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已至,茫茫大地上,已是彌漫著新年的韻味。


    雪地,茅屋,一縷縷煙霧蒸騰著從幹草中漂浮起來。


    門被推開,寒風鑽進簡陋的屋子。老匠人蹲在門口地上,用石頭砌成的灶膛上坐著一隻水壺。壺蓋不時顫動,水汽不停的湧出來。


    仇九麵色蒼白的站在老匠人的身後。天光熠熠,晃得他雙眼眩暈。


    老匠人迴過頭,麵露一絲喜色,道,“你可終於醒過來了!”


    仇九扭了扭脖子,有種針紮的感覺。他暗自一歎,在老匠人身邊蹲下來,望著灶膛裏的火,道,“你為什麽要救我”


    老匠人烏黑的麵膛,被火光照的重棗一般,他伸手撥弄著灶膛裏的幹草,道,“我有我的打算。”


    仇九低歎一聲,道,“你也是無名的人”


    “算是吧!”老匠人站起身步入屋子,很快便拿著一些幹硬的肉塊出來,揭開蓋子,將肉塊放進去。“雖然在無名沒名,但這些年卻一直在為無名做事,不然你以為那晚我會留你下來,跟你說那些話”


    仇九自嘲一笑,道,“我自納悶,當然懷疑老先生的身份,卻不知是敵是友。不過那時候我卻是無處可去,而且身體疲乏的很,隻想著能找個避風的地方休息一下。”


    “所以這便是緣分,”老匠人道。“冥冥中指引你找到了我這裏。”


    “緣分”仇九長籲口氣,仰頭望著天空。陰雲散去,晴空無垠,映襯的大地一片蒼茫。“或許吧!”他的嘴裏滿是苦澀,內心裏空蕩蕩的沒有著落。


    “辰樓派人來找過你,”老匠人道。“說了幾句話就走了。”


    “他說了什麽”仇九呆呆的望著天空。


    “沒說什麽,隻是說你這次的表現不錯,上麵很重視你。”老匠人翻著壺裏的肉塊,經過熱水煮過,硬邦邦的肉塊已經綿軟了。


    仇九淡漠一笑,道,“是啊,這次表現不錯!”


    “寒山寺出事了,”老匠人道。“老和尚和一幹僧人被殺,聽說你的那個同伴牽涉其中。”


    仇九麵色微微一變,眸光泛著散光,內心有些恍惚。他望著老匠人道,“他現在怎麽樣”


    “受了傷,不過僥幸活下來了,但是,”老老匠人遲疑了下,道。“無名的門規你是知道的,他魯莽行事,導致寒山寺被人潰破,也導致老和尚等人出事,按他的過錯,他是逃脫不了的。”


    仇九沉默下來。仇四跟他很近,雖然他心裏一直不願意將他當做朋友,但是仇四卻日日厚著臉皮貼上他,讓他也無可奈何。多年來,兩人做了很多事,經曆了很多,他即便再封閉自己的情感,也無法否認仇四的存在。


    “有沒有辦法救他”


    “有,用你的功勞來換。”


    仇九垂下頭。他希望自己能提升在無名的地位,這樣或許哪一天他便有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自由和權利。他的心裏一直放不下對仇十二的承諾,也放不下對小猴子死的指責。他想過很多,這些年他如此拚命,跟這些是很有關係的。


    “我要怎麽找到他們”


    老匠人迴頭望著他,道,“你決定了”


    仇九咬著嘴唇,淡漠一笑道,“我們這些人,連命都是別人的,要功勞幹什麽!”


    老匠人眸光內斂,點了下頭,道,“既然你決定了,其他的事情我會幫你處理。你現在身體還弱,不宜吹風受凍,先進去吧!”


    “沒事,躺的太久了,整個身體都耗幹了,隻以為自己死了一般。在外麵好啊,雖然寒冷,卻是能清清楚楚的感覺到自己還活著。”仇九道。


    “活著就好,”老匠人眼睛盯著火焰,額頭的皺紋卻是皺在一起,眼眸深處湧現出深深的痛苦。“活著便可做任何事情,至少還有機會去彌補。”


    “新年要來了吧”仇九歎息道。


    “今天是二十八,城裏很熱鬧。”老匠人道。


    仇九隻是笑了笑,低頭望著腳下黝黑的泥土。泥土硬邦邦的,已經給凍上了。他伸手抓了根樹枝,在地上畫著。


    半個時辰過後,老匠人將煮好的肉裝好,又燒了一壺雪水。兩個人便以地為桌,將幹草鋪在地上作為墊子,彼此相向而坐。


    “沒有酒,便以雪水為酒,為新年到來,我們幹一杯!”老匠人舉起碗道。


    仇九端起碗,道,“為我們都還活著,幹杯。”


    水是滾燙的,卻也是無味的。


    老匠人給自己和仇九倒上水,忽然很鄭重的端起碗,眸光嚴肅認真的望著仇九道,“這一碗,我敬你。”


    仇九略微出神,卻是沒有端起碗,隻是道,“你有事”


    老匠人直視著仇九,道,“你同意了,我就告訴你。”


    仇九端起碗一幹二淨,道,“你說吧!”


    老匠人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喝完,然後將碗重重放在地上,眼眶裏已是濕潤了。


    “這件事,我藏在心裏多年了,一直不敢對別人說。我進入無名,也是為了這件事。我等啊等啊,直到等到你,我的請求才被上麵批準。”


    “這麽說,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


    “跟無名無關,是我個人的私事。”


    “按理說,無名也不是絕對冷酷無情,憑你在無名待的時間,即便是私事,也不可能拖延這麽久。”


    “確實棘手。”老匠人垂下頭,道。“因為對方是個大人物。”


    仇九垂著目光,望著氣霧漸漸散去的肉塊。老匠人道,“我自是匠戶出身,身份低賤,本上不得台麵,卻因我家傳手藝精湛,被人所看重。我祖上是魯班後裔,手藝傳自《魯班書》,一代代沒有斷了傳承,所作物件,也精益求精為人所求。所以,我雖然是匠戶出身,在所在地,卻是不為差人所擾,日子算是過得去。”


    仇九知道他在說自己的往事,便默默的聽著。寒風嗚咽,四下裏波光粼粼。茫茫天地,無比的蕭森。


    “直到有一日,一個大人物來到了我的家,本來大人物到來,我這匠戶應該欣喜若狂奉之若上賓,可在這個大人物找上家之前,另有一個身份詭異的人找過我。”


    “他們找你幹什麽”


    “打造一件兵器。”


    “什麽兵器值得他們如此吹捧你”


    “一件既能證明身份地位,又可以在百步之外殺人於無形的兵器。”


    仇九眸光微微一縮,道,“是什麽”


    “劍,軒轅劍,”老匠人嚴肅的道。“穿梭軒轅黃帝征戰百族所用,為至高權力象征。此劍,傳聞為天帝所賜,鋒芒畢露,殺人於須彌之間。”


    “真有這樣的劍”


    老匠人垂下目光,手在顫抖,道,“雖然不如傳說威力,確可力壓天下神兵。”


    “那你後麵怎麽選擇”仇九問道。


    “我推掉了!”老匠人道。“也正因為如此,我這身份低賤的匠戶便卷入了可怕的權力爭奪的漩渦之中。所謂成王敗寇,一將功成萬骨枯,我這匠戶被連累,被滅族。”


    “那你的對手,”仇九深吸口氣。“是獲勝的那個人”


    老匠人搖了搖頭,道,“不是。”


    仇九疑惑的看著他,道,“不是獲勝的那個人,那又是誰”


    “是失敗的那個人。”老匠人道。“這個人雖然失敗,卻沒有死,他很好的保全了自己,並且被封在了外地為王。”


    “你要我行刺諸侯王”仇九睜大了著眼睛,無比震驚的看著老匠人。諸侯王均為皇帝至親,雖然地位大為消弱,卻也是至高無上的。行刺諸侯王,無論成敗,均會卷起軒然大波,引起朝野震蕩。


    老匠人望著仇九,點了點頭道,“是不是很驚訝”


    仇九垂下頭,麵色凝重的道,“就像是晴天霹靂。我隻希望,上麵沒有答應你。”


    “所以我等了這麽久,”老匠人道。“才等到上麵的準許。”


    “我沒有選擇了,是吧”仇九歎息道。


    老匠人點頭,道,“所以我才要敬你酒,因為這個任務,上麵答應是以你為條件的。”


    仇九抓起筷子,夾了一塊肉放入口中咀嚼起來。一時間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寒風從身邊掠過,茅草屋屋頂瑟瑟發抖。肉雖然煮爛,但卻隻有鹹味,吃之如幹柴。可是,仇九確實餓了,便顧不得美不美味,隻是不停的將肉塞入口中。老匠人喝著水,沉默著。


    仇九吃了大半的肉,又喝了一碗水,站起身道,“幫我把仇四帶迴來。”


    “好!”


    仇九便大步步入屋中,隻留下老匠人坐在地上,黝黑的麵龐露出欣慰的笑意。


    木魚山,被眾山拱衛,宛若山中之王。


    霧靄彌漫,雪光盈盈。


    在木魚山山腰,有幾處屋宇,散落點綴在林中。鬆林翠柏,青鬱厚重。屋子的門窗上已經張貼上了對聯,有了新年的味道。


    兩個穿著灰白色長袍的老人站在院子中,看著童子來迴奔忙。


    “又是一年,我們兩個糟老頭子又老了一歲了!”灰裝老人摸著下巴道。“年年歲歲,歲歲年年,故人不多了啊!”


    “所以才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管那麽多做什麽呢!”白裝老人望著童子在院子裏跳來跳去,眯著眼睛慈祥的笑著。卻在這時,童子忽然朝院外跑去,大笑著排起手來。兩位老人轉過身,見到一襲白衣的韓倉,兩人互相對望一眼,眼眸裏盡是欣慰。


    童子抓著韓倉的袖子,韓倉站在院外,眸光平靜的望著兩位老人。


    “晚輩冒昧打擾,還望兩位前輩海涵!”


    灰裝老人大笑到了他的麵前,上下端詳,不時點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小子,我還以為你看不上我的廬舍,打算獨自在山巔吃風呢!”


    “晚輩也是人,豈能不食五穀!而且,前輩茅舍幽靜,正是修行的好地方,晚輩能來,是萬分榮幸!”韓倉道。


    白裝老人站在後麵,叫道,“好了好了,客氣個沒玩了!我說稚兒啊,那對聯貼完了嗎”


    童子搖頭道,“還沒呢,屋裏的還差著!”


    “那就好,正好韓倉小子來了,就交給他了吧!”白裝老人道。


    “好好,叔叔,我帶你去貼春聯!”童子高興的道。韓倉隻是含笑著,朝兩位老人微微行禮,便隨著童子進了屋。兩位老人彼此在院中石桌前坐下,棋盤已在,棋子分明。


    “看來這小子的心障算是化解了不少,不然不會如此輕易下山的!”灰裝老人摸著下巴,一子落在乾元位置。白裝老人持子落在星位。


    “看他的眼睛,一塵不染,便是心無掛礙。能打開心竅,便是一樁心事,至於修為,便看他自己的造化。好了,不可悔棋的啊!”白裝老人一手敲在了灰裝老人的手背上,灰裝老人露出悻悻之色,不悅起來。“別耍賴啊,這次我可不會讓你。”


    “誰要你讓,我隻是被風眯了下眼睛而已,”灰裝老人道。“落錯了!不過,誰像你那麽小氣,不悔就不悔,看你能怎麽樣。”


    夜色入冥,寒風在山林間迴蕩。


    燭光搖曳,屋內熏然。


    童子已是醉了,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起來。灰裝老人望著韓倉道,“既然心障一解,往後你有什麽打算”


    韓倉搖了搖頭,道,“心障雖解,但修為未複,說實在的,晚輩也不知道將要去往何處!師傅大仇未報,門中弟子又散落天涯,特別是寒山城一事,恐怕已讓許多人寒了心,要再聚起來,恐怕是難了!”


    灰裝老人低聲一歎,道,“過去的事情,該放下的放下,若是苦苦壓在自己身上,反而無益。你是大天賦的人,能在武道上走這麽遠,實屬罕見,若是繼續在武道上走下去,開宗立派那是指日可待的事情。我想你師傅在九泉之下,也不是希望你報仇,應該是希望你將他的道傳下去。”


    韓倉眉頭微微皺起。一旁的白裝老人忽然舉起酒,道,“難得坐在一起吃頓熱乎的,說這些幹什麽!來來來,喝酒喝酒,今日若是不將這老家夥的藏酒喝光,往後要再喝道,隻怕是難了!”


    韓倉眉頭舒展,灰裝老人哼了一聲,瞪了白裝老人一眼,道,“喝喝喝,喝死你!”


    夜深,酒空杯冷。兩個老人負手站在院中,韓倉已是在茫茫夜色中下山了。那消瘦的背影,孤零零的讓人心生憐憫。


    “我剛才說錯了”


    “至少有些話不該我們來說,到底他不是年輕人,在他這個年齡段,我們早已叱吒江湖多年了!”


    “唉,嘴賤,我還以為他走出魔障,不會在意呢!”


    “心結心結,解開了就不算什麽,可若是隱藏在心裏,卻還是個結。你沒看到他端酒杯的手嗎,那手在抖!我想,他是在隱藏自己的事情,怕我們擔心,或者怕我們過多幹涉。”


    “關心或者幹涉,我們也是為了他好啊!”


    “這樣的人,在心底裏是不會希望有人去關心的。他們是王者,隻能站在山巔受人仰慕,獨守著那份孤獨。”


    “罷了,罷了,我也不去管了!隻望著劍聖的傳承,不會斷在他的手中。喂,在我這裏飯也吃了酒也喝了,打算什麽時候走啊!”


    “這是趕我”


    “切,要是能趕,早就趕了,不過是順嘴一說!”


    “你個老小子果然心胸狹隘,不就是喝了你幾壇酒嘛,犯的著這樣。走,走,走,老子我迴瀘州去。”


    “瀘州啊,好地方!”


    “老子可沒邀請你。”


    “稚兒既然隨你去,我不放心,自然是要跟著去的。”


    “呸,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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