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慘白的燈掛在旌旗下。


    一輛推車,一條街巷,一個佝僂在熱氣騰騰的鍋前的身影。


    灰衣老人望著那道身影,滿是皺紋的臉孔凝聚著嚴肅和疑惑。街上似乎就他們兩個人,寒風唿嘯而來,帶著森森的肅殺。兩側是靜寂,仿佛整個城都睡著了。


    他抬步朝前走去。青石街道,已是濕漉漉的,雨水淒迷,煙霧遠近蠢蠢欲動。戌時,天色雖然暗了許多,卻也昏冥不清。天地仿佛要融為一體,那低矮的層雲凝聚著如同花崗岩一般,整個就像是隨時要落下來。


    街巷兩邊的水溝,流水發出那輕輕的流動之聲。


    他到了那攤子前,攤子的主人並沒有抬頭,隻是一隻手抓著一個勺子在鍋裏攪動著。水汽蒸騰,沸水翻滾,爐子裏的木柴發出嗶嗶啵啵之聲。灰衣老人朝一側擺放著的桌子望去,桌子上倒扣著五六個海碗,海碗旁邊是一個竹筒,竹筒裏放著許多筷子。竹筒旁邊又有一個碟子,碟子裏裝著辣椒油。


    收迴目光,灰衣老人定定的望著攤子的主人。那人低垂著頭,一副懨懨欲睡的樣子,灰白的頭發耷拉在肩上,消瘦的臉上已是出現一條條的橫紋。一身青灰色的布衣已有好幾個補丁。日子艱難,生命總是緊衣縮食企圖能挺過每一天,卻不知道更艱難的日子還在後麵。


    目光隨後落向那口鍋,沸騰的水聲便是從這鍋裏傳來的,那蒸騰的水汽也是從這口鍋裏漂浮起來的。黑黝黝的勺子在翻滾的水中攪拌著,但鍋裏除了水,卻再沒有別的什麽。灰衣老人咳嗽一聲。忽然,攤子的主人抓著勺子唿的朝他砸去。滾燙的水珠已經飛濺而來。灰衣老人似乎早有防備,身體一側,右臂屈起,避開了勺子,也躲過了那滾燙的水,然後一腳撩起,砰的一聲,整個推車飛了起來。


    鍋碗瓢盆,便隨著推車的飛起,而在空中飛舞。


    而在這雜亂的物件之中,一件物體出現在視野之中。


    灰衣老人瞳孔一縮,矮身箭步衝上前去,一拳砸在了那攤子主人的胸口上。哢嚓!那是骨頭斷裂之聲。灰衣老人的身體不斷前衝,攤子主人的身體不斷後退。砰!牆壁微微一晃,便凹陷下去,一條條裂紋向四處延伸,很快如蛛網一般。


    啪,那物體墜落在地,朝旁邊滾動了數尺。


    那是一顆頭顱。頭發,五官,蒼白的如同蠟像。


    血滴落在灰衣老人的手臂上,陰惻惻的聲音從麵前這人的喉嚨裏發出來。


    灰衣老人緩緩抬起頭,見到一張已經裂開的臉。笑容無比的陰森,表情無比的猙獰。這人赫然是一隻怪物。灰衣老人那抵在那人胸膛上的拳頭猛然一震,瞬即化拳為掌,如刀刃一般的橫切那人的咽喉。咽喉破碎,那人便軟軟的倒在了地上。


    他看著滴在手臂上的血,眉頭擰在一起,眼睛裏流露出厭惡之色。


    他直起身,緩緩迴過頭,看著那顆已經死去的頭顱。


    街巷看似寧靜,實則暗流湧動,天知道這寧靜之下隱藏著多少的妖魔鬼怪。


    他轉身朝前麵的一家酒樓走去,身影垂在清冷濕漉的地上,長長的有些曲折。風貼著地麵襲來,雨水不斷的落在身上。忽然,一聲啼哭響起,他停了下來。啼哭聲響亮,就在百步之外的一處房子中。他側過臉望去,一股黑煙從那屋子裏湧現出來。啼哭聲更響了!


    灰衣老人還未動,麵前一間屋子的門轟的一聲倒了下來,然後便見到一個男子單手抱著一個嬰兒跌跌撞撞的跑了出來。


    “救我!”


    男人看見灰衣老人,痛苦的喊叫道。灰衣老人箭步衝了過去,抬手便將那男人攙扶著。男人渾身是血,氣息已經不穩,他將懷裏的嬰兒塞到了灰衣老人的懷裏。


    “我的孩子,救他!”


    灰衣老人低頭看去,一床小棉被裏,一張紫色的臉龐露出詭異的笑容,那張開的嘴巴是那鋒利如鋸齒的牙齒。灰衣老人大吃一驚,連忙鬆開嬰兒,往後欲要退去。可這時候,那嬰兒撲向了他的臉孔,張口便咬在了他的臉上。灰衣老人痛叫一聲,揮手將嬰兒掃了出去,趔趄的往後退了數步,一手捂著鮮血淋漓的臉。


    那個男人,再不是那孱弱的樣子。


    嬰兒落在男人的肩上,黑氣環繞,邪魅詭異。


    他們不是人,而是妖。


    桀桀桀桀!他們笑著,得意的望著灰衣老人。然後男人一步一步朝灰衣老人走去。腳步聲如此響亮,簡直刺痛人的耳膜。雨水如此冰冷,仿佛隨時能凝結成冰。灰衣老人深吸口氣,那痛楚蔓延全身,如無數的螞蟻在啃咬一般。鮮血不斷的湧下來,已經浸透了他的手掌,沾濕了他的衣襟。


    雨水落在地上,地麵坑窪不平,積水泛著冷光。


    不遠處的那盞白燈籠,已是熄滅了。


    嬰兒嗷的一聲從男人的肩膀上飛了起來,撲向了灰衣老人,而那男人手握著一柄鋼刀,氣勢洶洶健步如飛。不過咫尺距離,那兇唳之氣讓人窒息。而受傷的灰衣老人這時候抬起頭來,一雙幽深的眼睛鋒利如刃。


    他受傷了,可他並不是無力反抗任人宰割。


    灰衣老人身軀一動,一臂抬起,手掌如刃。嬰兒慘叫一聲砸在牆上,然後灰衣老人身軀一側,避開了男人的攻擊,瞬即一肘反敲擊打在男人的背上。男人趔趄幾乎栽倒在地。而灰衣老人立時旋身而起一腳踹在了男人的背上。男人啪的的一聲拍在了地上,積水飛濺而起。男人迅速躍起,可他剛剛躍起,老人一掌已經砍在了他的脖頸上。咯嘣一聲,男人的腦袋軟軟的耷拉下來。


    砸在牆上的嬰兒飛轉過來,圓睜著一雙慘白的眼睛,定定的望著灰衣老人。


    灰衣老人舒展開雙手,緩緩的轉過身。


    他的臉,竟然無一絲受傷痕跡。


    嬰兒哇的一聲轉身朝遠處飛去。可這時,一抹寒光倏然間從灰衣老人的手中射出,噗的一聲穿過了那嬰兒的軀體。嬰兒砰的一聲落在屋頂上,然後滾落下來,砸在了地上。


    他們是人,在不久之前,可現在,他們再也不是。


    在他們的生命被終結的刹那,異體的靈魂注入軀殼。可,那已經不是他們。


    或許,嬰兒確實是男人的孩子,可無論是嬰兒還是男人自己,他們都死了。


    風似乎更大了,灰衣老人隻覺得更冷了。


    他看著那家酒樓,臉孔上的皺紋更深了。那酒樓,就像是一隻怪獸,蹲伏在麵前俯望著自己。似乎自己太過渺小,讓它不屑一顧;也似乎它早有準備,並不為他的存在而緊張。


    天色又更暗了。這樣的天色,已經不隻是暮色那等層次。


    這才更像夜晚。


    他甩了甩頭,水滴飛濺出去。而後,他朝著酒樓走去。


    酒樓的門忽然開啟,黑漆漆如同一張張開的巨嘴。


    陰森之氣,撲麵而來。那黑暗中,似乎蠢蠢欲動著無數的黑暗生命。他走上石階,來到了門口。這時候,地麵忽然顫動。屋宇在恍惚。他迴頭望去,一條裂縫從遠處延伸而來。裂縫所至,兩側的烏雲紛紛裂開、傾頹、倒塌。一團團黑煙,便如同幽靈一般的在空中飛竄。


    他迴過頭,一步邁入酒樓。門砰的一聲合上了。


    黑白雙劍齊穎睜開雙眼,滿目那倒落下來的瓦片還有木條。她感覺到疼痛,然後試著想要從橫梁下爬出來。可是,她一動,痛楚便加倍的湧現出來。視野一片模糊,大腦被痛楚堵塞。


    九宮!你要我們的命!


    她攥緊拳頭,緊緊咬著自己的薄唇,憤怒和仇恨,從心底裏迸發出來。


    可憐的黃眉,隻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裳,而且還要添上自己的命。


    黃眉,你知道真相後會怎樣


    她想笑,笑自己,笑他人。可是,她笑不出來。


    寒意浸染身體,整個軀體如同已經僵硬。她喘息著,努力的想要讓自己身體裏的力量凝聚起來。不急,不急。現在沒有什麽能威脅自己。唿吸,放鬆,如同平日裏修煉一樣,凝神靜氣,神魂合一。


    突然,一聲炸響在遠處響起,瞬即一道道亮光從半空中如龍爪似得抓向大地。


    她努力睜著眼睛,看著那一條條的光縷落下。


    狂風唿嘯而至,頭發飛舞起來。


    神經倏然繃緊,空氣裏彌漫著野獸的氣息。


    轟!橫梁突然飛了出去,她整個人旋身而起,手中一劍尖嘯而出。


    噗!一股血箭噴在了她的臉上,她卻沒有絲毫的遲滯,一劍刺穿一道身影飛出廢墟。然後,無數的尖叫聲從身側湧現而來。她根本不用去看,也知道那些身影是什麽樣子。劍一撤,她抬手一掌將麵前的身影拍飛出去,然後疊步而起,掠過深溝,騰身越過屋簷。密密麻麻的身影如浪潮似得湧來。


    而在這時候,還在搏鬥的黃眉道人和劍聖已是從高空落在了地上。勁氣激蕩,殺意縱橫。劍聖一劍直刺,引起道道天雷轟鳴,而後一道道閃電疾馳落下來。黃眉道人後退,已在兩條街之外,但這時他停了下來,雙臂抬起,交叉在額前,口中念念有詞。狂風鼓蕩,氣勁橫衝。瓦片、木條、橫梁、磚石隨著一股無形力量的凝聚而不斷旋飛起來。


    “黃泉碧落,幽冥鬼神,聽我法旨,賜爾神通,斬,斬,斬!”


    “九天劍典葬!”


    兩股狂暴的力量,刹那間迎麵撞去。天沉、地裂,一片片的屋宇轟然倒塌。一股股遊蕩的黑煙被那力量卷席,破碎消散。天雷,電閃,狂風,雨滴也化為了利刃。


    卻在這時,一聲淒厲的尖叫,倏然間響了起來。


    一劍斬落下來的劍聖瞳孔一凝,忽然撤劍旋身遁去。狂暴的力量立時間一邊倒,席卷東城。黃眉道人雙臂一垂,呆了一呆,麵露疲憊之色的望著遠處。倏然,黃眉道人眉頭一挑,轉身朝地麵俯衝下來,然後箭步越過一片廢墟,鑽入一座高樓。


    不一會兒,高樓傳來了黃眉道人震怒的咆哮,高樓轟的一聲散了。


    黃眉道人披頭散發直衝虛空。


    而在黃眉道人的身後,卻是一柄虛化的利箭。


    利箭轉瞬刺入了黃眉道人的肩膀,黃眉道人怒吼一聲,利箭透胸而出。血液飛濺,黃眉道人捂著胸口,麵目猙獰的瞪視遠方。


    “九宮,為何欺我!”


    劍聖出現在酒樓樓頂上,剛才的聲音便是從酒樓內部傳來的。他站在樓頂,腳下有一股力量不斷的侵襲著他。他眉目森冷的注視著腳下的屋頂,那屋頂森冷而無絲毫的水汽。這時,樓下忽然出現了白衣老人。


    “老灰在裏麵。”


    白衣老人仰頭喊道,麵色倉惶,目露憂慮。話音一落,他便衝了過去。劍聖仰頭望著那暗沉沉的天空,低聲一歎,一劍刺向了屋頂。


    白衣老人伸手按在了門上,門卻無絲毫的動靜。


    劍聖一劍刺落,瓦片卻紋絲不動。


    而在這時,四周卻傳來了地裂之聲。


    他們紛紛迴頭望去,隻見到大地不斷的沉陷,屋宇墜入那無底的深溝之中。


    有人在奔跑,有人在喊叫,有人倒在地上發出絕望的唿號。


    有人在哭泣,有人奮不顧身想要救別人,有人推開了身邊的親人箭步衝向了安全的地方。


    整個城池,都在陷落,而酒樓似乎是一座孤島。


    然後,地下傳來了鬼哭狼嚎之聲。一團團的黑煙湧現出來,朝著向四處奔跑的人撲去。有人被擊中,撲倒在地,轉瞬彈身而起,變得麵目猙獰發出那邪惡的吼叫。


    這已不是人間,而是煉獄。


    無數的生命在無聲息中死去,無數的生命在苦苦掙紮中被吞噬,也有無數的生命在巨大的恐慌和絕望之中被拋棄了。


    生命的傷痛,不是死亡,而是死亡前的絕望。


    白衣老人呆呆的望著,渾身顫抖,嘴唇翕動,滿目的震驚和恐慌。


    “這是一個陣法,這是一個陣法,邪惡,殘忍,人怎麽可以如此的喪心病狂!”


    劍聖麵色愈冷眸光愈尖利。


    那一道道巨大的深溝,宛若大地上的粗大鐵鏈,一道道深溝組合起來,便是一個陣法。這深溝分割了整個城池,每個部分都代表了死亡。這陣法,從設立之初便意味著,死亡。


    “往生陣!”


    山頂,石亭,一盞燈。風雨淒淒,夜色深沉。


    穿著藏青色長袍的九宮道人望著麵前的棋盤,麵色平靜而安詳。他手裏捏著一枚棋子,棋子是黑色的。道觀裏傳來了一聲鍾聲,他將黑棋放在天元位置,麵上露出一抹笑意。


    “不是我不想贏你,隻是在這小小的棋盤上贏你,沒有任何意義。”他站了起來,負手而立,望著遠處黑漆漆的城池。“你確實幫助了我,黃眉,可你的幫助卻是有私心的。你是個有野心的人,可同樣,我也是個有野心的人。你知道我當日為何走遍所有的門派,並被無數門派驅逐你以為僅僅是因為他們以為我修習的陣法有違天道嗎錯了,我是改變了他們的風水格局,侵吞了他們的天材地寶。在黃山,你確實接納了我,而且將《炎黃經》給了我,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監視我。黃眉啊黃眉,我們在互相算計啊!可最終,贏得是我,而不是你。或許你直到死都不知道,我設置這個陣法,也是將你囊括進去了啊!往生往生,不死何來往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衣袍獵獵,風雨淒厲,石亭內的燈火,隨著第二聲鍾聲的響起,熄滅了。遠城近山,驀然的籠罩著一層蒼死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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