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這人頭裹襆頭,著刺繡錦袍,腰圍蹀躞帶,年三十餘,蓄了一部胡須,這人名叫楊得方。


    三年前,楊玄感造反失敗,李密倉皇逃跑時候,有數人與他行。楊得方是其中之一。


    楊玄感出自弘農楊氏,楊得方也是出自弘農楊氏。


    畢竟是數百年的貴族後裔,於今盡管已是逃亡數年,現且是屈尊於草莽山寨,他那金湯勺養出來的貴氣卻是分毫未減,談論起翟讓來,那毫不加掩飾的鄙夷,更是骨子裏發出。


    操著一口字正腔圓的長安官話,楊得方說道:“蕃籬之鷃也者,翟讓是也。不過區區數百嘍囉,一聽說盡送與他,他就高興地樂開了花,連著請咱們吃了兩三天的酒。其人實與郝孝德此輩,並無二類。當下若非是實在無法,瓦崗真是不配我等來投。”


    房彥藻也在室內,接住楊得方的話,撫須笑道:“翟讓固田夫之徒,目光如豆,確是不值得我等投奔。但如果從另個方麵來說的話,他的目光如豆,卻亦有利於我等。”


    楊得方問道:“此話怎講?”


    房彥藻笑道:“正是他的目光如豆,不才能襯出蒲山公的雄心遠見?當務之急,是我等得先在瓦崗落住腳,安住身,使我等能有個容身之所,至於其餘之事,可再緩緩圖之。”


    室內另外一人應聲說道:“房公所言甚是。這兩三年間,河南、河北各地的諸支義軍,我等都已有過試過往投,然彼輩要麽是如郝孝德,不肯接納我等,要麽是如伯當君,部曲太少,不足用以為資,數來數去,現今也是隻有翟讓這裏,部曲既不算少,他對我等也不算很排斥,是最有可能,我等能夠得以安身的所在。……是以,翟讓再是尺澤之鯢,我等權且也先忍之。”


    此人年齡與楊得方、房彥藻等都差不多,也是三十來歲,頷下亦蓄胡須,他的名字叫鄭德韜,係出自滎陽鄭氏,其族與弘農楊氏一樣,亦是一個自漢末而至今的名族高門。


    楊得方點了點頭,說道:“這麽說的話,倒也是。”


    又一人說道:“可話雖是這般說,我等這次上瓦崗至今,已十餘日矣,嘍囉也送給他翟讓數百人了,而直到現下,翟讓卻仍無鬆口,似是依然還無願接納我等入夥之意。這可如何是好?”


    這人名叫杜才幹,係出自京兆杜氏。


    與他相鄰而坐的一人,向著主位上的李密說道:“明公,杜君所言,亦在下所憂。日前得翟讓相邀,他終於肯邀請明公上山了,我等都頗為歡喜,以為進山之後,必可就能留寨了,卻不意進山至今,已然旬日,翟讓雖是待我等頗為親厚,飲宴不斷,可留我等在寨、肯接納我等入夥的話,到現在猶未鬆口!明公,他翟讓究竟是什麽個意思?可別過些日子後,見咱們不能再給他招攬好漢入夥了,他便翻臉,再將咱們趕出瓦崗?那我等豈不瞎忙乎一場矣!”


    與杜才幹一樣擔憂的此人,名叫柳德義,也是名門望族出身,其係出自河東柳氏。


    卻鄭德韜、杜才幹、柳德義三人,與楊得方相同,也都是李密當年出逃之時,與他同行之人。


    這個時候,若有個不明底細的人,忽從外邊闖進,一眼看到室內坐著的這麽些人,必定會大吃一驚。竟然是無個不是出自名族,個個俱是望族子弟!——還有那房彥藻,房彥藻出自清河房氏,比之族望,比楊得方等差些,可也早在北朝時,其族就已是名門大族。隨便他們中的哪一個拎出去,不管是到什麽地方,隻怕都得是前擁後唿。卻現於今,這麽些的貴胄後裔,居然共屈尊在瓦崗寨這麽個強盜寨子中,說是十分違和,真也不為過。且也無須多言。


    李密忖思了稍頃,問房彥藻說道:“房兄,卻那賈雄,至今尚未迴話麽?”


    房彥藻說道:“這得問伯當了啊。賈雄,一直是伯當與他聯係的,俺並不知情。”


    李密吩咐室外的侍從:“請伯當兄來見。”


    不多時,王伯當來到。


    進到室內,見楊得方等人都在,王伯當稍稍地楞了下,趕忙先向李密行禮,繼而向楊得方等行了個羅圈揖,口中說道:“若知諸公俱在,勇必早來室下伺候,聽從吩咐。”


    李密說道:“伯當賢兄,無須這般多禮。主要是咱到瓦崗已經多日,卻遲遲不見翟公鬆口,肯接納我等入夥,故得方諸兄有些坐不住了,遂來向俺詢問。俺卻哪知翟公的心意?伯當,請你來,就是想問問你,賈軍師那廂,是怎麽說的?可有向你迴話?”


    王伯當笑道:“明公,你還真是問得巧了。”


    李密說道:“哦?”


    王伯當說道:“俺剛從賈軍師那裏迴來。”


    李密穩住身形未動,撫須笑道:“你剛又去謁見賈軍師了?他如何與你說的?”


    “賈軍師說,得了房公與俺獻給寨中的數百嘍囉之後,翟公甚是歡喜,私下裏,——就在昨天,已是拿明公所言,詢問賈軍師,可否聽之、行之。”


    李密問道:“拿俺何言問的賈軍師?”


    “便是明公倡言翟公,於今海內鼎沸,當趁勢而起,可效劉、項,誅滅暴隋此言。”


    李密端起水杯,喝了口蜜水,撫摸著胡須,徐徐問道:“賈軍師怎麽迴答的翟公?”


    “賈軍師昨天沒有迴答翟公。”


    忍不住前傾著身子,聚精會神在聽王伯當說話的楊得方等人聞得此言,麵麵相視。


    楊得方蹙眉說道:“賈軍師不是已經應承,願意幫我等說情麽?翟公既主動詢問於他,這是個難得的大好良機,他卻怎未做迴答?”


    “俺也問他了,賈軍師自有主張。他與俺說,如果翟公一問,他就開口為我等說情,事後未免會引得翟公起疑,故而與其當時作答,不如且緩一下,留待今日作答。”


    楊得方說道:“今日作答?翟公是昨天問的,他今日怎麽作答?他已作答了麽?”


    “現在尚未作答,得等到晚上才行。”


    楊得方說道:“究竟是怎麽迴事,伯當兄,你就痛快點說吧,不要繞彎子了。”


    王伯當笑道:“賈軍師昨天雖未向翟公作答,但他卻對翟公說了,這是要緊的大事,他得先沐浴淨身,然後擇一個良辰吉時,才好卜卦,等卦象卜定,天意已知,他方可迴答翟公。”


    “定下的卜卦吉時,是在今晚?”


    王伯當點了點頭,說道:“對。”


    楊得方等人的視線,齊刷刷投向了李密。


    李密坐在席上,神色不變,沉吟稍頃,環顧諸人,撫須說道:“我等能否留在瓦崗,過了今晚,咱們便可知矣。”


    鄭德韜問王伯當說道:“伯當兄,卜卦吉時,定的是今晚何時?”


    “子時三刻。”


    鄭德韜說道:“那今晚就再勞煩伯當兄一趟,請伯當兄提前去賈軍師住處等他,待他卜完卦,與翟公說過,迴去之後,當麵問他一問,他是怎麽迴答翟公的,翟公又是怎麽說的!”


    王伯當尚未答話,李密擺手阻止,說道:“不可。”


    鄭德韜訝然問道:“明公,為何不可?”


    “卜卦時在子時三刻,大半夜的,伯當兄怎能候在賈軍師住處?事若傳出,被翟公知曉,那豈不是我等在自斷留在瓦崗的門徑?翟公會否肯留我等,明日大概即能知曉,遠的不提,隻我等來到瓦崗寨中,已十數日,又何必急在這一晚?兄等不妨耐下性子,且等明日便是。”


    王伯當下揖說道:“明公所言,卻是正論!”笑與鄭德韜說道,“鄭公,不必心急,翟公的態度,過了今晚,咱們明日當即可知!”


    卻是比之鄭德韜,王伯當固是其族無聲,性子上,倒是比鄭德韜要鎮定得多。


    明知李密、王伯當說得對,入夥瓦崗,說到底是李密、鄭德韜等已經求圖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事情,事到將得到結果的臨頭,要想把急躁、忐忑的心情按捺下去,實屬不易。


    鄭德韜等隻覺是度日如年,一日三秋。


    等了好像甚久,天色才將將擦黑。又等了不知多長時間,感覺是已到夜半,卻才剛過初更。來來迴迴看了真也不知幾多次的更漏,夜涼漸深的這個山間屋中,諸人總算是等到了子夜!


    聚義堂上,燈火通明。


    偌大堂中,並無多少人在。


    隻翟讓和賈雄兩人。


    這也是賈雄的要求,為保證卜卦的準確性,不能有閑雜人等在場幹擾。


    賈雄換了道袍在身,坐在席上,閉目養神,在其席前,焚著一爐香,香氣嫋嫋。


    翟讓身坐主位,不敢打擾於他。


    子時三刻到了,賈雄睜開眼,也不去看翟讓,自將一把蓍草拿起。


    大衍之數,五十有五,這把蓍草共五十五根,他先取出了六根放入策筒,——每卦皆是有六爻,故取出六根蓍草,此是為示神明;接著,他接剩下的四十九根蓍草,兩手一起拿之,——這叫大一或太極;隨之,他信手一分,蓍草被分成了兩個部分,左右手各抓著一把,——“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一分,天地陰陽已定,謂之象兩;象兩之後,乃是掛一,掛一以象三,繼而,揲之以四,以象四時,等等步驟,賈雄有條不紊地一一做將下去。


    主位上的翟讓隻看得是眼花繚亂。


    此刻堂外萬籟俱寂,夜色深深,堂上空闊,香爐嫋嫋,獨他二人對坐。


    雖時已看過很多次的賈雄卜卦,這樣的環境中,看著賈雄這麽有儀式感的各類神秘莫測的舉動,翟讓卻猶是不自禁地油然浮起了深深的神聖、敬畏之感。


    終於,經過繁瑣、反複的步驟,一個卦象成了。


    賈雄視之良久,起身到堂中,端端正正地衝著翟讓再拜。


    翟讓下到堂內,把他扶起,驚詫問道:“軍師,卦象何解?為何軍師突然行此大禮?”


    “啟稟明公,吉不可言。”


    翟讓登時瞪大了眼睛。


    無聲無息的,下起了雨,點點細雨,飄零於堂外的茫茫夜色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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