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得水滴聲在黑暗中響起。


    滴答,滴答。


    無止境的,似乎在這山洞誕生開始,便如此單調乏味的開始了這樣的生命。隻是,它在衡量自己的生命,還是在為黑暗中孱弱的生命丈量


    無邊際的黑暗,若非能觸摸到那潮濕而冰冷的牆壁,恐怕會以為自己到了無邊際的幽冥,如其中的一隻孤魂野鬼,飄蕩著遊離著茫然彷徨著。而這水聲,卻又增添了一抹神秘的色彩。


    仇九已經不知道自己在這黑暗中呆了多久。他看不見陽光,感覺不到風的存在,更感覺不到其他生命的存在。他如此孤獨,如此的孱弱,就像是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他是孤獨的,是弱小的。他該如何與這殘酷冷漠的世界對抗!


    他感覺不到自己力量的存在,更別提那對抗的勇氣。


    他蜷縮著身體,躺在地上。仿佛有水從四麵八方湧過來,浸透了他的衣服,湧進他的身體裏。他便如在海上,就像一棵野草,掌握不了自己的生命。


    仇十二呢他去哪了為何沒有他的聲音


    難道,他出去了


    還有仇五,仇六他們。難道他們已經出去了


    想到仇六他們對仇十二的排斥譏諷威嚇,想到仇五那帶著殺氣的冷厲聲音。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似乎自己墜入了冰窟。不管是在黑屋,還是在塔樓,似乎自己也是孤獨的。自己似乎與他們一樣,是這個世界上的苦難者,可是,他們卻沒有自己這樣的心境。他們如脫胎換骨一般,生就了高傲、冷漠、殘酷,對別人不屑一顧、頤指氣使,仿佛他們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而別人,不過是衣衫襤褸的乞討者,是不入流的存在。


    可是,真的有如此懸殊的差距嗎生命的高貴與貧賤,即便是離開了塵世,到了這山林之中亦是如此嗎生命,難道真的隻有如此分別,才顯出其高貴與偉大嗎


    他很餓,很冷,很疲憊。棍棒擊打的傷痛已經麻木了。不僅是身體的僵硬,甚至他的靈魂,也是僵硬的。


    他一動不動的躺在那裏,睜著一雙憂傷的眼睛,感覺這周邊那似有似無的空氣流動。


    他很想睡過去,就這樣一睡不醒永世沉眠。進入夢鄉,進入幻境。在夢幻之中,他還能感覺到世界的溫暖,還能幻想出生命的美麗與可愛。隻有在這樣的虛假的幻境裏,他才能與自己的發小重逢,才能在村子裏瘋跑,才能在山上繼續發癲似得淘氣。


    夢,是那樣的美好,美好的讓人不忍醒過來。


    隻有這樣,將自己的意識也沉浸進去,才能遠離殘酷的現實。


    不需要怎樣強大,不需要麵對那冷漠的目光,更不需要經曆那殘酷的孩童之間的戰爭。他想起來,自從來到這座山上,他便再也沒有見過太陽,更沒有感受過陽光的溫度。某一刻,毒辣的太陽,似乎也是那樣的平易近人,就像嚴厲的長者,讓人依戀。


    水滴聲攪擾了他的夢,讓他不時從夢境裏醒過來。


    意識清醒的刹那,他便痛苦悲傷孤獨。無窮盡的思緒,湧入腦海,在那裏糾纏擁擠碰撞,讓他難以平靜。


    他想起仇十二念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便隨口念了起來,可是,他太虛弱,隻是嘴唇在翕動,卻沒有聲音。那聲音隻在腦海裏,卻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仇十二的聲音。


    “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愛。”


    很多詞語他不懂,可他卻能夠感覺到某種智慧。


    而真正的智慧,總是在無意識的狀態下,能夠讓人平靜下來。就像老僧的頓悟,就像是涅盤前的寧靜。


    他這樣念著,一遍又一遍,漸漸的讓自己又重新進入了夢境中。


    他的衣衫是濕的,嘴唇已經幹涸皸裂,麵龐煞白毫無血色。


    他在混沌之中,隻有靈魂在那裏飄動。


    當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他以為陌生人進入了自己的夢中。仇九想睜開雙眼,卻是久久的都不能。無形的力量束縛著他,讓他繼續沉睡。可是,那個聲音卻再次響起,宛若黑暗中的一道冷厲的刀光,倏然在眼前滑過。仇九便睜開了雙眼。


    有焰火在眼前搖曳,發出滋滋的聲音。


    起初他以為那是太陽,可漸漸的,當視野清明起來,他才發現,那不過是一支火把。拿著火把的,赫然便是帶他上山的老鬼。老鬼一身黑衣,麵龐冷峻,一雙眸子冷幽幽的如你鬼火。


    “你還想躺到什麽時候!真以為無名是你憊懶享福的地方嗎滾起來!”


    老鬼毫無憐憫之色,那聲音越發的尖刻涼薄。


    仇九很想反抗,可是,那聲音便像是刺入他內心的一把刀,逼著他不得不起來。他的身體沒有力氣,便隻能翻過身,雙肘撐著地麵,然後拱著一點點起身。當他終於站起來,已經不知過了多久,身上卻是出了一身汗。


    門開了,發出嗡嗡的聲音。


    火光映在仇九的臉上,仇九不由得閉上雙眼。


    他就像一隻鬼,整個人都瑟瑟的毫無精氣神。


    老鬼嘴角微微翹起,冷聲道,“還不出來!”


    拖著沉重的雙腿,仇九一點點的從黑屋中挪出來。走到外麵的時候,一陣涼風倏然撲來,仇九身體趔趄,幾乎倒了下去,隻能用手扶著牆壁。


    老鬼走在前麵,仇九跟在後麵,一如上山的路上的時候。


    仇十二不在了,仇五他們也不在了。他們可能在很久以前就出去了。隻是很久是多久,他仇九不知道。當洞口臨近,光便更刺眼。仇九抬起手遮在額頭,怯怯的走出去。


    漆黑深邃的甬道,隻剩下那水滴聲,滴答滴答的響著。


    仇九站在洞口,忽然想起仇十二念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中的一句,如是說道,“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他便放下手臂,深吸著氣,抬起雙眸炯炯的望著前方。他還活著,到底沒有死去,沒有死去,他便不是一隻遊蕩的孤魂,他也不能躲在夢境之中。現實,總是需要他去麵對。


    老鬼帶著他走到了校場,塔樓出現在眼前。


    此時已是黃昏,夕陽消散,夜幕降臨。


    遠近群山,飛鳥橫空,夜風襲襲,雲岫流動。


    校場上有穿著黑色袍服的男子,是守衛,如標槍泥塑一般的釘在那裏。


    老鬼朝塔樓走去,守衛的目光冷冷的落在仇九的身上。


    仇九覺得眩暈,卻是咬了咬嘴唇,拖著腳步,走上去。


    門打開了。


    塔樓內空無一人。


    老鬼站在門邊,盯著仇九,仇九默默地艱難的從他麵前走過。


    塔樓的沉寂,讓仇九心裏濁悶。當仇九進入塔樓的刹那,身後的門便轟然閉上了。


    又是他一個人,孤零零,冷淒淒,獨對著塔樓的空曠。


    仇九站在那裏,目光猶豫的望著前方。幾十步之外的那張桌子,是他們仇字一係的桌子。桌子上空無一物。他走了幾步,然後仰起頭,望著頂部。塔樓的天井,宛若螺旋的星空,直到一個黑點。黑壓壓的,深邃而詭異,如幽靈的眼睛。


    仇九朝自己的房間走去。沒有人歡迎他,沒有人關心他。他很疲憊,很虛弱,很孤獨。可是,沒有人會理會他。


    當他從仇五的房門經過,來到仇十二的房門的時候,仇九停了下來。目光憂鬱的望著那門。他想敲門,想見見仇十二,想跟他聊天。畢竟,在這個地方,唯一與他說過話關心他的人,就隻有仇十二。可是,當他要抬起手來的時候,仇六等人對仇十二的叫囂的聲音驟然在耳邊響起,還有仇五那冷厲高傲的聲音。


    我在拖累他!仇九想道,如果不是自己,仇十二或許便不會被他們排斥。畢竟,他比自己要先來這裏,或許,他來這裏的時間與仇五他們差不多。時間,能融合陌生,能化解彼此之間的疏遠與隔閡。或許,也正如仇五他們一樣,融入這個環境,拋開那已經遠去的過去,才能讓自己過得自在舒服些。


    仇九垂下頭,暗影在自己腳下,如他自己一樣,落寞衰頹。


    仇九轉過身,推開自己的房門,走進黑暗中。


    他沒有躺下,而是坐在牆邊,靠在牆上,睜著雙眼幽幽的望著屋頂。讓黑暗將自己融化,讓自己在黑暗中腐朽。


    他不是在自怨自艾,不是在添自己的傷口,不過是與黑暗相融。


    次日,仇九聽到了門外的腳步聲,他顧不得身體的虛弱與疲憊,拖著灌鉛般的雙腿走出房門。門外,可見到跟隨在仇五他們身後的仇十二。仇十二沒有迴頭,也沒有遲疑,便像是他們中的一份子,默默的走了出去。仇九也沒有喊他,扶著牆壁一步步的來到大廳。


    大廳匯聚的人又朝塔外走去。當仇九獨自一人出來的時候,門口的守衛忽然一腳踹在了他的背上,仇九飛了出去,重重的落在地上,然後滑出丈許遠。有人在笑,仇九喘過氣來,默默的走到了最後。


    那一腳很重,重的幾乎讓仇九脆弱的髒腑破碎。


    嘴角淌著血,仇九卻是打起精神,等待著那哨聲的響起。


    當哨聲響起,一道身影忽然重重的撞在了仇九的身上。


    仇九倒在地上,仇六一腳踩在了他的身上,仇七踩在了他的手上。仇九痛苦的蜷起身體。於是,一隻隻腳或踢、或踩、或踹,落在他的身上。血,從身體裏湧出來。刺耳的聲音,宛若潮水,在耳邊嗡鳴。剩下的,隻有痛苦,無邊際的痛苦,仿佛這個校場,所有人都是他的敵人。


    不管是有意,亦或是無意,總有棍棒落在他的身上。


    當哨聲再次響起,仇九睜開雙眼,望見那一雙雙冷酷的眼眸移開。


    那些打鬥的孩童,如軍伍一般戰齊。


    仇九知道,自己在每一個人的心裏,都是狼狽的、軟弱的廢物。


    無論孩童,還是那些大人。


    沒有憐憫,隻有冷酷。


    早課結束,仇九一個人坐在角落裏將那饅頭大口大口塞進嘴裏。


    他是餓,但同時也吃不下。


    但他知道,如果要活下去,如果想要能強大到在這群冷酷的人中不受欺負,便要吃下去。於是,他不斷的將饅頭塞進嘴裏,直到自己的身體鼓脹的幾乎要裂開。隨後,仇九在一雙雙怪異的目光注視下,挪著雙腳,走迴了自己那黑暗的屋子。


    獨坐,等待。然後是肚子劇烈的痛苦。


    他暈厥過去了。蜷縮著身體,如死了一般。


    門被踹開,一道瘦長的身影落在了門內的地上。


    “別裝死,快起來幹活!”


    砰的一聲,什麽東西砸在了仇九的身上。仇九呻吟一聲,悠悠醒過來,他側過臉,仰著望見了站在門外一副高傲樣子的仇五。而在仇九旁邊的,赫然是一隻鐵桶。


    “兩個時辰,從山下打水,裝滿外院的五口水缸,若是完不成,你晚上便別吃飯了!”


    仇五說完,轉身便離開了。


    仇九便趴在地上,仰著臉,眸光黯淡。


    視野裏,對麵仇十二的房門微微打開,卻見不到仇十二的身影。


    仇九咳嗽起來,艱難的從地上爬起來,坐在了地上。


    肚子的絞痛已經消失了,但是卻浪費了他許多的體力。他望著旁邊的尖底鐵桶,厚重不知多沉。他的心裏,湧起絕望和痛楚,難以忍受。


    一刻鍾後,仇九提著鐵桶艱難的走出塔樓,朝著山下走去。


    在校場上,百餘名孩童在黑衣男子的指導下,有模有樣的練起武來,那稚嫩的臉孔,那認真的表情,那堅定的眸光,讓人有種軍隊的錯覺。而那指導的黑衣男子,卻是嚴肅而認真,不時的發出斥責的聲音。


    仇九落寞的走下山,在漫長的石階上走著。


    兩邊林木森森,頭頂的陽光如被寒冰浸透了一般,冷冰冰的。倏然,仇九腳下一滑,整個人連帶著那隻鐵桶,便嘩啦啦的滾落下去。仇九的尖叫,在山林上空響起,驚起大片大片的鳥兒振翼飛上高空。


    可是,四下裏沒有一道身影。


    校場上,傳來孩童們呐喊的聲音,一陣陣,隨著整齊的腳步,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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