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為此事犯愁,想要請教大郎。”


    徐世績擦幹淨了汗,也沒起身,便坐著,就著劉胡兒端來的清水,洗了洗手,抹了把臉,又穿上了汗衫,然後端起蜜水,抿了口,才又接著說話,說道:“二郎,俺先再問你一件事吧。”


    “大郎請說。”


    徐世績說道:“昨天捕到了搶你酒肉的那幾個賊廝鳥,俺令將送入法堂,盡數殺了。人頭給你看後,現已掛在了山頂的中軍亭前。二郎,你對這件事怎麽看?”


    李善道怔了下,徐世績這話問的,他還能怎麽看?答道:“這幾人搶了我的酒肉事小,犯了大郎定下的山規事大。山規中明明白白地規定著,‘欺侮同類者,斬’,依照山規,當殺。”


    “你沒有覺得,隻因搶了些酒肉,就把他們殺了,未免嚴酷?”


    李善道遲疑了下,心知徐世績是個精明的人,在他麵前最好實話實話,於是說道:“大郎,要說嚴酷,隻因搶些酒肉,就砍頭示眾,確是嚴酷。即便朝廷官法,也沒這般酷厲。我最初時,確也覺得是不是不有點近人情?但咱們寨子與朝廷不同。咱寨裏都是何等人?無不是視殺人放火為尋常事的強梁好漢,對這等人,不以嚴酷約束,就難成規矩。因我這麽轉念一想,也就明白雖他們隻是搶了些酒肉,大郎為何卻也一樣執行山規,將他們殺了。”


    “你這話,說錯了一點,說對了半點。”


    李善道虛心討教,說道:“請大郎示下,哪裏錯了?又哪裏思慮不全,隻說對了半點?”


    “你說朝廷官法,也沒這般酷厲。這話錯了。十幾二十年前,先帝在朝時,曾有詔令,‘一文棄市’,盜一文錢者,便於市中處死。若論嚴酷,昨日被殺的那幾個賊廝鳥,他們搶的酒肉最起碼比一文錢要值錢吧?先帝朝時,可是有三個人因為偷了一個瓜,就全被殺掉的。所以,比之先帝的這道詔令,昨日因搶劫酒肉處死那數人,並不算嚴酷。”


    李善道說道:“朝廷竟有這道詔令?我卻不知。”


    “這道詔令頒布時,你我都還是童子,後來這道詔令則被取消了,二郎你不知曉也很正常。但這道詔令雖取消了,先帝後又頒布了兩條詔令,一條是‘盜邊糧一鬥以上皆死,家口沒官’,一條是‘行署取一錢以上皆死,知情不報者亦處死’,這兩條詔令卻一直沒有取消,沿用至今。二郎,比之朝廷之此法,咱的山規,昨天處死那幾個賊廝鳥,你還覺得嚴酷麽?”


    卻這個之前的李善道,端得是個浪蕩兒,成天玩耍而已,東郡既非邊地,其本身又不是官吏,隋文帝的這兩條詔令與他分毫關係也沒,他又哪裏會知?


    因而盡管得了之前的李善道的記憶,腦子裏對此壓根沒有印象,——這兩條詔令和“一文棄市”這條已廢的詔令比起來,骨子裏的苛薄寡恩,可謂是一脈相承,李善道隻覺匪夷所思之餘,說道:“二十年前的事,大郎都知道?博聞廣見,佩服,佩服。”


    “先帝內定江南,外服突厥,突厥尊先帝以‘聖人可汗’,先帝斷非庸主,並且在本朝肇建之初,先帝審定新律,將前朝的諸多酷刑峻法,一概刪除,一千五百餘之多的治罪之條,隻保留了五百條,開皇三年,下詔書雲,‘欲以德代刑’,分明是欲以德政來治天下,但他為何卻忽然改變,至其暮年,而有此等嚴酷,或用你方才的話說,‘不近人情’的詔令下達?


    “俺思來想去,細究其因,不外乎五個字:‘亂世用重典’。二郎,先帝之際,海內戰亂已然數百年,剛剛混歸一統,可雖一統,風氣猶野,民間仍多強梁,故先帝在眼見以德政很難快速地扭轉民風,又海內已經大定的情形下,改而選擇了用‘重典’來做矯正。


    “他的這個選擇上的改變對不對,你我姑且不必多言,但放到咱寨中來說,‘亂世用重典’五個字,卻再對不過!仍用你的話說,咱寨裏‘無不是視殺人放火為尋常事的強梁好漢’,要說‘亂世’,還能有比咱寨裏更亂的‘世’麽?所以,要想穩定寨中,要想使咱寨中現有的萬餘嘍囉,盡甘從我等之令,不敢有半分違逆,就非得用‘重典’不可!


    “從這點來說,你之所謂‘不以嚴酷約束,就難成規矩’這句話是對的,但你這句話又不全對,是乃又為你‘說對了半點’。”


    徐世績一個強盜頭子,身在瓦崗寨中,此時與李善道對談,娓娓道來,說的卻盡是朝廷大事,好像挺違和,但在知道他後來成就的李善道這裏,當然卻是一點也不覺違和,反而聽得津津有味,聞到徐世績話頭重落迴到了寨中,忙問道:“敢問大郎,我沒說對的半點是甚麽?”


    “古人雲,‘德威並施’。‘重典’是威,殺頭人人都怕,可如果一味地隻以‘殺頭’來嚇唬人,強壓之下必有逆反,是以,單純隻以‘重典’治眾是可不取的。上策莫過於,兼以‘施德’。威是火、德是水,‘德威’並用,便水火相濟,陰陽協調矣。二郎,你說是不是?”


    李善道點頭說道:“不錯!大郎所言甚是。”品味了下,又笑道,“大郎說是對先帝改‘德’為‘嚴酷’的選擇究竟對不對,姑且不必多言,但大郎這番話,分明已作評論了啊。”


    “故此,你‘不以嚴苛約束,就難成規矩’這句話,隻算說對了半點。”


    李善道品說道:“我明白大郎的意思了。我沒說對的半點,是少說了一個‘德’。如此,敢問大郎,咱寨中的‘德’是什麽?是賞罰嚴明的賞麽?”


    徐世績搖了搖頭,說道:“‘賞’是利,與‘德’是兩迴事。”


    “那咱寨中的‘德’是什麽?”


    徐世績沒有直接迴答李善道,反是問他,說道:“二郎,你說呢?咱寨中的‘德’是什麽?”


    昨晚劉胡兒把人頭提去給李善道看後,說了一句話,說的是:“重義氣的好男兒固是多數,可也有這等無義之徒”。這句話不期而至,於此際泛上李善道腦中。


    他拍下了大腿,說道:“有道是‘靈光一現,價值千金’!”


    徐世績說道:“二郎想到了?”


    “德者,仁德。咱寨中的盡強梁好漢,殺人放火、搶劫盜掠是日常的營生勾當,‘仁德’雲雲,卻是休提。要想用正經的‘德’來治咱寨中之眾,那簡直滑稽可笑了。但‘仁義禮智信’,‘義’,卻是咱寨中可用的。大郎,若我猜得不錯,‘義’,就是咱寨中治眾的‘德’了!”


    徐世績笑了起來,說道:“二郎聰穎,一點即透。不錯,這個‘義’字,就正即是咱寨中的德。如何才能讓部眾甘心接受山規約束,聽從我等號令?如昨天被殺的那幾個賊廝鳥,哪怕行山規把之殺了,而卻也沒人能說出半個不字,嫌執法嚴酷?二郎,便是這一個‘義’字啊!”


    “不錯。重義氣的好漢子,誰會‘欺侮同類’?既然‘欺侮同類’,那就是不重義氣的奸惡之輩,殺不足惜。”


    才練完力氣,緊跟著又說了半晌話,有點渴,徐世績又喝了口蜜水,說道:“二郎,你既已想到了這點,那該怎麽管束你的部曲,你應是已知了吧?”


    徐世績把話題扯到問李善道對他執行山規,將那幾個搶酒肉的嘍囉殺掉是怎麽看的時候,李善道還不太能明白,他為何突然說起這事。


    但聽到一半,特別是聽到“德威並施”的時候,他就已經明白徐世績的用意了。


    徐世績這是明著在說殺那幾個搶酒肉的嘍囉的事,實則是在迴答他“想要請教大郎”之此問。


    李善道因笑道:“大郎,我知道了。”


    “怎麽管束?”


    徐世績輕輕拍了下手掌,說道:“不但對,而且你這兩根手指豎得好,山規雖然應當置之於重,但講說起來的時候,卻必要得以‘義氣’為先。”頓了下,補充說道,“但還有一點,二郎,俺得與你說清楚,便是‘倡義重義’,我等為頭領者,須當以身作則,咱們得先做到。不能隻以此來約束部眾,而我等卻隻嘴皮子說說,其實不按此做。”


    李善道說道:“這點,大郎不消囑咐,我自曉得。”


    “劫完船後,給你的賞賜,聽說你大多分給了秦三等,由此足見,二郎你本就是個輕財重義之士,俺這句話,也就是多提一句。”


    說到這兒,徐世績倒是想起了一事,順口說道,“邴大兄前幾天已經迴寨,咱搶來的財貨,他已清點完畢,唯那老胡是個布商,現錢不多,主要以布匹等現貨為主,故須等賣成了錢後,才好把該咱該得的那份與咱,因此你還得再等一等,等貨賣完了,錢才能分下。”


    李善道已知道,寨中專門有負責銷贓的堂口,其主事者就是這位“邴大兄”,名叫邴元真的。


    邴元真本縣中小吏,識文墨、通算術,加之又是翟讓的故友,故翟讓任了他此職。


    李善道笑道:“前從大郎往劫那老胡,本是圖為寨中立功,所得之財貨,分不分與我都成。”


    “這是寨裏的規則,你不想要,也還不成。且剛說過,管束部眾,隻靠刑罰是不夠的,尚得以義氣為先,搶得的財貨,按規矩來分,這就是‘義氣’。二郎,若真不與你,那就是俺不講義氣了。”這話,徐世績顯是在開玩笑了。


    李善道就也開個玩笑,說道:“是,大郎說的是。那等貨賣完,分配時候,我就卻之不恭了。”沉吟了下,說道,“大郎,怎麽管束部眾為宜,我已知了,但操練?大郎你是知的,我不是府兵,也未應募過驍果,以前浪蕩不好學,亦不曾讀過兵法,卻還有點摸不著頭腦。要不然,便請大郎一並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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