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雨姍姍來遲,卻似乎鉚足了勁下個不停。


    從子時變天烏雲翻滾,一直到現在,磅礴的大雨恣意傾瀉。


    不到半個時辰,幹涸的大地已是一片泥濘,四下裏一片汪洋,那水光與暗沉沉的天空相相襯,顯現出那晦暗來。焦黃枯萎的植物,終於在還剩最後一口氣的時候獲得了上天的垂憐,拚命吮吸,似乎想要一下子將損耗的命源補足。


    一支隊伍飛快的朝前方奔馳。駿馬疾馳,馬蹄鏗鏘,濺起的泥水飆射道路的兩側。平曠的荒野,這支隊伍無疑增添了一絲絲的生氣,卻也帶來了一分肅殺。荒野荒涼,盡皆荒草雜樹,一望無遮。隊伍來得快,去的也快。


    有一片瓜地孤零零的立在荒草圍堵之中。瓜苗已是稀疏,一些瓜暴露在藤蔓葉片之外,許多已是壞掉了。有鳥雀落在瓜地裏,隊伍來時,鳥雀振翅高飛,驚恐在天空中徘徊滯足。當隊伍離去,這些鳥雀又俯衝而下,落在瓜地裏,悠閑的抖擻羽翼,啄食起來。


    有人搖搖晃晃的從遠處走來,一腳踩進了瓜地裏。


    雨很大,瓜地已是被水浸泡,來人也沒有穿雨具,渾身上下已是被雨水浸濕了。


    這人站在瓜地中,眯著眼睛望著遠去的隊伍,而後彎腰一把摘下一顆西瓜,噗通坐在泥水地裏,一掌劈開西瓜,而後大口啃食起來。這個人狼狽不堪,樣貌憔悴,想來在烈日之中趕路許久,饑渴難耐,故而不擇食。


    雨勢很大,讓渴盼雨水的人們一下子由喜而悲。


    雨水,並不一定讓人歡喜。


    幹涸多日的大地,雨水過多隻會讓已經被摧殘的不成樣子的作物凋零、腐爛。


    於是乎,許多地方,麵色焦黃的人們呆滯不動,欲哭無淚。隻是望著那密密麻麻無邊無際的大雨,還有眼前那汪洋的水澤,仿佛一線生機也被斬斷了。然後,有人跪倒在地,痛哭起來。有人跳腳指著黑洞洞的天空,厲聲斥罵。可是,蒼天無語,萬物無聲。隻有那雨水嘈雜而響亮。


    轟隆隆的聲響,有屋宇倒塌。


    吃瓜的男子忽然抬起頭,不知何時,有人出現在他數丈之外的地方。


    地上已是散落著許多如被野豬啃過的瓜,瓜瓤殷紅,瓜子烏黑。這個吃瓜的蓬頭垢麵的男子,一雙眼眸黝黑深邃。他緩緩站了起來,然後默默的朝那個人走去。


    一前一後,兩個人沿著泥濘不堪的道路,朝東南方向走去,消失在蒙蒙煙雨之中。


    老鬼跪在地上,等來的沒想到會是申斥,這讓老鬼心中不滿,可卻不敢反駁。當來人將無名的懲罰令念完,老鬼抬起雙手恭敬的接過文書。那人負著一手,淡漠的看著他,道,“這是上麵的意思。不過,你也不要心生不滿。這段時間你在龍門城所做的事情,上麵的大人們是看在眼裏的。為什麽會申斥你,不過是讓你不要自滿驕傲,繼續勤謹做事。無名有功必賞,但是,這次的功勞有些大,不是樓主們能夠做主的。等迴山上,到時候迎接你的,怕是獎賞令了!”


    “多謝樓主厚愛,老鬼不敢怨言。”


    “嗯,知道進退就好,要知道,無論申斥懲罰還是獎賞,這都不是我們所該關心的,要記住,我們是屬於無名的,我們所有的一切,都是無名的。隻要你有價值,無名便會栽培你給你機會,但若是沒有任何價值,那便休怪無名無情。”


    “老鬼明白!”


    “行了,起來吧!這雨真是討厭,竟然下個不停。想來,許多地方又該出現災情了!”


    “這是地方官府的事情,樓主無需掛懷。”


    “嗬,誰管他們的事情,隻是大雨不止,礦山便要停工,一旦停工,銀礦便隻是死物。”


    老鬼愣了一下,連忙低垂下頭道,“老鬼糊塗了!”


    “得了,這不是你該考慮的事情。去吧,我在這稍微停留一下便會離開,無需相送。”


    “老鬼告辭!”


    老鬼離開後,一名玉樹臨風英宇不凡的少年負手從旁邊的房間裏走出來。老鬼的上司一個英俊的年輕人轉過身露出笑臉,躬身行禮道,“參見王爺!”


    “你這家夥如此憊懶,若非本王慶典,你怕是又要推掉了吧!”


    “小的豈敢,隻是主子那裏事務繁忙,實在走不開。”


    “嗬,他事情多,難道我不多!我這忙的要死,父王的喪事,大哥和三哥雖然互相齟齬,特別是大哥,作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來,但是,到底是兄弟啊,所謂人死事大,我也不可能將他們怎麽樣,該發喪發喪,到底是王府的顏麵,是不是加之現在封地由我管理,大小事務,如旱情、蝗災、水澇等等,一應事物交雜而來,讓人難以應付。想想,還是以前好啊,什麽都不要管,隻要陪著母妃念念經就好了,多麽自在!”


    “王爺說笑,人總是需要成長擔責的,不可能一直遊離在事務之外。”


    “你說的沒錯,所以我也不過是在你麵前發發牢騷罷了!對了,他怎麽樣”


    “主子安好,王爺不必擔心。”


    “唔,那就好,他已經許久沒有給我來信了!”


    “主子事務繁多,等閑下來的時候自會給王爺來信的。”


    “你在這邊待多久”


    “明日便走。”


    “這麽急”


    “這裏有王爺照應著,不會有什麽事的。”


    “你倒是會撂挑子!行了,不用擔心,隻要本王在,你們無名便能在龍門橫著走。”


    “多謝王爺!”


    “行了,別假模假樣的了,走,跟我喝幾杯去。”


    “是!”


    老鬼走在街上,雨勢很大,朦朦朧朧的,街道上的人影如幽靈一般。隻聞得雨水嘈雜,老鬼的內心卻是有些恍惚。他不明白無名對自己的處分目的是什麽,如果真如那人所說不過是敲打,那敲打的用意是什麽他迴想自己在龍門城的表現,並無張狂過失之處,更未出現過錯導致行動失敗。既然如此,上麵敲打自己做什麽


    他想不通,所以內心恍惚,有種深深的挫敗感。


    他想起田綰的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其實,每個人都有私心。隻要環境適合,私心自然會產生。他老鬼極力否認,可事實便是如此。自己不斷的立功,不斷的去表現,為的是什麽表忠誠,表忠誠又是為了什麽為了提升自己在無名的地位與權勢。可最終為的是什麽還不是為了自己!


    他停了下來,一輛馬車飛快的從他身邊掠過,濺起水花落在了他的身上。老鬼皺了皺眉,隻覺得腹部火辣辣的痛。他伸手摸了一下,隨即拔腿朝前麵走去。


    車簾放下,蒙圩倦怠的靠在車廂上,合上了眼睛。


    這段日子他並未離開龍門城,一直在一家客棧裏歇著。其實也不是歇著,隻是很少外出罷了。祭壇消失,那些人也消失了。他們去了哪裏難道真有通玄的東西和地方他有種失落感,仿佛一道天機明明就在自己眼前,卻被自己錯過了。天機天機,萬年難得,錯過了便真的錯過了!他無力的靠在那裏,渾身充滿著疲憊感。


    趕車的是華僧,坐在蒙圩對麵的是千勝先生。


    “三爺在想什麽”


    千勝先生端起麵前的酒杯啜飲了一口。兩人之間是一張矮桌,矮桌上擺著酒水和下酒菜。馬車雖然馳行,卻不顛簸。


    蒙圩睜開雙眼,無奈一笑,道,“先生可相信仙神”


    千勝先生放下酒杯,微微一笑道,“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看見並不代表真實,沒看見並不代表沒有。古有圖集,說仙神聖賢,難道真的是無稽之談太過久遠,真相淹沒在了煙海之中。”


    “這麽說先生也相信”蒙圩直起身,來了興致。


    千勝先生卻是搖頭,道,“我修武道,隻是為了提升殺人技法,卻不是為了那虛無縹緲的道。道,有萬千,佛門之道,道家之道,儒家之道,甚至兵家、法家、縱橫、陰陽等等,均有自己的道。道是什麽片麵而言,便是各門各家所確立的佇立於世的學說。但不管從哪方麵而言,我都認為,所謂的道,不過是每個人在這世上活下去的信念。”


    蒙圩頹然一歎,懶懶的靠在車廂上,伸手端起酒杯道,“先生說的是,隻是武道之人,總還是希望能有突破極限飛升成仙神的渴望。雖然虛無縹緲,雖然可能有些滑稽,但是,這也是武道的前途。龍門城所發生的事情,便是一種印證。死了的劍聖複活,飛天遁地的老者,氣勢洶洶的幽冥,天地異象的出現,諸如此類,都讓人神往。仿佛,這個世界才是假象,而被我們稱為虛妄怪談的世界才是真的。人之矛盾,便是如此,讓人不堪啊!”


    千勝先生笑了笑道,“其實公子是步入誤區,有些走火入魔罷了!”


    一杯酒下肚,蒙圩已是有些清醒過來。他道,“先生說的沒錯,若是每日沉浸其中,便真的會發瘋的。罷了,隨風去吧!人說機緣機緣,是自己的才是機緣,別人的,算什麽機緣!隻是龍門城如今局勢,可不利於我們洛蒼啊!”


    千勝先生欣慰的看著蒙圩,他終於關心起洛蒼來了。


    “兵法有雲,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擾之,卑而驕之。如今無名強勢,又有王府支撐,在這一塊,洛蒼毫無優勢。隻是出了龍門城範圍,距離王權越遠的地方,可還有那麽多依仗三爺不如以退為進,與其形成犬牙交錯狀態,彼此抗衡。”


    “果然還是要聽先生分析,不然蒙圩可就真的一頭霧水了!罷了,還是迴去讓大哥自己折騰去吧!”


    “三爺這是故意撂挑子啊!”


    “我能有什麽辦法我嫂子都要拆我房子了,我還能讓大哥一人在旁邊清閑!”


    “這算是熱鬧的一家子,讓人豔羨啊!”


    “要麽我委托先生出麵處理,想來嫂子是會看在先生的麵上饒過我家房子的。”


    “咳咳,咳咳咳咳!三爺別鬧!”


    一封朝奏九重天。


    京都豔陽,驕陽如火,炙烤著大地。暴雨之後的大旱,使得京畿周邊災情驟然惡化。已有不少流民匯入了京城。京兆府、東廠和錦衣衛等紛紛出動,為此京城治安。


    宮闕重重,自古以來便積澱了無數故事。這些故事,無不帶著血腥與陰謀。仿佛,深宮大院之內,本就是孕育此類故事的沃土。


    驕陽燒灼,宮殿閃爍著刺目的光芒。


    大殿,寂靜,流溢著冰塊散發的寒意。


    穿著明黃長袍的皇帝打開奏折,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皺起,好一會兒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裏。欽天監副監在殿外求見,皇帝抬起目光落在那個瘦小烏黑的男子身上,將手中奏折放下。


    “進來吧!”


    “喏!”


    那欽天監副監小心翼翼躬身步入,然後跪在殿中。


    “微臣叩見陛下。”


    “說吧,有什麽事”


    “欽天監正監如惠大人已經好轉,微臣特來秉知陛下。”


    “哦已經好轉可能說話”


    “暫時不能,禦醫說如惠大人身體虛弱,需要飲食調養,需要過些時日才能複原。”


    “唔,那就讓他養著吧!對了,你執掌欽天監,天象可看透如今驕陽似火,大澇之後又是大旱,各地已是雪片似的上來奏報,情況很是嚴峻。你欽天監可是任務繁重,想想辦法,怎麽解決目前的問題。”


    “微臣遵旨。”


    “如惠那邊有禦醫在就行了,你也別到處跑,安心做事就好。”


    “是!”


    “去吧!”


    “微臣告退!”


    那人離開後,皇帝又將目光落在了奏報上。他的神色看不出喜悅。奏報是禁軍周馳讓人八百裏加急送來的,奏報上說慶王被人所害之事。他放下奏報,幽幽一歎。雖然平日裏他很想宰了這個家夥,可是現在他真的死了,他卻歡喜不起來。內心的迷茫與空落,總覺得似乎什麽東西被人奪去了似的。


    不過,他想到的不是慶王之死,更非龍門城現在誰在主持,而是現下局勢紛亂,慶王死了,朱兆和和朱兆基勢同水火,那麽,他這個做皇帝的日後應當如何處斷龍門的事情。撤掉是不可能的,那樣會引起各地藩王的反彈和民間的非議;可若是不受掌控的如慶王一般的人主持,那又是給自己添麻煩。所以,現在後事如何處置


    “進來!”


    皇帝忽然抬頭,威嚴的喊道。


    毛驤立時滾地而入,匍匐在地。


    “卑職叩見陛下。”


    “龍門城現在局勢如何朱兆和和朱兆基怎麽樣了”


    “啟稟陛下,朱兆和和朱兆基已死,現在主持龍門事務的是慶王四子朱兆圭。”


    皇帝眉頭一凝,冷冷的盯著毛驤,道,“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已有十餘日,下麵奏報過來耽擱了時間。”


    “廢物!”皇帝怒斥道。毛驤跪在地上,渾身戰戰兢兢,自打接到奏報,毛驤便知道會挨到訓斥。所謂天威難測,便是如此。皇帝起身,從禦座上走下來,來到了大門外。


    殿宇重重,迴廊無數。陽光如火,在眼前生輝。


    “朱兆圭此人了解多少”


    毛驤急忙轉過身,跪對皇帝,道,“此人年少,是慶王第七房妾室所生,一向聲名不顯,隻是與王妃關係很好,頗受王妃看重。”


    “龍門城現在局勢如何”


    “已是穩定下來。”


    皇帝冷哼一聲,淡淡的道,“看來也是個有本事的人,能如此輕而易舉的平息內亂,魄力和手段不小。看來,越是不起眼的角色,反而越是厲害。兩虎相爭,漁翁得利。小小年紀有如此本事,便不是個善茬。讓人盯著他。”


    “卑職明白。”


    皇帝揚起頭,眯著眼睛望著湛藍的天空,喃喃道,“你這是故意給朕擺個迷魂陣是嗎死了便死了,還要給朕製造麻煩!來人!”


    “陛下!”老太監從旁邊跑了過來。


    “傳旨龍門,慶王為歹人所害,朕心悲痛,天家血肉,無故而終,催人心肝。然,事已至此,往事不可追。特賜慶王諡號‘忠正’,著內務府撥錢督辦喪事;令,責令有司嚴查此事,捉拿兇手,明正典刑。此外,慶王四子溫良恭儉,頗有才華,允其承繼慶王爵位,繼續管理龍門封地。”


    “喏!”


    “去吧,寫好給朕看看。”


    “奴才遵旨。”


    太監離開後,皇帝迴頭瞥了一眼毛驤,道,“進來京畿多事,你們錦衣衛注意點,莫要讓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奸宄鼠輩在京城鬧出事來。另外,一些邪門歪道,最是妖言惑眾,給朕嚴查。”


    “微臣遵旨。”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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