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沐冷靜著,淡淡地問:“然後呢?”


    “那日,我向你坦白心事。你卻生了氣,說既然厭倦宮廷生活何不放下一切,當一個普普通通的百姓,和喜歡的人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真真切切去體會生活的意義。”寧月捂上眼睛,輕輕地歎,“當時我拒絕了,因為還不曾喜歡過一個人,不懂得在乎一個人是何種滋味,不知道是否值得我放棄一切跟他走。”


    她咬唇,啞了聲音:“蘇公子,現在我懂了。”


    蘇沐冷靜著,麵上波瀾不起。


    勒馬緩步行近,停在蘇沐身畔,她將身子偎向他懷中,輕舒藕臂抱住他,含著無限深情、柔情:“蘇公子,我喜歡你,想離了這紛紛擾擾的世事,同你做一對平凡的夫妻。不知,不知你可不計較月兒的過去,願一樣地喜歡月兒,接受月兒?”


    她哽咽著,將臻首緩緩埋入蘇沐胸膛。


    我在旁邊圍觀,聽得十分感動,浪子迴頭金不換啊。正要抬手揩淚,孰料這時卻見她眼角揚起,餘光中泄出得逞與鄙夷。


    臥槽,竟然是裝的!說得如此真切如此深情,我都要信了!幸好換迴了身子,不然我肯定又要被耍得吐血。不過她演得這麽逼真,蘇沐是否會像我一樣上當呢?


    事實證明,蘇少主並沒有蠢似我,他冷著臉,將她從懷中推開,退了一步道:“蒙帝姬厚愛,在下不勝榮幸。隻是在下已有家室,非帝姬要找的良人,抱歉了。”


    瑩瑩淚珠滾下,寧月直愣愣地看著他,半晌,幾乎將唇咬出血,目中漸漸露出堅定的光:“公子,月兒不奢求一生一世一雙人,月兒願意為妾,隻求能伴公子左右。”


    蘇沐淡淡著:“家中夫人善妒,容不下他人。”


    善妒?!臥槽,你說話要憑良心,我何時妒嫉過?我才不是性情惡劣手段毒辣的正室。我很和善的好嗎!


    寧月一怔,又哀切著道:“月兒不要公子為難,月兒自己去求姐姐。”


    蘇沐歎了口氣:“寧姑娘,你若是真心,入蘇府其實也不難。”


    “請公子指點。”


    “我家那位姿色不甚出眾,嫁了我之後更是自卑心橫生,所以平時最厭的就是比她美的人。寧姑娘若想征得她同意,隻需將臉劃破,最好多劃幾道,一定要比她醜。沒了美貌,她自然容得下你。”


    寧月:“……”


    臥槽,蘇沐你原來這樣想我!誰嫁了你自卑心橫生,你不要信口雌黃!


    怒火中燒忍不住要撕他之際,驀地看清那張俊美無儔的麵容,又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切,下輩子老子賄賂閻王,肯定比你美。


    忽地抬眼,目中凝出寒光,寧月冷道:“你耍我?”


    蘇沐點頭:“是啊。”


    姣好麵容凝了層寒霜,片晌,又如同遇見日光般慢慢消褪,寧月笑了,饒有興趣:“蘇公子,這次聰明了呢。”


    蘇沐亦笑,笑意不達眼底:“吃了幾次虧總能長些記性。之前的我的確太蠢,不過那已經是過去。現在的我可不一樣了,帝姬,不要太小瞧人。”他掉轉馬頭,要再入戰場,“你演得不差,隻可惜差了分真情。騙騙常人還行,騙我就算了吧。”


    寧月激動起來:“你站住!”


    馬不停蹄,蘇沐揚了揚鞭子:“家中夫人善妒,在下跟女人說話不能超過一炷香。”


    寧月冷喝:“攔下他。”


    黑麵護衛聞此,左右包抄,運起手中重錘就朝蘇沐掄去。他們力道雖強,身手也不錯,但對上蘇沐尚差許多。此刻的劍塚少主可是貨真價實。


    但見蘇沐如鷂子翻身淩空躍後數丈,接著拔劍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掃向為首兩人。他們躲閃不及,慘叫一聲,手臂連著鐵錘一同墜地,血水染紅地麵。


    就地一點,又翩然落迴馬背,蘇沐將長劍一抖,抖落血跡,勾唇輕蔑地笑:“帝姬,好自為之。”語畢,一展披風,躍馬衝入敵陣,率領將士們氣勢如虹碾壓敵軍。


    我看直了眼,蘇少主,這逼裝的我給滿分。


    早聽聞,劍塚少主風華絕代,劍術無雙。後來相遇,卻覺見麵不如聞名,當然不是因為蘇沐長得不夠俊劍術不夠好,而是少了點其他的。曾經我不知究竟缺了什麽,現在終於明白,是缺了灑脫逸然的氣度。


    同我在一起,他總是唯唯諾諾,小心地討好,時刻觀察著我的臉色,幾乎將自己低在塵埃裏。他比我優秀太多,娶我是低就,根本沒必要如此卑躬屈膝。


    劍塚與懸醫堂的仇恨,蘇家和裴家的恩怨,耿耿於懷的原來不僅有我,還有蘇沐。劍塚欠懸醫堂的,蘇家欠裴家的,最後統統演化成蘇沐欠我的。所以才連笑都要看我的臉色,我若繃著臉,他便不再笑下去。


    殺父之仇,滅門之恨,口上說著忘記,但有些事情不是說忘就能忘。數次,夢中醒來,看到枕邊的他,我便不禁騰起強烈的複仇願望,想一劍刺穿他的咽喉,任血流遍地,我則坐在血裏,享受複仇的快感。


    顧青是對的,是真的為蘇沐好,“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他說,蒔蘿並非你看到的那樣簡單,雖然平日話不多,溫和順從跟小女人似的,但心裏不知打著什麽算盤。


    江湖是對的,群眾眼睛雪亮。江湖說,蘇家和裴家有血海深仇,裴菡嫁入劍塚,定是要毀他三代。


    平日,我連雞也不殺。因為隱隱地怕手上沾了血腥,膽子大起來,某天一覺醒來,或許一狠心就能拔劍刺死他。


    為什麽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執意嫁給蘇沐?我一直逃避這個問題,不斷地告訴自己,因為我愛他,因為能超越一切的愛情。人呐,有了太過可怕的念頭,就連自己都要騙。


    蘇沐認為自己欠了我,我也認為他欠了我,所以才能心安理得地看他奔波,看他周旋,看他與顧青針鋒相對,看他卑微地討好我。真正愛一個人,不該是這樣。


    一直逃避,一直用無關緊要的關注點來麻痹自己。以前尚能自欺,如今見了自由自在不受拘束著的他,見到那耀目的光彩,方知我之於他,何嚐不是頭上懸著的一把劍,何嚐不是一副要命的□□。既如此,他為什麽仍要娶我過門呢?若心存愧疚,可有很多方式彌補。何況我又不愁沒人嫁。


    算來算去,隻有一個緣由,他或許是真的喜歡我吧。


    眼中又疼起來,幹澀澀的,為什麽意識狀態還能感覺到疼痛?是無可逃避了嗎?是太難過了嗎?


    意識蕩悠悠地飄在空中,哭不出來。不過,下麵卻有人一聲聲哭得梨花帶雨,“混賬東西,他怎麽能這樣對我?他每次都上當的,為什麽這次不一樣了?我要找他問個明白!”


    護衛們不敢動手攔她,隻得跪在她的馬前:“帝姬,眼下形勢對我方不利,不可以身涉險。”


    寧月雖然驕縱,但能分得清輕重緩急,怒睜杏眼,馬鞭遠指:“蘇沐,你等著!敢戲耍本宮,定要你吃不了兜著走。”語畢,掉了馬頭,返身隨北軍一同撤離。


    寧月也走了,我在血汙遍布的戰場上又停了片刻,算著時間應過去不少,再不瞧個究竟可就沒時間了。


    不知師姐可安好?


    心念動,意識頓時轉移,移入黑虎寨廳堂外,見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許多負傷的將士,渾身血涔涔幾乎看不清模樣,一身傷猙獰駭人,有的甚至麵上已露出死氣,瞳光在一點點散開。軍醫正依次救治著,隻是傷亡過大,傷勢又重,一個老軍醫哪能顧得過來?生死隻能看造化了。


    遍尋不見師姐,我正納悶,難道是心念不專?待要想法子,這時數名渾身染血的將士抬著擔架奔入寨中,喧嚷地喊:“軍醫,救人!”


    軍醫不耐,頭也不轉,吼道:“忙著呢!”


    將士正欲再開口,這時擔架上的人緩抬起一隻手,止了他們。我看著那手臂有些眼熟,忙湊過去,隻一眼,頓時偏了頭不敢再細看。


    擔架上的不是別人,正是將軍師姐。渾身浸在血中,半邊身子幾乎都撕裂,身上千瘡百孔大大小小的傷口。若放在他人身上,恐怕早就一命嗚唿。然而將軍師姐還活著,隨著唿吸胸脯輕輕起伏著。到底是什麽能讓一個人的命如何頑強?


    眼中清明了再迷離,迷離了再清明,師姐伸著手空抓了抓,謝南月忙握住她的手,淚光盈目:“撐一下,你不會有事的。”


    白發蒼蒼的老軍醫也似覺察到,轉身見抬上來的是生命垂危的大將軍,三下五除二包好手上的傷員,忙推開眾人來觀傷勢。他隻看了一眼,手中藥箱啪地墜地,退開一步喃喃道:“救不了了。”


    蹭地跳起來,一把抓住軍醫的前襟,極度的悲傷和憤怒令俊雅麵容顯出幾分扭曲。謝南月嘶聲喊道:“我要你救她!”


    老軍醫亦怒:“你說得輕巧!什麽藥都沒有,怎麽救?你若敬她是我們將軍,就砍上一刀讓她走個痛快。”


    “南月,你過來。”將軍師姐微動了動唇,吐出微弱的聲音,血珠順著唇畔往下落,淅瀝不止。


    謝南月奔過去,單膝跪下,用指腹一遍遍地擦拭唇畔血痕,卻怎麽都擦不幹淨。他壓抑著嗓音道:“方晗,你堅持片刻。援軍就在山下,馬上就能衝破重圍與我們匯合。他們一定帶著最好的大夫,他們一定有藥的,你再忍一下。”


    師姐緩緩地搖頭,微聲道:“我累了,不想再等了。”眼望天空,目光漸漸地散了,迷茫了,“我知道他不會來,但又禁不住存念想,期待著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這多年,我在他眼中或許就是一塊磚,隻為了撐起那高高的龍座而存在。最是薄情帝王家呐。”語畢,眼角劃出一滴清淚,慢慢合上了眼,等待最後一刻的來臨。


    謝南月又為她擦那滴淚,孰料尚未沾去自己卻落了淚,抓住她的手,眼中射出堅毅的光:“你怎麽這般傻,何必苦苦等他?世上不是隻有他一個男子,我……”


    “師姐!”一道唿聲打斷謝南月的話。轉眼望去,隻見蘇沐手持沾血利劍,帶著青州兵率先衝上山,見院中情況,他不多話,將手一揮,令道,“救人!”


    青州兵分向兩邊,讓出一條道路。後麵數位大夫拎著藥箱一路跑來,四下散開援手救治傷員。


    謝南月忙拭去麵上的淚:“蘇公子,你怎麽……”


    蘇沐道:“敵軍攻山多日,山上情況恐怕不妙。我與李將軍商議,帶一隊人馬自小路先繞上來支援。”他屈下身,觀察師姐傷勢,爾後自袖中取了一丸藥喂入她的口中,向旁邊的年輕軍醫道,“彭大夫,一切靠你了。”


    那軍醫有傲色:“蘇公子且放寬心。若救不迴大將軍,鄙人自斷雙手!”


    其他幾位老軍醫聽不下去:“毛還都沒長齊,說什麽大話。”


    年輕的彭軍醫不甘示弱:“自古英雄出少年。”


    這軍醫雖然年輕,但醫術卻相當不弱,動起手來快、狠、準,仿佛手底下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需要修理的器械。


    半晌,他自血汙中抽手,幹淨利索地縫合傷口,最後包紮固定,吩咐道:“傷口已處理完畢,暫抬入房中歇著。是生是死就看能不能熬過今晚了。”


    謝南月等人忙小心地將她抬入廳堂後的房間。年輕的軍醫又轉去醫治其他傷員,老軍醫氣不過他的驕傲,譏道:“你不去房裏照看著?萬一人沒了,你這雙手可就廢了。”


    年輕軍醫毫不在乎:“所以要搶在今晚前,多救幾個人。”


    老軍醫氣噎。


    我正極度震驚中,待迴神卻不見了蘇沐的身影。忙集中精神,心念一轉,這時意識飄然飛至後山。隻見蘇沐踩著橫枝樹幹,幾下飛躍,翻過澗道懸崖,落在山頂上一所廢棄的茅屋前,爾後閃身進入。


    屋中有兩人,一站著一坐著。坐著的那人是一位劍眉星目的青年男子,英俊又貴氣,年齡應比蘇沐大不了多少,然而眼底卻極為深邃,猶如汪洋的海,令人看不出深淺。他正摩挲著麵前的一隻茶盞,怔怔地出神。見蘇沐進來,他蹭地站起,轉瞬似察覺到自己失態,又不動神色地坐下,波瀾不起地問:“情況如何?”


    “藥喂她服下,彭大夫已對傷勢做了處理。情況不太好,據彭大夫說,恐怕生死就在今晚。”


    青年男子一點點地收緊握著茶盞的手,驀地,“砰”的一聲竟將白瓷杯攥碎。又一次失態。他抖去碎瓷片和滾在手上的茶水,笑了笑:“杯子也太脆了點。”


    “擔心就是擔心,不必強作不在乎。”蘇沐倚了門框,斜眼睨他,“沒見過你這麽慫的皇上。數千裏迢迢奔來不就是為了救她?到地方卻又變成了縮頭烏龜,躲在這裏連麵都不敢露,讓我這個平頭百姓為你廝殺,切!”


    青年男子霍地起身:“你說話最好注意措辭,小心朕治你大不敬之罪。”


    皇上?朕?我驚得張大了嘴,臥槽,麵前這個貴氣又心機的人難道就是當今天子,是我那從未謀麵的三師兄?細細迴想,是跟當年我見過一次的身影很相似。


    蘇沐懶懶應對:“知道了,大表哥。”


    皇上師兄又怒了:“別妄想跟朕攀關係,我們不熟。長公主之事,總有一天朕要跟你們蘇家算清楚!”


    靠,信息量好大!難道蘇沐母親之死另有貓膩?腦中精光一閃,突地記起那天李懷璧的一句話,他說,為了苟活,竟連妻子都不顧惜了,如此無情無義跟你父親當年可是像極了。


    蘇沐聳聳肩:“好好,你是皇上,什麽都依你。下麵要怎麽辦?”


    皇上師兄又慢慢坐下,半晌道:“等今晚過了再說,有什麽消息及時向朕匯報。”


    蘇沐點點頭,又問:“京中可安排妥當了?你出來這許多日,別生什麽亂子。”


    皇上師兄瞪了他一眼:“朕的事情朕自己操心,不用你插嘴。”


    蘇沐揚了揚手:“你自己操心吧,我迴去了。”


    皇上師兄又叫住他,躊躇好一會兒,方問:“她,有沒有提及我?”


    “我到時人已昏迷,不知道她有沒有留什麽話。要不我幫你問問在場的將士?”


    皇上一口拒絕:“不許問!朕在這裏的消息,不可泄露一絲一毫。”


    蘇沐不耐:“好好,都依你。完全不知道你在搞什麽,明明很關心,明明心裏喜歡,卻半點不肯讓對方知道。皇上,這樣下去你何時才能追到手?”


    皇上師兄惱羞成怒:“要你管!”


    蘇沐給出三字評價:“蛇精病。”


    皇上師兄氣得跳腳:“你再說一遍?”


    蘇沐識相地閉了嘴。


    皇上師兄卻怒氣更漲:“你怎麽不說?你敢蔑視朕的命令?”語畢,一把提了蘇沐前襟,竟真的動起手,撲撲通通一陣胖揍。揍了片晌,又停手,橫眉怒目質問,“你怎麽不躲?你腦子呢?”


    蘇沐扶額:“皇上,你若擔心,若焦躁,若想要發泄情緒盡管衝我來,不用再找借口。”


    皇上師兄鬆開蘇沐,又坐了迴去,以手支額,掩了眼中神色,歎道:“朕也不想這麽慫。隻是有些事情身不由己。”


    我正豎著耳朵聽得入神,不料,高空中突地傳來一聲雲虛子的高喝,“靈識歸位!”我隻覺渾身驟疼,眼前一黑,散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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