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很強大,他身體所釋放出來的氣息,足以讓人心神畏懼,讓人氣息遲滯。那滾滾的殺氣,宛若從血海之中走來,隱約可見那赤紅的光華,籠罩周邊。可是,仇九沒有選擇。


    仇十二的情況非常糟糕,他不知道哪一刻他就會撒手而去。


    仇九知道,自己可能永遠也不能讓活著的仇十二迴到自己的家與家人團聚,他甚至也知道自己這樣做在本質上沒有任何意義。但是,他答應了他,他發過誓,他一定要將他送迴去。


    所以,仇九沒有選擇。即便一出劍自己就會身首異處,他也沒有退縮的理由。


    他,不能讓自己的誓言化為雲霧,在內心裏愧對仇十二。


    仇十二昏厥過去,嘴裏的血如那泉水般湧出來,止也止不住。


    秋雨朦朦,寒意凜然。整個山林清冷寂靜,地麵的枯葉,周邊的樹木,還有矮小密集的灌木荊棘,都在雨水中顯得熠熠生輝。一滴滴血從手指滑落下來。仇九低垂著目光,望著手中的劍。


    山上可謂是傾巢而出,恐怕這時候的山上,除了那位老人,已經不見黑衣人了。


    仇九的大腦異常的清醒,遠比任何時候要鎮定。他的手在顫抖,不是畏懼,而是痛苦,還有絕望。他想呐喊,想質問滿天的神佛,為何不能給仇十二一個好的結局,為什麽就不能讓他在臨死之前滿足迴家的願望。


    他無法想象這麽長的時間裏,在渾渾噩噩的現實與夢境交匯中,仇十二忍受著多麽沉重而痛苦的迴憶與渴望。那昏暗的屋子,那渾濁的空氣,那寂寞的無聲的狹小世界裏,他的生命在無意識的流逝,他的身體無聲息的消耗,而他的渴望卻是越發的強烈。他,在現實與夢境裏,苦苦掙紮。


    一滴水珠,從仇九的眼簾上落下來。


    那水珠似乎放緩了速度,在那視野中墜落的速度無比之慢,以至於仇九便這樣呆呆的望著。當那水珠落在枯葉上散落開來,他的眼眸驟然一凝,化作了精銳的光芒。仇九便斜身掠起,一劍刺了出去。


    速度很快,方位力量把握的極準。


    在一次次的訓練與殺戮中,仇九領悟了一個道理。那便是在任何場景與任何人搏鬥,所需要的都不是花俏的招式,而是一擊致命。需要的是果決,還有勇毅。


    劍芒清冷,劍刃刺穿了一顆顆雨珠。


    嗡的一聲,劍尖已是到了那人的咽喉前。


    咯諍一聲,那人臉孔陰沉,右手一揮,手指輕輕的夾住了劍身。那人陰沉麵孔獰笑起來,手腕一沉,崩的一聲,劍便斷了。瞬即,他夾著劍尖反手一甩,劍尖疾嘯而出,噗的一聲從仇九的肩胛骨出飛了出去。仇九身形趔趄,麵色煞白,胸口的血化作箭柱噴湧而出。


    那人腳步一旋,撲麵而至,一拳宛若遮天,轟然朝著仇九的腦袋砸去。仇九的個子要矮,身材要單薄。那人粗大的手臂從天而降,便讓天光驟然黯淡下來。雨水紛紛濺起,可怕的勁氣如在空氣中激蕩。仇九反應很快,當那拳頭落下之際,他已是撤身後退,然後提劍上揚。


    劍被一拳砸中,反彈擊打在仇九的臉上。


    仇九啊的一聲叫喊,飛跌而落,在半空側身,砸在了泥濘的地上。他的麵孔中央,通紅的印記很快顯露出來。鼻子的血,嘩啦啦的流出。仇九艱難的爬了起來。在對方麵前,自己就像一個孩童,處處受製,而對方那強大的力量,更是壓製的他毫無反抗之力。


    可是,他不能放棄。


    仇十二那微弱的囈語在耳邊想起。


    “仇九、迴家,迴家!”


    目光一狠,仇九咬破嘴唇,俯身疾衝,若一頭受傷的狼撲向那鐵塔一般的男子。


    “雀鴉的封侯在你手中,便是浪費了!”


    那人低歎一聲,腳步一橫,忽然一巴掌扇了過去。那巴掌還未到,可是剛猛的氣勁已是到了仇九的臉上,那種火辣辣的刺痛,讓仇九心神一顫,他連忙提劍橫檔。可是,那一巴掌最終還是落在了他的頭上。啪的一聲,仇九立時栽倒在地,瞬即那男子一腳踩在了他的頭上。


    大腦一片空白,睜開的眼眸仿佛天地在旋轉。


    “就憑你,也敢在無名恣意妄為,也敢背叛無名!嗬,以為有了點本事就翅膀硬了嗎以為有了點實力就脫離無名而遠走高飛了嗎你真是瞎了狗眼,以為無名是誰想走就能走得地方!”


    喉頭湧起一股鮮血,仇九強自將其壓了下去。


    那人一腳之力,便若是泰山壓在他的腦袋上,讓其大腦嗡鳴,如欲裂開似的。可是,就這樣放棄了嗎就這樣承認失敗了嗎這還隻是山林,還沒有離開大山,自己對仇十二的承諾,算什麽他大口喘著氣,肺部如被撕裂開,發出劇烈的痛楚。他圓睜著雙眼,內心裏的怒意與仇恨,越發的激烈。他不怨無名,不怨這名男子。他恨的是自己,恨的是自己的無能。


    他若是有本事,誰能夠阻攔


    他突然怒吼一聲,竟然一下將男子頂了開來。男子身形趔趄,麵上露出一絲驚訝。仇九已是一掌拍在地上,然後旋身而起。他旋起的刹那,並沒有去管自己的身體怎樣糟糕,更未考慮自己出擊是否愚蠢。他提劍一劍刺向了男子。身體在半空,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了劍上。


    劍已斷,但鋒芒猶在。


    雨水紛揚,視野模糊。仇九甚至看不清這一劍刺向男子的哪個部位。


    男子悶哼一聲,身體一側,那劍便從胸前劃過。


    一絲鮮血,隨著劍鋒掠起。


    男子寬大的麵孔立時一沉,瞬即陰雲籠罩,眸光變得越發的鋒利陰沉。仇九的身體從他麵前穿過,瞬即落在地上,雙腿彎曲,然後騰身而起。


    借著大地反彈的力量,仇九竄上一棵樹,單手抱住樹幹,然後晃了出去。他這是要逃!


    天地昏暗,秋雨不斷。仇九落在丈許之外的棘叢中,然後拔腿狂奔。他就是要逃,隻有往前跑,才能離希望越近。山林,給他太多的不安和束縛。那男子還未動,四周的黑衣人已是無聲的追了上去。男子盯著仇九逃竄的方向,嘴唇翕動,麵皮顫抖。


    他在憤怒。沒想到一個螻蟻一般的存在竟然能讓他受傷,雖然這傷算不上什麽,隻是,他的威嚴,他的自豪,卻因此而受損。他仰頭望著虛空,隨身的眼眸如那幽冥一般的森寒冷酷。


    “你死定了!”


    仇九越跑越遠,身上的衣服已是支離破碎。他鼓著一口氣,壓製著身體的不快,繼續朝前跑去。地麵高低不平,甚至有無數的根係、樹枝、斷木橫在麵前。他飛奔、跳躍、翻滾,隻是盯著前方。


    夜幕來臨,山林已是黯淡無光。地麵的積水,匯成無數的水窪。一隻烏鴉站在一棵枯死的樹上,冷冷的盯著仇九。仇九從它身下掠過,頃刻便見到一群黑衣人舉著冰冷的兵刃飛速的跑來。


    黑衣人越來越近,仇九的雙腿越發的使不出勁來。


    忽然,仇九栽倒在地,然後整個身體朝著坡下滾去。


    一名黑衣人忽然騰身而起,一劍刺向了仇九背上的仇十二。


    仇九抓住了坡上的一棵灌木,倏然止住下滑的身體。寒芒在背,他猛然轉身,借著那棵灌木旋身一晃,避開了那一劍,然後翻身而起,一劍砍在了那人的手腕上。啊的一聲慘叫,鮮血和斷掌在仇九的眼前飛起。仇九瞥了一眼麵前,那名男子不在。他眉頭一蹙,忽然撲向了追來的黑衣人。


    那些黑衣人呆了一呆,沒想到仇九竟然不跑,反而撲向了自己等人。便在這一晃神的刹那,仇九已經到了他們麵前。


    他的劍術可能上不得台麵,但是在狼穀,他將所有的狼斬殺殆盡。


    他有鋒芒,而且有殺人的經驗。


    便像是毒蛇,在麵對強於自己的敵人,便毫不猶豫的出擊。


    一聲聲慘叫在濕冷的樹林裏響起。


    當男子趕到,地上已是橫七豎八的躺著一名名黑衣人。


    鮮血四濺,染紅了地麵。


    男子眸光順著一行腳印而去,雙臂發出骨骼哢哢的響聲。


    夜眼看著便要沉底降臨,漆黑的山林,隻會為追蹤帶來麻煩。


    男子深吸口氣,忽然提身而起,掠上樹梢。站在幾丈高的樹上,可以看見遠近林子裏的動靜。一群鳥兒忽然在百丈之外的林中掠起。一抹譏誚的笑意在男子的嘴角漾開。


    “小畜生,你還能跑多遠!”


    身如風雲,飄然遠去,那柔軟的樹梢,竟然成了他的墊腳石。


    當鳥群從頭頂飛起,仇九的心中便升起不妙。他忽然在一顆大樹底下停了下來,然後鑽進了樹洞中。千百年的樹木,總是會形成讓人觸目的歲月痕跡。仇九便背著仇十二站在裏麵,一條條枝椏從上麵垂落下來,遮擋著他的身形。他屏息斂氣,雙眸銳利的注視著外麵。


    仇十二還在昏厥,夢中不知想到什麽。


    水從樹上滴落下來,在旁邊的凹槽中流淌。


    男子來了,在仇九麵前幾棵樹之外。男子站在那裏,皺著眉頭,眸光逡巡四處。他在找仇九,可是,林中的痕跡太少。雨水飛落,樹葉無聲。天光越發的暗了。


    男子忽然朝仇九所在的樹走來。仇九死死的盯著他,握著劍的手緊了又緊。再沒有逃離的機會,除非將男子擊倒。


    男子就像一座天塹,生生截斷了仇九的逃路。


    男子停了下來,望著仇九所在的地方,隻是有枝椏和樹葉擋著,而且光線昏暗,一般是難以發現仇九身藏其中,隻是男子那神色,仇九無法確定。男子既然停下不動,仇九便沒有任何機會。


    對兇猛獵物的偷襲,要趁其不備。


    男子麵容繃緊眸光內斂,眉頭深鎖間,不知在想什麽。他這時緩緩轉過身,目光從地上移到樹上。可是,仇九如人間蒸發一般。天色徹底暗了,整個樹林,都籠罩在黑暗中。


    雨水唿啦落下的聲音嘈雜紛遝,更有樹枝斷裂之聲不時從四周傳來,這讓男子更是難以分辨仇九是否還在這一片。


    仇九眸光內斂,手中的劍已是緩緩轉過來。


    一陣風襲來,漫天的雨水紛紛落在林中。


    男子往後退了一步,目光炯炯的望著樹梢。樹梢似乎有什麽在移動,枝椏晃動,葉片飛落。男子緩緩抬起右手,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獰厲的笑著。


    而卻在這時,仇九突然箭步而出,一劍刺向了男子。


    雙方相距不過五步,仇九事起突然,速度極快,宛若一匹豹子撲向了獵物。斷刃刺破肌膚,瞬間洞穿了男子的後背。男子啊的一聲尖叫,身形急忙往前跑去。可是,仇九一劍穿透他的身體,便纏住了他,無論男子如何掙紮,仇九卻如掛在了他的身上一般。


    仇九奮力拔劍而出,身形趔趄,幾乎跌坐在地上。


    他在喘息,那一劍耗費了他全部的力量。


    男子呆呆的站在那裏,垂下頭望著胸前的傷口,那咕咕湧出的鮮血。然後,他機械一般的扭過頭,疑惑、茫然的盯著仇九。


    仇九迎著他的目光,眼眸淡漠冷酷。


    “你、你竟然敢、敢殺我!”


    仇九眸光一凜,忽然一個箭步竄過去,仰起手中染血的短劍一劍砍向男子的脖頸。


    噗!


    碩大的頭顱,立時從男子的脖頸上飛了出去,噴湧的血,染紅了仇九的麵孔。


    “我沒你強大,但是,我會想盡一切辦法將阻擋我去路的人除掉,你,也不例外!”


    無頭的屍體砰的一聲倒在了地上。仇九冷冷的望著然後抬起頭,迎著那漫天冰冷的雨水。天空如墨,山林死寂。整個天地,如隻有他和仇十二在,浩淼而渺小。


    “哥哥!”


    仇十二的聲音忽然想起,一下子將仇九從冷漠而孤獨的世界中拉了迴來。他連忙扭過頭望著仇十二。


    “仇十二,你怎麽樣”


    “哥哥,我叫曹吉,是泰安縣人。”


    “嗯嗯,我知道了。曹吉,我叫陳文,是虔城路瑞金縣人。”


    “我們很近啊!哥哥,要是早認識你多好,那樣,或許我們就不會來這裏了!”


    “現在也不晚啊!曹吉,要是我們那時候認識,你就不會看得起我了。”


    “可是,不能陪在哥哥身邊了!”


    “曹吉!”


    “不能陪在哥哥身邊了!”


    仇十二說完,整個身體便軟軟的再沒有了力氣,趴在仇九肩上的腦袋,也微微垂落下去。


    “曹吉!”


    仇九大聲喊道,連忙將仇十二放下來。仇十二躺在濕漉的地上,幹枯瘦小的身體,宛若是包著一層皮的木架。他的嘴裏還淌著血,可是眼睛已經合上了。在他胸腔裏的心髒,也停止了跳動。仇九熱淚盈眶,緊緊抓著仇十二的胳膊,奮力的搖著他。


    “曹吉,曹吉,你不能睡,你不能睡。陪我說話,曹吉,跟我說話啊!”


    可是,仇十二再沒有睜開眼睛,再沒有迴應仇九撕心裂肺的叫喊、他的心髒停滯了,唿吸消失了。他那瘦小的身體,在秋雨中,漸漸的冰涼僵硬。


    “不,你不能死,我說過要帶你迴家,在你迴到家見到你的爹娘之前,你怎麽能死!”


    仇九便如瘋子一般將仇十二包裹好,然後將他背在背上,用布條纏在自己的身上。他快步朝前走去,嘴裏喃喃說著什麽。


    “還有,你不給我指路,我怎麽認得你的家呢!曹吉,曹吉,你醒來,哥哥求求你,你醒來。不要睡,千萬不要睡。我很孤單,若是你不理我,我怎麽辦”


    在漆黑的夜裏,在風雨之中,仇九深一腳淺一腳的朝著樹林的邊緣走去。


    他從山上走下來,又從山穀爬到山上。他如永不疲憊一般,神誌卻是漸漸的模糊。他如一個沒有靈魂的人,在夜裏跋涉。


    前麵,隱約出現了一道光。


    像星辰,如在指引迷路的孤魂。仇九停了下來,呆呆的站在那裏,雙眼模糊的望著。


    “曹吉,看見了嗎我們走出來了,我們離開了大山。曹吉,你睜開眼睛看看,看看我們現在在哪,我們接下來朝那個方向走!”


    嗤啦的聲響,那道光忽然出現在了仇九的麵前,可是,仇九的身體卻刹那朝後麵飛了出去。


    不知何時,兩道飛爪從身後飛來,抓住了仇九的雙臂,然後猛地一扯,將他拖了出去。


    仇九還在望著那亮光,可是,大腦已經是空白了。


    “曹吉,我們迴家,迴家!”


    雨夜朦朧,細雨紛飛。整片天地,朦朧在煙雨中,清冷淒嗆,黯淡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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