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就算是我思慮不周,你莫要放在心上!”


    少卿臉上一紅,不由倍感局促。再見她鬢角眉梢滿是憔悴,一時亦覺自己剛剛行徑著實太過,無奈隻得垂頭喪氣,先行低聲賠罪。


    楚夕若聽罷,終於漸漸止住抽泣。半晌才一臉嗔顏,恨恨賭氣道:“早知你這般不知好歹,當初我就該隨爹爹迴轉楚家,單留下你一個在山裏自生自滅!”


    少卿苦笑道:“如今這屋中隻有你我二人,我又隻能聽憑擺布,你這位楚小姐若是後悔之前救我性命,現在再來動手也還不算太遲。”


    “你這人從來便油嘴滑舌,我倒真是有些後悔了。”


    眼見少卿還有心思同自己插科打諢,楚夕若也終於破涕為笑,教胸中一塊巨石堪堪落定。伸出手來佯作欲打,不經意間卻露出衣袖下麵累累劃痕。那傷口處現今雖已結痂,然邊緣依舊粉紅微漲,隱隱外翻,更似蝮蛇盤踞纏繞,兀自昂然吐信猙獰。


    少卿神色稍異,驀地不知從何處生出股氣力,一把抓在其人腕間。表情微妙端詳許久,似有滿腹心事想要訴說,可最後也隻咂咂嘴角,生生將其抑在胸中。


    “事情過都過去了,你……你也不必再來多想。”


    楚夕若頰間滾燙,趁著少卿失神的當口,慌張張縮手躲向一旁。而後又以目中餘光向其偷瞄,緊咬著朱唇將十指扣在一處。


    “你爹……他……”


    屋中氣氛微妙,半晌終是少卿率先打破沉寂,歎息著吐出三個字來。楚夕若微一怔神,眉宇間略現憂愁,便以先前自我安慰之言答複少卿,說楚人澈內力高強,身邊又有眾人悉心照料,料想應當不會有所閃失。


    少卿澀然而笑,對此不置可否。正要轉而問起其餘之事,房門卻忽被打開,自外麵急忙忙跑過一條人影,眨眼已在榻前氣喘籲籲。


    “少公子!我來……咦你……你怎的也在這裏”


    看到少卿業已轉醒,子昀本來大喜過望。可一俟發覺楚夕若竟然也在屋中,又霎時大驚失色。連連縮向一隅角落,極力與她隔開頗遠一段距離。


    “你看看你!竟然把子昀嚇成這副模樣,可見平日為人,那也不過如此而已。”


    少卿撲哧一樂,實在難掩此間趣味。隻是凡事從來物極必反,他捧腹之餘一口氣息走岔,登令胸中痛如刀絞,直是不迭一陣猛咳。


    楚夕若白眼一翻,心下暗覺痛快。轉而再見子昀臉上戰戰兢兢,無奈隻得耐下性子,同他輕聲細語道:“你不必害怕,有什麽事情的,你不妨這便同他來說吧。”


    “真……真的”


    子昀猶是將信將疑,小心翼翼望向少卿,好似是在征詢他對此事看法。待見其微微頷首,這才總算鼓足勇氣,直接撲到二人麵前跪倒,淚水便在眼中撲簌打轉。


    “你這是怎麽了”


    少卿吃驚不淺,雖有心攙扶,但卻因傷勢而力有不逮。楚夕若察言觀色,遂上前扶他起身,柔聲勸解道:“你心中若覺苦悶,那也大可說將出來,如此才好教旁人替你釋懷開解。”


    “是我害死了鮮於太師父!少公子!你……你殺了我吧!”


    此話既出,屋內頓時一片默然。少卿心下五味雜陳,眼看著子昀聲淚俱下,灑滿襟衫,自己眸中亦覺澀然發酸。閉上眼深吸口氣,所見盡是鮮於承天往日音容樣貌。


    他悲從中來,心智卻終歸較子昀堅毅許多。目光如炬,攥握雙拳,背心涔涔汗水早已將榻上被褥濡作濕潤。


    “當時我在一旁看得真真切切,分明是楚人明殺了鮮於太師父,這同你又有什麽相幹”


    子昀泣不成聲,隻是拚命搖頭,“要是當時我不在離陽殿中,那許多惡人也就不會拿我來要挾他老人家。鮮於太師父……他是為救我這才受了重傷,我……我……”


    少卿心如刀割,強忍悲憤示意他再湊的近些。子昀身子輕顫,踉蹌著朝前跪爬數步,兩行熱淚滾滾而墜,兀自在頰間漫溢流淌。


    “子昀……”


    他兩眼發紅,字字如重千鈞,“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你隻管好生記得,殺鮮於太師父之人乃是楚人明,其餘之事則全都不必多想。等到將來你我武功大成,若是上天有眼,讓這老賊依舊苟且於世,那也定要教他血債血償!”


    “是!我記得了!我記得了!”


    子昀放聲慟哭,可等這哭聲傳進楚夕若耳中,卻又使她頗覺感懷。


    鮮於承天為人坦蕩磊落,即便如父親這等自視甚高之人,每於私下裏提及他時仍舊不無欽佩。怎料世事無常,如今卻遭楚人明徒然倚仗火器之利,最終落得身死道隕,實在令人唏噓不已。


    而饒是如此,自己身為楚家至親,血濃於水,即便四叔行事多有不齒,莫非自己便果真能袖手旁觀,眼睜睜見少卿去同他報仇雪恨


    等到俄頃屋中哭聲漸歇,少卿又話鋒一轉,憂形於色道:“是了,如今山上狀況如何諸位師叔伯們可還全都安好麽”


    子昀拭去臉上淚花,趕緊應答道:“少公子放心!當初惡人們隻顧攻進離陽殿來,留在外麵的都是些武功稀鬆平常之人。如今各位師叔伯人人安好,隻是咱們同各派一場大戰,山上總還有許多勞什子需人料理。他們現下個個忙得焦頭爛額,隻怕是抽不出空再過來。”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


    少卿如釋重負,可轉而念及因受自己所累,這次不知究竟有多少同門死於非命,心下裏便著實飽受煎熬。即便痛苦至極緊閉雙眼,所見卻仍是屍山血海,殘肢相拄,如夢魘般經久揮之不去。


    “不過昨日裏教主已經破關而出,依我看定能率領咱們重整旗鼓,向那些惡人討迴公道!”


    子昀義憤填膺,絲毫未曾察覺自己言語提及璿燭之後,少卿已是勃然變了臉色。


    他額上青筋暴凸,強壓怒氣道:“你是說……先生終於肯出來了”


    “是呀是呀!教主本就是天下第一,再加這次破關後武功一定更加高明。到時非得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誰也休想……咦少公子你這是怎麽了”


    子昀目放精光,猶然憧憬著將來之事,孰料少卿竟以手撐榻,想要半坐起身,卻又因傷勢過重,數次奮力無果之後,便在口中嘶嘶倒吸涼氣。


    “你這是要做什麽”


    楚夕若又驚又急,忙與子昀一同扶他躺好。少卿麵如金紙,卻始終不肯罷休,一邊掙紮著想要擺脫二人,一邊直勾勾望向離陽殿方向,恨不能插翅趕往彼處。


    他鼓足氣力,猛然自榻上滾落。楚夕若急從中來,忙不迭在一旁相幫。可每每卻都無一例外,遭其斷然拒絕,最後更似極不耐煩,一巴掌拍在她手背之上。


    “我費心費力把你給救迴來,原不是為教你這般作賤自己的!”


    楚夕若忍無可忍,索性用起強來,將少卿重新拖迴榻上。一副杏眼圓睜聲色俱厲,倒也頗有幾分其父風範。


    少卿卻不退讓,口中一字一頓。


    “我要去見先生。”


    楚夕若被他盯得脊背發涼,無奈軟下聲音,苦口婆心道:“不是我不許你去見璿燭前輩,隻是你現下連站也站不穩當,又何況要走老遠的山路還是先留下來歇息,若真有什麽話的,大可等到日後再說不遲。”


    “不行!”


    渠料她話音甫歇,便遭少卿一口迴絕,又自喉嚨深處生生擠出一句話來。


    “就算是爬,我也非要爬到先生跟前不可!”


    “你!”


    楚夕若玉容慘淡,還未等從震驚中轉醒,少卿竟已縠觫著病體重新坐起。又憋得滿臉通紅,憑一己之力站在二人麵前。數許曦光射過軒窗,自其肩頭飛泄灑綴,更教地上剪影顯得愈發高大頎長。


    一步……兩步……


    本來離陽殿離著少卿居所,彼此間隻隔著一段並不算長的山道,奈何他如今重傷在身,一路走來竟足足耗得兩個時辰。等到拾級踏至殿門外,天邊早已夕陽如血。舉目朝廊下觀望,日前刀劍斫痕依舊粲然如新,偶有角落當中血跡未及清理,兀自留下一片迷離暗紅。


    “此番楚人澈既得以率眾長驅直入,想必教中定有各派所布眼線……白師弟,你和懋言師弟須對此詳加查察,務必要將其找出,以防日後再行生變。”


    楚夕若與子昀雖並未再阻攔少卿前來,但畢竟對他一人放心不下,便始終緊隨其後,不多時也一同踏上石階。才剛站穩腳跟,便聽殿中傳來陣淡泊隨和之聲,分明正是璿燭無疑。


    離陽殿內,白大有沉聲應諾,聲音卻著實有些發顫。璿燭沉吟片刻,便轉而繼續安排,所言無外乃是好生善後,安葬死難眾人之類。少卿渾身打擺,精疲力竭下隻得倚靠在殿門外,直俟頰間勉強迴過幾分血色,遂猛然推開門來,便同殿內之人直麵相對。


    離陽殿內燈火通明,青城諸位耋宿列坐其間,文鳶也恰巧隨恩師同來,此刻便站在仇以寧身後。


    “好孩子,你來了。”


    既見愛徒突然現身,璿燭倒似乎並不意外,隻溫顏向子昀開口,教他從另外處搬椅子來坐。


    “我……”


    少卿耳鼓嗡嗡,腦內一片空白。久久凝視恩師一副略顯蒼白的容顏,幾欲將滿腹心事脫口而出。


    可恍惚間,他竟有一刻失神。喉嚨微微聳動,待發覺眾人目光無不齊刷刷落在自己身上,指端更不自覺的一陣痙攣。到頭來終於欲語還休,在子昀攙扶之下怔怔坐定下來。


    “眼下各派雖已暫且退去,卻仍舊不失卷土重來之虞。”


    璿燭麵色恬淡,重新開始發號施令,“自即日起,山中各處關卡哨戒當加雙倍人手,日夜輪番守備。往來口令每隔六個時辰務必更換一次,凡有異動即刻報諸各堂,由各堂堂主到場後再行定奪。”


    “倘若不是因我迴來的太遲,那也絕不會教楚人澈領著這些奸賊如此輕易得逞!如今咱們教中死了這許多的弟兄,我……我……”


    柏柔眼神渙散,便坐在椅上默默流淚,心中更在為自己沒能盡早迴來報信而自責不已。


    白大有滿麵憂慮,見妻子臉色慘淡,無疑傷勢未愈,忙將她一隻素手輕輕攥在掌心,又在耳畔不住柔聲規勸。一番體貼安慰下來,總算教其心境稍微有所平複。


    仇以寧眉頭微皺,道:“各派群起而攻,致令本教損失慘重,這是任咱們誰也不願見到之事。柏師姐曆盡艱辛重返教門,還請善加珍重,切勿因此太過自責。”


    “仇師妹說的對極!


    慧能拍案而起,下頜上一層短髯根根戟立,手指著江夏方向跳腳大罵道:“千錯萬錯,全都是那些陰險小人的錯!教主!大和尚願下山去打頭陣!不把楚家上上下下殺個一幹二淨,那便絕不善罷甘休!”


    “老賊禿稍安勿躁,且聽教主對此有何安排。”邢懋言麵如止水,不由得以餘光往楚夕若身上一瞥。


    慧能見狀大怒,兩隻牛眼飽綻圓睜,扯開嗓門大聲叫道:“邢老道!你自個兒貪生怕死我管不著!但今天我就把話撂在這,要是誰敢大言不慚,勸我忍氣吞聲去做縮頭烏龜,那就休怪我不念往日兄弟情義!”


    “教主麵前豈容大唿小叫!”


    仇以寧麵色鐵青,先是提醒他自重身份,旋即又話鋒一轉,語重心長道:“慧能師哥,我知你是性情中人,自然不願讓我教中同道枉死非命,而眼下在這離陽殿中,又有誰人不是同你一般的心思”


    “隻是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若隻像你這般不管不顧跑過去同人家亂打一氣,真不知還要有多少教友將因此死於非命!依小妹之見,不如先請教主全權定奪,在這之後凡有號令,我等同道必當人人向前,豈有顧惜自身性命之理!”


    “我……”


    慧能一時語塞,不由唿的頹然坐倒。念及自己剛才言行無狀,遂向璿燭倒頭便拜,氣若洪鍾的告起罪來。


    “師弟是以同門義氣為重,此事大可不必再提。”


    璿燭端坐主位,鬢角白發被周遭火光明滅照亮,始知其早已過了天命之年。須臾,忽見他衣衫下擺無風自動,就此施施然站立起身。餘人隨即效法於後,教殿中霍霍之聲不絕於耳。


    “傳我鈞命。”


    璿燭話音一沉,目光環視左右,放眼所見盡是眾人摩拳擦掌,急切欲報日前一箭之仇。


    “諸堂部署各自養精蓄銳,暫待將來時機。倘若違命而有輕舉妄動者,一律懲治不貸。”


    “另外,通傳各地安插眼線,暗中留意近日各派動向與人員折損狀況。將此事在下月初八前探查翔實,迴傳教門以備謀劃。”


    璿燭在教門之中威望極高,眾人對他素來服膺。如今此話既出,就連滿心憤懣如慧能者,也隻得隨旁人齊聲稱是,未再如先前般大吵大鬧。


    璿燭微微頷首,又道:“既如此,諸位也可暫且迴去安歇。如今各堂要務繁多,還請……”


    “先生!”


    這聲音飽浸悲憤,雖隻寥寥兩字,卻如同鋼錐利刃,在眾人心頭割開一道深深傷痕。


    璿燭微微動容,雙唇一碰徐徐問道:“好孩子,你還有事麽”


    “先生思慮深遠,將一切全都安排的縝密妥當。隻是弟子心中還有一事不明,萬望先生能親自教我。”


    少卿聲音發顫,又頗為執拗的掙開子昀,獨自站起一條搖搖欲墜之軀,含著淚咬牙切齒道:“當日教門岌岌可危,鮮於太師父獨自一人拚死血戰之時……不知先生您究竟身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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