中氣海,旋即猿臂長伸,將其平平抓在手上,不由分說便向院中發足疾行。


    “前輩!請您先聽夕若一言!”


    事已至此,楚夕若也早已再顧不得什麽輩分尊卑,腳下疾若馳鶩,徑直擋在秦鬆篁去路,“冰玉紅蓮固然玄妙無窮,但既已被人服下數月,如何還能再從體內抽離出來”


    “你不懂!冰玉紅蓮與別物截然不同,截然不同……”


    少女此話雖恁地不假,可秦鬆篁此刻心心念念唯有盡快治愈妻子,縱然這希望再是渺茫,也絕不會就此放棄。而楚夕若這番苦苦規勸,在其聽來也不過是為教自己放過手中之人而已。


    可如今在他看來,倘若妻子與少卿之間隻能獨活一個,那麽能夠活下命的也自然該是妻子無疑。凡此種種縈繞心頭,秦鬆篁登時無所遲疑,身形一晃縱掠倏忽,化作一團森然灰影,自楚夕若身邊一閃而過。


    “秦前輩!請恕夕若先行得罪了!”


    諸般苦勸無果,終於教少女認清現實。與其一味聲淚俱下,倒不如先下手為強,縱然自己武功同秦鬆篁天差地遠,但若不竭盡所能全力一試,又有誰能擔保日後不會追悔莫及


    她心念一橫,臉上端的別是一番篤定決絕。腳下騰挪驟起如電,十指連動箕張翼舒,但聞四下裏嗤嗤之聲不絕於耳,凡所到處草木披靡,如遭雨打風吹。


    她素知秦鬆篁武功卓絕,尋常手段勢必難以奏效,是以出手關頭可謂全無保留。可饒是如此,秦鬆篁雙腿卻連停也不停,隻振開衣袖順勢一拂,那無數指力撞在上麵便如泥牛入海,眨眼盡數消弭無形。


    楚夕若心下既驚且駭,知這已是秦鬆篁在刻意手下容情。可若教她就此將少卿生死置於不顧,無論如何終歸絕無可能。便又咬破舌尖,強打起十二萬分精神,繼續徒然做著無用之功。


    另一邊廂,秦鬆篁耳畔風聲唿嘯,時候漸久難免不勝其煩。口中高唿一聲“滾開!”,湯湯一掌直奔楚夕若麵門。


    楚夕若如蒙滅頂之災,霎時間似有一股萬鈞巨力洶洶侵體,頓教其化身風中浮絮,直直向後飛出甚遠。等到“砰”的一聲重重摔跌在地,喉嚨處更覺腥甜大起,險些就此嘔出血來。


    她秀眉緊蹙,雖說甫遭重創,卻偏不肯知難而退。強行理順胸中氣息,足尖點地一躍丈許,反是逆著周遭朔朔罡風搶攻而上。而其眉目決絕,一副堅毅如鐵,儼然竟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楚姑娘!”


    秦鬆篁忍無可忍,話音甫歇遂變掌為爪,裹挾陰風破空疾探。隻一瞬間,便不偏不倚正抓在她咽喉之上。一條小臂骨節格格宛如爆豆,直接將少女高高提在半空。


    “楚大哥於我恩同再造,我自不想以怨報德,傷及姑娘性命!”


    他言辭冷酷,一席話餘音尚在,但見其腰畔鏘天烏光暴漲,唿嘯出鞘。挾萬夫不擋之力直插在門前白地之間,似因個中餘勢未盡,便兀自搖曳不止,振起嗡嗡輕鳴。


    “可我也把醜話說在頭前,若有誰再敢踏過此劍半步,那便休怪我不念往日恩情!”


    楚夕若麵色紫青,幾乎被他捏得背過氣去,無奈甚是艱難的點了點頭。秦鬆篁見狀,也未太過為難了她,指端微微撤勁,便將其打橫扔至數丈開外。


    隨後,他又目蘊柔光望向妻子臥房,在口中喃喃念叨開來。


    “今日是九月初三,九月初三……”


    “還有兩天的工夫,咱們夫妻二人來到此地便剛剛好三十年啦!我便教這小子再多活上兩日,等到兩天過後……再用他的心肺來為你醫病。”


    他嘴裏哆哆嗦嗦,臉色也陰晴不定。轉而念及妻子安危,終於再無片刻遷延。便將少卿挾在手上,火急火燎就此踏進門去。


    楚夕若一邊咳嗽,一邊踉蹌著從地上爬起,原本白皙如雪的脖頸之上,赫然可見五枚醒目指印。


    她心急如焚,涔涔汗如雨下。萬幸聽秦鬆篁適才言外之意,似乎要教少卿再多活上兩日,等到兩日過後方才痛下殺手。可隻這區區兩日工夫,自己又究竟該做些什麽,才能使秦鬆篁從此迴心轉意


    風起颯颯,拂麵紛紛。少女眼前一陣眩暈,不禁下意識的想要穩住身形。渠料無意中右手掌心自鏘天劍刃之上輕輕劃過,頓時便被這從前廣漱至寶割破肌膚,自傷口處汩汩流出血來。


    楚夕若手上吃痛,卻也同樣為之驚醒,銀牙輕咬,暗自尋思道:“秦前輩原是個重情重義之人,隻因掛念秦夫人安危這才一念成魔。”


    “剛剛是我執意要將秦前輩喚迴,而那姓顧的……那姓顧的之所以留了下來,也正是因為不肯舍了我獨去逃命。事情到了如今,我總要想方設法救他,絕不能眼睜睜見他沒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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