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時辰前,暗夜沉沉,寒風如泣。


    老鬼在逃,逃的驚心動魄撕心裂肺。頃刻,他竄入莽莽山林,還未來的及喘過氣來,他整個身軀唿嘯著砸了出去,一棵棵合抱之木斷裂,發出那慘痛的響聲。飛鳥驚飛,走獸哀嚎。


    老鬼眼前一片眩暈,隻覺得體內的真氣要撕裂開肉身竄出來。


    “你知錯嗎”


    一道陰慘慘的聲音驀然在他的麵前響起。老鬼隻覺得雙耳嗡鳴,髒腑顫抖,血液噴薄,整個生命都在一種可怕的陰冷力量鎮壓之下,要碎裂、要崩潰。他睜著眼睛,視野先是漆黑,既而嫣紅。他看到一道瘦小模糊的身影,如幽靈似得站在麵前。


    “子樓樓主”


    “大膽,不知尊卑,狂悖無禮!”


    “啊!”


    老鬼慘叫一聲,鮮血從口中噴湧而出,真氣已經撕開了肌肉,轉瞬便要透體而出。那痛苦,已是觸及靈魂。他能清晰的感應到魂海深處的生命在哀嚎。


    “屬下有罪,”老鬼趴在地上,孱弱的叫道。“求大人饒命!”


    “嗬,若是你是我子樓部的人,我立馬讓你碎屍萬段,留你何用!但是看在你是辰樓的人的份上,饒你一命。可是,死罪可免,獲罪卻難逃!”那人道。“你知道為何嗎”


    “屬下不知,但屬下有罪,聽憑大人處置!”老鬼道。


    “嗬,你倒是乖巧,以為如此我便能輕饒了你”那人冷笑道。


    “不敢!”老鬼呻吟道。“老鬼罪孽深重,有愧無名栽培,任何處罰都是屬下罪有應得。”


    那人哼了一聲,似乎並不滿意老鬼的態度,他轉過身,冷冷的道,“現在我可以饒你,但是你的差事若是不能讓我滿意,別說是你,即便是辰樓的家夥願意寬恕你,我也饒你不得,聽到沒有”


    老鬼悶哼一聲,連忙道,“屬下知道。”


    那人幽幽的道,“鎮子出現仙術,又出現仙器,很顯然那裏並不簡單。我要你立刻趕往鎮子,找出所有與仙有關的線索,及時迴報於我。”


    “屬下明白。”


    “用心,”那人道。“辦好差事,無名會給你雙倍的好處。但你若是辦砸了,那麽,即便你修煉了鬼禽之術,我也會讓你魂飛魄散,後悔自己的不忠。”


    “老鬼不敢,必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哼,別說的這麽好聽,看你的行動了!”那人陰惻惻的盯著他道。“我會盯著你的,你的一言一行,哪怕你內心怎麽想的,我也一清二楚。你魂海裏的東西,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什麽。嗬,鬼道之術,我才是祖宗!”


    砰!老鬼麵前的地麵倏然炸響,磅礴的氣勁席卷四方。老鬼慘叫著飛跌出去,撞在了山脊上,帶起陣陣的煙雲。而那人卻已是消失的無影無蹤。許久,老鬼才悠悠醒轉過來,睜著一雙充血的眼睛,呆呆的凝望著暗沉沉的蒼穹。鮮血流淌,肉身痛楚。隻是,他的大腦卻一片空白。


    等他從地上站起來,已經是一個時辰以後。身上的傷口無聲無息的愈合了,甚至那急竄的真氣,甚至那挪移的髒腑,也恢複了正常。內視魂海,那身影靜靜的趴在那裏,沒有了恐懼的樣貌。低聲一歎,他環身而起,如一支箭般射向遠處。在東麵,有勁氣飆射。


    晨光普照,白晝來臨。鎮子街巷中隻有寥寥身影。


    一處院落內,周紹安的身體靜靜的躺在地上,胸膛的傷口豁開,鮮血染紅了身下的土地。


    老鬼抓著陳乾的咽喉,一閃竄入屋內,轉瞬出現在五條巷子之外的一處靜謐宅邸。在這宅邸的隔壁,是一個破舊的廟宇。廟宇沒有了煙火氣,倒是真成了化外之地了。


    老鬼帶著陳乾進入廟宇,蛛網彌補,煙塵滾滾,老鼠在角落裏吱吱的叫著躲入黑暗之中。


    砰的一聲,陳乾被摜在地上。老鬼孑然而立,目光冷冷的注視著案台上的泥胎。泥胎沒有了本來的樣貌,雨水的剝蝕讓其原本柔和的麵孔變得猙獰。五官已不齊整,合十的雙手已經齊根斷落。身上的金漆也剝落了大半,隻剩下參差不齊的在那裏盤桓。


    老鬼嘴角微微一耷,忽然飛身而起,一掌劈向那泥胎。


    泥胎轟隆一聲垮塌下來,塵煙飛起,蒙漫視野。


    泥塊散落一地。


    老鬼眉頭挑起,腳邊的泥塊並無異樣。甚至那泥胎的基座,也不過是青石堆疊。


    陳乾抬起頭,譏誚的看著老鬼。他的內心並無懼意。當周紹安的屍體出現在麵前,他有過痛苦,有過愧疚,有過失落,但卻沒有過恐懼。瞬即,他的內心便被怒火和仇恨之火填塞了。


    殺父之仇,殺友之仇,還有無數的莫名的情緒所融化的怒意,一起凝聚在一起,化成了那可以燃燒天地的火焰。


    他要殺人。


    報仇。


    讓眼前這個人灰飛煙滅。


    老鬼目光一閃,落在陳乾的身上。迎著陳乾那譏誚而仇恨的目光,老鬼那枯木似得蒼白麵孔微微一抖,流出一抹嘲諷的笑意。他環身四顧,目光在廟宇內的每一寸空間逡巡。老鼠,灰沉,蛛網,牆壁上的竅穴,一一在視野裏流轉。他有些失望,本以為這裏會有蛛絲馬跡,可沒想到卻是一場空。


    他並不想從陳乾的嘴裏套話,有的時候,掌控一切才能讓獵物真正的恐懼,也才能讓獵物在貓的戲弄下發自內心的顫抖。


    眉頭一剔,他如風似得從陳乾的身邊掠過,陳乾的麵色一滯,整個人倒卷而起,隨著老鬼越過了高牆,來到了一處寬敞的宅院。熟悉的建築,熟悉的道路。陳乾的眸光瑟瑟起來,變得晦暗,流露出憂傷。


    這是陳賢的宅院。


    “如果在這裏還沒有找到我想要的東西,那麽,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陳乾收斂內心的憂傷,冷笑道,“有本事就來,別以為我會向你求饒。”


    “嗬,牙尖嘴利!等你真正見識了人間地獄,你就會知道,你內心裏所想象的痛苦,不過是九牛一毛。我的手段,會讓你見識到什麽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又什麽是真正的求死不能。你有恨,你有怨,誰又沒有你有怒火,你有怨氣,誰又沒有隻是,不論你恨也好怨也罷,作為螻蟻的你又能如何生死操之於旁人之手的人,就連生死,也是一種浪費。”


    還未待陳乾說話,老鬼已是消失在原地。陳乾呆呆的坐在地上,目光帶著怨恨,卻又帶著猶疑。老鬼的恐嚇並未影響他的心誌,隻是麵前這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讓他搖擺起來。難道,這裏真的還有什麽秘密自己未曾發現難道二叔假死在密室裏也隻是秘密之一


    二叔,你還隱藏著什麽驚天之密


    難道,就連被上天懲罰,也不過是你的障眼法


    若真是如此,二叔,你要袖手旁觀嗎


    他呆怔的坐在那裏,神色無比的黯淡,內心無比的蒼涼。周紹安的死,讓他覺得自己在這世間真的成為了孤家寡人。那種孤獨,那種被拋棄,油然而生。


    一聲轟鳴,在密密麻麻的屋宇中響起。瞬即,便有一座屋宇衝天而起,然後炸裂。


    陳乾仰著頭凝望著,無數的碎片在昏冥的空中飛舞疾嘯。


    還未等他迴過神,一道身影嘩啦一聲落在他的身側。瞳孔收縮,那人一掌按在他的頭頂。陳乾啊的一聲慘叫起來,整張臉空瞬間變得扭曲。那人冷聲道,“執迷不悟,非要我動用搜魂手段!既然你如此冥頑不靈,我便讓你見識見識,什麽才是真正的刑罰!”


    陳乾的身體在抖,每一處肌肉每一塊骨骼,甚至每一根經絡,都在抖。抖得厲害,仿佛生命便要以這種形式分解。淒厲的叫聲,絕望的叫聲,在這昏冥的天地間迸發。


    鮮血淌落下來,迷糊了那張清秀而憂傷的臉孔。


    皮膚鬆弛,讓整個身體如在退化。


    他如墜入了苦海,無窮盡的苦痛湧上來撕扯著他。他墜入了深淵,沉入了那嫣紅的血水之中。在那裏,他不能掙紮,不能反抗,沒有希望。生命的痛苦,全部在他的生命裏呈現出來。


    時間,再沒有意義。


    空間,也成為了空白。


    隻剩下無窮盡的痛,還有無垠的絕望。


    倏然,兩人在院落內消失了。痛苦的叫聲,仿佛不過是一場夢靨。宅院,空空蕩蕩,滄滄涼涼,隻剩下那蒼寂和淒涼。寒風掠過,一片枯葉躍牆而入,飄搖著飛向那石亭,與石亭下的流水作伴。萬裏陰霾,蒼天無語。


    轟!


    山丘上的石亭轟然破碎。大地裂開,噴起一股嫣紅的泉水。


    陳乾如爛泥一般倒在地上,睜著一雙滿是血絲的沒有光澤的眼睛,一瞬不瞬的望著麵前那嫣紅的水柱。他無比虛弱,意誌已經被破壞殆盡。那是真的生不如死,那是真的求死不能。他在顫抖,這一次是因為恐懼。憤怒,還有仇恨,被瓦解殆盡。


    老鬼在笑,笑聲中充滿了得意,還有高傲。


    老鬼走入視野中,步入那嫣紅的泉水中,然後消失了。


    風簌簌,積雪綿延,裸露在白茫茫雪地上的植被,黯然銷魂。


    眼淚從眼眶裏滑落下來,模糊了他的視野。


    “仙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果然是好手段,居然將仙經葬在靈脈之上,不但無人注意,更能日夜汲取靈氣,偷天換日啊!”


    老鬼出現了,手裏抓著什麽,瘋了似的笑著。


    陳乾的瞳孔微微一縮,嘴唇翕動著。仙經什麽仙經他想到二叔書房裏的那本大部頭,那裏就寫著仙經。那上麵的狂草匯成仙人放蕩不羈的神態。難道,那不是仙經


    “一介商賈,居然有如此頭腦,當真是不簡單!隻可惜,為他人作嫁衣裳,即便仙經汲取了靈脈之氣,倒頭來還不是方便了我哈,果然,世界的墮落便是從這裏開始,一群蠢物隻想著利益,卻不知道自己不過是一隻餌料,是為了後來者而忙碌。仙經,仙經,好東西啊!有此仙術,便可長生不死跳出三界遨遊太虛,成為真正的天地主宰!”


    倏然,老鬼的聲音戛然而落。


    “什麽長生不死天地主宰”一道陰惻惻的聲音驀然響起。


    “大人!”老鬼大吃一驚,轉過身先是一滯,既而單膝跪地,將手裏抓著的東西舉在麵前。“屬下幸不辱命,找到仙經一卷,大人請過目!”


    來人沒動,隻是陰沉的盯著老鬼。他道,“你想獨占仙經”


    可怕的威嚴襲來,老鬼根本無暇反抗,噗通一聲趴在了地上。陳乾望著他,麵前的老鬼已沒有了先前那高傲的姿態,現在的他如自己一般卑微可憐。他想笑,可是身體裏沒有絲毫的力量,整個身軀仿佛已經脫離了自己的掌控。


    “屬下不敢!”老鬼喘息道。


    “不敢”那人道。“你剛才的話裏,我可沒聽出一點你不敢的意思來!”


    老鬼隻覺得身軀如被山嶽壓著,身體內的髒腑已經到了快要炸裂的地步。他喘息著,麵孔漲的如泡水的果實。


    “屬下真的不敢,求大人饒命!”


    “嗬嗬,”那人冷笑道。“我說過,你的一舉一動甚至你腦子裏想什麽,我都一清二楚,你還想騙我”那人從老鬼手裏拽出那東西,話音倏然一轉。“不過,我說過找出線索算你有功,無名向來有功必賞,從不虧待有功之人。既然你能找到仙經,你的功勞也不能抹殺!”威壓一散,老鬼隻覺得身體上的壓力瞬間消失。


    老鬼連忙反轉過身,跪在地上道,“多謝大人不殺之恩。”


    “嗬,果然是好奴才,待在辰樓屈就了你,要不來我子樓吧”那人道。


    老鬼神色驟變,低垂著頭道,“屬下願為每一位大人效死,隻是無名規矩,入一樓不得嬗變,否則處死。”


    “規矩你倒是記得很清楚。罷了,你說的也沒錯,讓你來我子樓,怕是辰樓那邊也不好交代,也會亂了主人的安排。罷了罷了!”那人聲色和緩了不少。老鬼心下便舒了口氣。隻是那人不走,威脅卻還是存在的。老鬼心裏雖然一鬆,卻不敢表現出來。


    “這人是何人”


    “大人,這人乃是以為修仙者的侄子,屬下便是通過此人找到仙經的。”


    “哦居然還有仙人傳承之人怎麽成了這副樣子”


    “大人,此子並無仙術。”


    “無仙術,可有仙根”


    “屬下沒有發現。”


    “嗬,看來前麵修仙之人也不過爾爾,竟然能讓仙經之密流傳到外人耳中,真是愚蠢。不過,因果循環,若是此子不知,我們要找到也是需費不少功夫。起來吧,在我麵前不必如此畏畏縮縮。”


    “屬下髒汙,還是跪著好,怕汙了大人的法眼。”


    “你呀,怕還是擔心我會殺了你。”


    “屬下不敢,生死皆是大人的恩賜。”


    “籲,這話,也對,也不對。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多謝大人!”


    “行了,好生辦事,在無名有事找我,隻要你不忤逆不忠,旁的我可以照拂你一二。”


    “多謝大人!”


    正當老鬼心中激動之時,倏然間那人慘叫一聲,被一抹寒光斬為兩半,迅速化為了兩道虛影,疾馳上了虛空。一道聲音自遠處襲來,宛若那幹雷炸響。


    “告訴你家主子,我要拜訪他!”


    被斬為兩半的人在密雲深處合二為一,一張臉孔如憤怒的老鼠,盯著大地吼道,“仇九,你不得好死!”轟隆隆,雷鳴聲起,一抹抹電光在層雲之中閃耀,那人慘叫著疾馳而去,飛向綿延不盡的山嶽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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