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洞窟,跳躍著那若有若無的光縷。


    苔蘚漫布,浸染的那岩石呈紫褐色。一條條水的印記,在那岩壁上蔓延著,訴說著曾經的生命氣息。隻是,水已枯竭,苔蘚已經死去,隻剩下那冷冰冰的岩石,在無盡歲月的光縷中沉默。


    沉默,隻不過將曾經的故事,緊緊的捂在自己的身體裏。


    不是遺忘,不是拋棄。


    大地沉澱了太多,美好的,醜陋的,熱血的,冷酷的。


    正如那大海,包容一切涓涓細流。


    洞窟的地麵上,是一副完整的骨架。


    盤曲著,保持著活著時候的樣子。


    森白的骸骨,早已沒有了生命的氣息。不管是高貴還是卑賤,都與這洞穴融為了一體。所謂的生命,生著才是命,死去了便再無所謂的高低貴賤貧富強弱。一切都為塵土,何以異樣


    完整的骨架,可以清晰的辨別那脈絡。曾經軀體的形狀,生命的種類。那巨大的頭顱,頭顱上的觸角,爪牙的鋒利,都在訴說著它活著時候的不平凡。在未知的世界裏,多少生命曾經不平凡過


    張開的頜骨,寓意著生命曾經的不平靜。


    或者不屈,或者臣服。


    仇九蹲下身,伸手觸摸著那頜骨內的牙齒。一排的牙齒,整齊均勻,說明它曾經的生長良好。而牙齒的數量,又說明它那時候早已成年。一頭成年的猛獸,竟然會如此孤零的死在這裏。不是衰老,或許是疾病,或許是傷痛。


    仇九的目光落在它的脖頸上。


    腦袋竟然是合上的。頸骨處的痕跡,表明它的腦袋被人一刀砍了下來。


    活著時候被砍了腦袋,或者死去時候被人砍了腦袋。


    是誰


    有人出現在身後,仇九猛然迴頭,一雙眼睛射出冰冷的光芒。


    翩然身影,俊宇不凡。


    那人望著仇九,冠玉一般的麵孔露出淡淡的笑意。


    隻是仇九盯著他,如看著一頭猛獸。


    寂靜的洞窟,黯淡的光線,時光在無言中流逝。


    “你是誰”仇九問道。


    那人搖頭,輕聲一歎道,“無名還是不完美啊!”


    “無名的人”仇九心中一動,卻無比的警惕。


    “那你以為我是誰”那人如春筍一般的手指從白色的袍袖中露了出來,手指上有一枚碧綠的扳指。“你應該認識。”


    仇九盯著那枚扳指。很精美的扳指,玉質無比珍貴。他見過許多扳指,但顏色都沒有這枚扳指純淨。很多東西,材質、製藝的不同,代表了身份的不同。這人,顯然是無名有身份的人。


    “我們不是敵人,”那人縮迴手,道。“是同伴。”


    “就憑一枚扳指”仇九道。


    “還有無名的門規,”那人道。“莫要忘了,你的一切都是無名賜予的,你的生死,你的衣食住行,你的苦樂。若沒有無名,你早就死了。”


    無名的門規,一切都屬於無名。


    “站起來。”仇九在斟酌,那人卻是開口道。聲音很輕,但卻帶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仇九怔了怔,身體不自然的站起來。那人走了過去,站在了龍骨的麵前。“很漂亮的龍骨,雖然有傷痕,但卻絕對是萬中無一的遺跡。這樣的遺跡若是弄出去,必然會引起無數人的豔羨與爭奪。財帛動人心啊!越是稀少的東西便越珍貴,甚至生命,也不如它們珍貴。”


    仇九站在那裏,默默不語,仿佛信服了那人的說辭。


    那人蹲下身,伸手觸摸著頜骨,而後由頜骨撫摸到頭頂,最後落在了脖頸上的傷痕處。


    “一刀斷首,說明出手的人不但修為高強,而且心性果決。”


    頭骨墜落下來,落在了那人的手中。晶瑩玉透,如那白玉一般的輝映著森冷的光芒。


    “龍,四神獸之首,行雲布雨,恩澤萬民,向來被人族所敬仰。俗世王朝,帝王多以龍為自己標榜獨一無二。真龍天子,真龍,上天之子,得天地庇佑,何等之尊貴啊!可惜,凡人到底是凡人,不過擁有著無上的世俗權力罷了!”


    啪嗒,頭骨落地,滾落在仇九的腳邊。仇九的眸光微微一凝,露出不悅之色。那人卻不以為意,信步走到了龍骨的腰腹部。


    “過往何等輝煌,終究還是要塵埃落地,與那塵埃混為一談。生命,若是不能執掌天地,成為真正的唯一,一時的轟轟烈烈,又算得了什麽。什麽權勢,什麽富貴,什麽武力第一,全都不過是自我的欺騙罷了!在物欲的掩蓋下,生命漸漸忘去了曾經的真諦,忘卻了本有的潛能,於是變得孱弱,變得庸俗,變得目光短淺。生命,再沒有了以往那一往直前的勇氣,再沒有了那打破桎梏逆天成神的毅力。全都淪落了,凋謝了,成為了這浩浩光流之中的附庸。可笑的輪迴,到底不過是一場騙局,讓生命在虛幻的富貴中飄蕩,給這世界增添一點所謂的溫馨色彩罷了!”


    那人說話間已是伸出手,握住龍骨腰腹部為的一截骨頭。


    他的手很白,白的讓人心生漣漪。


    即便是女子的手,怕也沒有如此的好看。細膩,無瑕,柔軟。讓人望之心生蕩漾。仇九望著那隻手,卻沒有那種感覺,隻有一種森然的毛骨悚然的感覺,仿佛那隻手,是一隻死人的手。


    沒有溫度,沒有血色。蒼白的仿佛死去了很久。


    那人握著那截骨頭,硬生生的將它扯了下來。


    那人盯著手裏的骨頭,露出滿意的笑容。


    “生命的偉大,在於爭天命。命,不是固定的,也不是某種存在賦予的,一直以來便是在爭中變化。正如整個世界,不可能一成不變,永遠都處在裂變之中。命的高貴與低賤,便在爭之中體現出來。曾經的神,曾經的妖族,曾經的人族豪傑。神不爭,導致了墮落,故而成為了曆史的笑談。妖族的爭,卻在轟轟烈烈中被打的灰飛煙滅,正如這龍,隻能在這裏任人宰割。而人族,卻在曾經的豪傑率領下,獲得了喘息之機,有了一席之地。可,那到底是過去。人族的一席之地,能永遠存續嗎其他生命真的會任由這個世界永遠將它們視為附庸嗎命,在於爭,或成功,或失敗,但無論如何,總是需要去爭的。”


    哢嚓一聲,那人捏碎了手中的骨頭。


    化為了齏粉,在手中如流沙一般的傾瀉下來。


    瑩白的粉末,在黯淡中飛舞。


    那是過去的生命,如今了無生息。


    仇九望著那粉末,陷入了沉思。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便是爭。即便天命所定,也要逆天而行。這便是爭天命。可惜,爭天命的生命還是太少了,大多流於庸俗,卑賤不堪。生命,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已經習慣了適應,適應自己的卑賤,適應自己的平庸,適應自己的孱弱,再沒有了往日裏披荊斬棘的勇氣。想當年,篳路藍縷,百獸率舞,生命何等的燦爛!”


    忽然間,那人的身上散發出一股龍的氣息。


    仇九愕然,盯著那人。那人卻淡漠笑著。


    龍息,醇厚的氣息滾滾蕩蕩的從那人的身體裏湧出。周邊的石壁,瞬息間恢複了生機。苔蘚,水流,甚至是花開。而地上的白骨,竟然在顫抖。


    “你是誰”仇九問道。


    那人轉過頭,盯著仇九的眼睛,嘴角的笑意,變成了邪魅。


    “我是龍。”


    嗷——


    一聲龍吟,忽然在洞窟內響起。如夢似幻,卻無比的真實。兩人都沒有動,甚至連風都沒有。仇九隻覺得渾身毛孔收縮,對方,不再是個人,而是某種遠古高貴的存在。或許,真的是龍。


    與九黎化身為龍的感覺截然不同。如果九黎是龍,那麽在這人的麵前,不過是蛻變的龍,而這人,卻是真正的龍。龍有不同,自然地位、威勢不同。蛇,蛟,魚,等等,多少生命希望幻化為真龍。


    可是,要成龍,何等之難!


    仇九身軀在抖,雖然很細微,但卻一目了然。


    那人滿意的笑著,眸光越發顯現出那種高貴與冷酷。他是龍,自然超脫凡俗,非凡人所能褻瀆。更何況,他的凡人之軀,也有著極其高貴的地位。


    “跪下!”


    那人薄唇微微翕動,發出冷酷的聲音。


    仇九瞳孔微微一縮,既而光芒渙散。那人的聲音有一種魔力,能無聲無息的瓦解人的心智。他真的在跪下,膝蓋彎曲,身體顫抖,搖搖晃晃的便要跪下去。


    “是你!”


    忽然,一道冷厲的聲音驟然在仇九身後響起。仇九渾身一顫,猛然迴頭,卻是九黎。


    九黎卻是盯著那人,雙目如欲噴出火來。


    “還我逆鱗!”


    九黎忽然飛身撲了上去。


    那人瞳孔微微一縮,嘴唇緊閉,麵目森冷如刀刻一般。


    “是你!三番兩次找我麻煩,我正欲找尋你,沒想到你自己湊上來!好,好,好!你要逆鱗是嗎我也要你的龍心。”


    那人忽然渾身一擺,化為了一條黑色的蒼龍。龍吟聲震,蒼龍飛身撲向了九黎。仇九站在那裏,呆怔的出神。九黎一拳轟了上去,可是那蒼龍卻非凡力所能擊傷,砰的一聲,不但未能讓蒼龍受傷,反而震動的九黎手臂發麻。砰!九黎被撞了出去,身軀重重的砸在了石壁上。蒼龍盤旋,龍爪倏然拍落下來。


    九黎避無可避,便被那龍爪一爪擊中。


    嗤啦一聲,胸前衣物盡皆被撕開,一條條劃痕鮮豔刺眼。


    “仇九救我!”九黎大聲喊道。


    仇九眸光一凝,猛然迴神。他急忙箭步竄了過去。可是那蒼龍迴頭瞪著仇九,冷聲喝道,“滾開!”砰!仇九被一股純正氣息擊中,飛身跌落出去。噗!一聲悶響,瞬即傳來了九黎淒厲的慘叫。仇九抬頭望去,卻見到一顆血淋淋的心髒被那蒼龍從九黎的胸腔裏扯了出來。


    “九黎!”


    仇九目眥盡裂,顧不得身軀的疼痛,飛身撲了上去。蒼龍一口吞下那顆心髒,洋洋得意的盯著仇九。仇九到了近前,它揮動前爪,啪的一聲將仇九掃了出去。


    “你很憤怒,我知道,可是不急,我們有的是時間。”


    蒼龍長嘯一聲,忽然身軀一震,朝著前方甬道飛去。


    仇九爬了起來,飛快的跑到九黎的身前。九黎奄奄一息,眼睛裏淚水蕩漾。


    “仇九,我的龍心,我的龍心!”


    仇九一把將他抱住。他忽然想起曾經的無力和絕望。仇十二。小猴子。而如今,自己依舊如此不堪,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朋友受傷。自己是災星,能帶給親近之人的,隻有傷害。無盡的苦楚,如那江海之水,在內心裏翻湧。他不甘,仿佛有無數的束縛,不斷的纏繞在他的心裏。他想掙脫。


    他要掙脫。


    那具屍體,被無數鏈條捆縛在那蒼寂之地,即便死去,也在遭受著無盡歲月裏的刑罰。


    它死了,可是依然不屈。


    而自己活著,卻在沉淪。


    那人有些話說的沒錯。許多生命,已經喪失了爭的勇氣,隻會沉淪,隻會適應,變得孱弱平庸。


    而自己,正是那許多生命之一。


    他忽然仰頭長嘯,黑發飛揚,麵孔猙獰。身軀飛快的化為半人半獸狀態。黑甲,赤焰,觸角,劍紋。他騰的站了起來。赤焰蕩漾,縈繞在這沉寂之地。刹那的生機,刹那的湮滅,隻有那遺跡的斑駁。


    屍骨的無聲,仿佛在訴說著曾經的悲傷。


    九黎的身體越來越輕,越來越淡薄。他就要消失了,如一陣煙。


    “聽我說,仇九,聽我說,”他抓住仇九的胳膊,說道。“那個人,那個人出現在那裏,是他,是他奪走了蒼龍的逆鱗,我,我要找的,找的就是他。曾經在幽冥之地我見過他,可是,可是他汲取了曾經強者的力量,雖然還沒有完全煉化,卻也無比的狡猾。如今,如今他再次出現在這裏,顯然有、有可怕的目的。仇九,小心他,不要被他蠱惑,他,他對你,對你沒有善意。你身上有他忌憚的東西,遲早,遲早他會針對你。現在,現在他獲得了蒼龍之心,便是真正的蒼龍,又有,又有曾經的諸神拱衛,他,他可是諸神之王了!仇九,當心啊!”


    九黎的身軀已經非常淡薄,隻能看見他身影的輪廓。


    “我要怎麽救你”仇九問道。


    九黎蒼白的麵孔上流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我沒用了,是我自己沒有本事,不但不能找迴逆鱗,更是丟了蒼龍之心,我,我死不足惜啊!”


    “快告訴我,我要怎麽救你”仇九怒吼道。


    “龍有利刺,逆鱗有傷,除非天道之力,否則無法斬傷。昔日諸神屠戮神獸,便是因為有天道的護持。仇九,不要管我啦,你自己當心啊!”


    他消失了,無聲無息,無絲毫痕跡,便如風,便如煙霧。


    散去了。


    “我要怎麽救你”


    仇九望著空空如也的雙手,呆滯許久,才忽然癲狂的吼道。


    聲音在空寂的大地深處迴蕩,迴應的,隻有他自己的聲音。


    “吼!”


    一聲野獸的怒吼,可怕的氣浪倏然從山洞中席卷而出,地麵上的蒼龍骸骨,猛然間在那氣浪裹挾之下,宛若新生一般,疾嘯直衝,破碎了岩層,穿透了一道道洞窟。


    赤光普照,強烈兇狠的氣息,如影隨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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