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賈務本部沒有築營,當晚臥於野地,卻他仍沒等來機會,城中、營裏皆無敵兵出襲。乃於次日,賈務本收攏部曲,搖搖擺擺,狀似散亂地從封丘城、李善道營的東邊而過,南下前往滎陽郡的方向,——其行軍的隊形,一如周文舉兵敗時的情況,也是主力先過,輜重落後。


    李善道營中。


    望樓上,眺看著賈務本部從本營東僅三四裏處,隊形不整、大模大樣地南下,李善道摸著短髭,笑與諸將說道:“昨天咱沒上賈務本的當,這老家夥技窮了,又把哄騙周文舉的計謀用將了出來。卻周文舉已中過的計,咱們焉會再中?”臉上笑著,心裏發疑。


    高醜奴把他的疑問道了出來:“怪了。郎君,賈務本這老家夥真是不打咱了?”


    秦敬嗣昨天緊張了半天,連帶著昨夜也沒睡好,擔心賈務本部夜攻,熬得倆眼通紅,而見賈務本部今日居然放棄了攻營、攻城,改以南下,他心頭登時輕鬆,笑道:“咱的營築得堅固,昨天蕭裕這廝的部曲,已吃了咱的虧,料是賈務本見咱營堅,故索性放棄了攻營念頭。”


    高醜奴說道:“徐大郎不是料定,不克封丘城,張須陀部肯定不敢便入滎陽?賈務本這老家夥所率的,還不是張須陀部的主力,他怎就敢繞過封丘,便下滎陽?”


    李善道遲疑了會兒,望著三四裏外官道上確實是在迤邐南下的賈務本部的三千多兵士,說道:“也許是賈務本自恃後尚有張須陀親率的主力,所以敢先行南下?又也許……?”


    高醜奴問道:“郎君,又也許怎麽樣?”


    李善道拿不準地說道:“又也許,這仍是賈務本的計謀?”


    “甚麽計謀?”


    李善道說不好,又想了下,令道:“粉堆呢?令他進城,問大郎意思。”


    將令傳下,未久,一人坐垂籃從營西下了去,越過城壕,奔向城下。這人正是楊粉堆。粉堆,就是糞堆。以前是縣鄉的無賴輕俠,叫甚麽都無所謂,楊糞堆騎術不錯,人也膽大機靈,現在李善道帳下已是得了重用,李善道將打探情報、送信傳令等的軍務給了他主掌,大小也是個軍吏了,因他開始嫌自己的名字不雅,將之改成了諧音的粉堆。一樣地遊過護城河,楊粉堆到了城牆邊,守將認得他,一個垂籃墜下,他坐入進去,被拽上城頭,進了城中。


    等了快一個時辰,直到賈務本部的主力、輜重都已經從營東過去,最先過去的部隊已經走得看不到,而最後經過的輜重隊伍,離李善道營也已有兩三裏遠了時,楊粉堆才從城中出了來。


    李善道依然在望樓上。


    楊粉堆原路返迴,折還營中,上來望樓,向李善道迴稟說道:“二郎,徐大郎令咱部不可輕舉妄動,切勿出營追擊,由他賈務本率部南下,咱部隻管在營中守著即可。”


    “就賈務本不攻我營、我城,繞城而過,南下滎陽這件事,徐大郎是怎說的?”


    楊粉堆答道:“俺到縣寺外時,徐大郎正與羅頭領等議論此事,他們怎麽討論的,俺不知道,隻知道徐大郎令俺轉稟二郎,說他已經遣騎出城,急赴翟公、李密軍中,將賈務本部繞城不攻這事,稟與翟公知曉了;他又令俺轉稟二郎,賈務本多謀,咱們既已有城、營為屏障,那麽當下最好應付賈務本的辦法就是,‘以不變應萬變’,由他用計使謀,咱隻以不動為應為宜。”


    “‘由他用計使謀,咱以不動為應。’大郎此策,正中要害,好呀,好呀!”李善道拊掌讚道。


    這看似是個笨辦法,其實是個最聰明的應對辦法。


    野戰的話,徐世績部必定不是賈務本部的對手,相比賈務本部,徐世績部的唯一的優勢,就是他們有城、有營,那麽這種情況下,怎麽應對賈務本最好?


    自然即徐世績之此策了。


    隨你用計,你示弱也好、驕狂也好、利誘也好,我就是守在城裏、營中不動。


    你不來打,我也不出去打。


    卻說了,徐世績的此策穩妥當然是穩妥,可翟讓給徐世績的命令是,讓他擋住張須陀部,守住現在滎陽作戰的瓦崗主力的後路,那如果賈務本部真的是繞過封丘,南下滎陽了,怎麽辦?


    也沒關係,賈務本部隻三千餘人,即便是進入了滎陽郡,對滎陽戰場上的瓦崗主力也造不成太大的威脅。


    如此,則又說了,那萬一張須陀所率的主力,將來也這麽幹,徐世績又該怎麽辦?


    這一點,實是不必擔心的。因為但凡是一個合格的將領,都絕不會放任自己部隊的後方會有一個敵人較為強大的據點存在,亦即是說,張須陀所率的主力到了封丘後,肯定是不會像賈務本這樣,徑直繞過的,——就算繞過,張須陀也必是會先要留下足夠的兵馬圍城才行。


    總而言之,徐世績的“以不變應萬變”的對策,既是合乎“揚己之長,避己之短”的這條基本的軍事原則,同時,也是建立在他相信他自己“張須陀絕不可能放任封丘不管”的這個對敵人的軍事判斷上,李善道對他這個對策“正中要害”的稱讚,可謂是會者知心,一語中的。


    高醜奴、高曦、秦敬嗣、王須達等都聽出了徐世績命令中暗含的意思。


    王須達說道:“‘由他用計使謀,咱以不動為應。’二郎,徐大郎此話,聽著像是徐大郎有所疑慮?他是在懷疑賈務本的繞城南下,實際上也是在用計,為的就是勾引咱們出兵追擊?”


    “兵法雲之,‘十則攻之’。賈務本部非但沒有咱們守軍的十倍之多,甚至還沒有咱們城中、營中兩處的兵馬加在一起多,此等情形下,換是你我,三郎,咱定也是以攻營、攻城為最下之選擇,而何者為最上的選擇?自便是使用計謀,千方百計地誘咱出城野戰。”


    王須達說道:“卻是原來二郎亦有所疑,也有懷疑賈務本部繞城南下是假?”


    “是不是假的,最晚明天咱們就能知道了。”李善道迴答完王須達,頓了下,又說道,“卻也無須理會他是不是假的!大郎軍令,甚為上策,咱們即按大郎軍令,安穩守營就是。他若是假的南下,那等他返迴,咱接著與他幹;他若是真的南下,那咱就等張須陀到,跟張須陀幹!”


    王須達、秦敬嗣等齊聲應道:“是!”


    卻李善道猜對了,也猜錯了。


    王須達問他,是不是也懷疑賈務本部南下?他的確也是懷疑。他的這個懷疑沒錯。


    賈務本部確然是假裝南下。


    但“最晚明天咱們就能知道”,這一說,李善道則是說錯了。


    沒有到明天,就在當天下午,賈務本部就從南邊兜轉還迴。


    聽到營外賈務本部的鼓聲,接到賈務本部還迴的急報,剛躺下來,打算眯一會兒的李善道急忙爬起,匆匆地出了大帳,重到望樓。


    舉目眺之,仍是三四裏外的官道上,騎兵在前、步兵在中、輜重在後,一支約三千餘人的步騎兵馬自南而還,踩著鼓點行軍,望其招展的大纛、各麵大旗,可不就正是賈務本部?


    王須達驚詫地瞪圓了眼睛,罵道:“狗日的,老奸巨猾!”


    秦敬嗣後怕地說道:“還好,咱沒有出營追擊,不然,一定中這老賊埋伏!”


    李善道摸著短髭,不禁地迴味從昨午賈務本部到後開始,到當下賈務本部從南邊折還的這差不多剛好的一天一夜的時間,其間的戰鬥過程雖然很短,也稱不上激烈,然此刻迴味之,他卻頗有驚心動魄之感。短短的一天一夜,賈務本已是用計多次,真的可以說是,稍有一著不慎,或許他和徐世績的部曲已全軍覆沒,封丘縣城、他這座城外營,此時此際,已經易主。


    他轉顧王須達等人,深有感觸地由衷說道:“臨敵接戰,誠非紙上談兵可比,如履薄冰啊。”


    ……


    賈務本部行軍隊中,中軍。


    將旗下,賈務本、賈潤甫父子並騎而行。


    賈務本坐騎稍前,賈潤甫坐騎稍後。


    賈潤甫說道:“昔攻王薄、裴長才、盧明月諸巨賊時,誘敵之計,屢試不爽,卻今阿耶連用誘策,徐世績這廝如似烏龜,就是縮頭不出,著實可嫌。阿耶,接下來,恐是計策難以再用。”


    張須陀在進剿諸部義軍的曆戰中,用的最多的戰法是兩個,一個是急襲,一個是誘敵。擊敗王薄、郭方預、秦君弘等,主要用的是急襲的戰法;擊敗裴長才、盧明月等,主要用的是誘敵的戰法。特別是兩年前,在祝阿大敗盧明月之此戰,利用誘敵之策,加上秦瓊、羅士信的勇悍敢戰,最終盧明月的十餘萬眾,盡被張須陀殲滅,盧明月僅以數百騎突圍得脫。


    可屢試不爽的誘敵之策,在成功地擊敗了周文舉,奪下了韋城後,卻緊接著,在一個小小的封丘城這裏,在一個名氣現尚遠不及裴長才、盧明月的徐世績這裏,竟是吃了癟!


    賈務本確是不太想硬攻封丘縣城,但既然徐世績不中計,也沒有別的辦法了,他撫須說道:“賊不中計,亦無妨也。今日休整一晚,明天便全力攻之。先拔城外賊營,再克封丘城。”


    “賊營頗堅,或不易拔,未知阿耶明日,欲遣何部攻營?”


    賈務本望了望行軍在中軍前的這部兵馬,馬鞭點了點這部兵馬的將旗,說道:“再堅的賊營,阻得住蕭郎麽?明日攻營,當以蕭部軍主攻。兩日之內,他必能將賊營拔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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