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儀醒來的時候,聞到了若有似無的鬆香。


    這鬆香與尋常的鬆香比起來十分獨特,她隻在羲和神宮裏聞過,睜開眼看到了陳璋,她愣了愣,陳璋陪笑道:“殿下醒了?”


    笑裏帶著忐忑,令儀沉著臉沒有說話,陳璋知道是什麽原因,正想要解釋,卻見她慢慢撐起了身,“孤在神宮?”


    陳璋說是,她又問,“息何帶孤來的?”


    她因藥效而渾身無力,但對發生的事情一清二楚,令姝與息何在殿中對峙的言辭還尚在耳邊,她垂了眼,雙腿滑下床沿,“帶孤去找他。”


    陳璋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隻感覺令儀對國師的態度似乎有了很大的轉變,說不清道不明的,從直唿其名這點就能得到很明顯的體現。他打了個冷顫,之前自己犯了大錯,這時候要用心去彌補,他掖手,“殿下請隨某來。”


    神宮還是從前的神宮,一年四季俱存,從冬雪走到春花,她看到息何閑閑坐在簷下,玄衣披身,於亂花迷眼處逗弄著琳琅。


    琳琅要比息何更先察覺她的到來,擺脫了息何的掌心就朝她奔來,雪白的皮毛抖下花瓣,繞著她的腿蹭她,令儀含笑低下頭摸它,“我傷過你,便是這樣你也不記仇?”


    陳璋誠惶誠恐地對息何作揖,“座上,殿下要尋您。”


    息何揮袖讓陳璋退下去,庭間寂寂,他伸腰向後舒展,靠在廊柱上,笑看著令儀,“殿下。”


    一笑便是春華失色,但抵不住公主冷麵無情,不為所動地盯著他,“我們談一談。”


    語氣很嚴肅正經,雖然她平日裏一向不苟言笑,但這次卻發覺了事情的嚴重性,不該發生的都發生了,這讓她本能地感到失措。她披著青色的氅衣,玲琅生光,息何還是在笑,“好。”


    他笑容裏滿是寵溺,著實讓令儀感到不適,他不過來,她自然也不會過去,就站在與他相隔五步的地方,憑借站立的高度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氣勢凜然,“把所有你知道的,都告訴孤。”


    息何點頭,琳琅或許察覺到了氣氛不比之前活泛,一股腦鑽入花叢中去,撞得枝葉與花簌簌生響,在滿是香氣的響聲裏,息何慢慢開口,“恕臣不能從命。”


    有些事情隻用他一個人來背負就好,羲和神宮的秘密,曆代國師的宿命,她都不需要知道。逆天改命是有代價的,而一次次地推翻重來更令他的身體不堪重負,他的手懶懶散散地搭放在身側,見她眉梢挑起,鮮煥動人的臉浮現起怒色,“什麽?”


    他坐正了些,看起來沒方才隨意了,“臣知道的太多,殿下讓臣都說出來,恐三日三夜也無法說清道明,臣是無妨,但卻舍不得殿下來聽那些無用之言。殿下想知道的,臣都會告訴殿下。”


    她分毫不肯退讓,“孤要知道你知道的一切。”


    怎麽倔起來是這樣的,息何苦笑,“殿下。”


    她突然急走兩步上前來,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力道之大,都不像是個大病初愈的人,息何後腦撞在廊柱上,頭暈眼花時聽她咬牙切齒地道:“你究竟把孤當成了什麽!”


    她疾言厲色地痛斥著他的罪行,“那日為何你會出現在章德,就算是李灃告訴你,也未必能在那樣短的時間裏從公主府趕來。你曉得什麽,不曉得什麽,為什麽會認識令姝,在什麽時候認識的令姝,她為何要把你從公主府中接來安置在宮中?為何要在眾人麵前講明你的身份,為何能預知地動?都給孤從實招來!”


    問了這麽一大堆,息何緩過來後看到她羞惱的神色,敏銳地察覺到了重點,“殿下是想知道臣與琅華公主何時相識的?”


    他沒喊令姝陛下,令儀不知為何心裏鬆了一口氣,她與他之間現在的關係微妙又尷尬,教她腦中一片混沌,不知道該從何問起,隻能胡亂發問,她緊緊攥著他的衣襟,駁斥道:“孤問的並非隻是這個!”


    像鬧脾氣的孩童,息何微微抬起下頜,向上直視她的眼睛,“臣對殿下一片赤忱,殿下怎能質疑。”


    他答非所問,令儀拔高了聲,“迴孤的話!”


    “殿下先將臣放開,臣喘不過氣了。”


    她將信將疑地撒手,他把身下的軟墊抽了出來,放在身旁,“殿下請坐。”


    溫柔纏綿,肯定有詐,令儀說她不坐,息何又道,“殿下不坐,怎麽能好好聽臣說話呢?”


    果真是在哄孩子,她滿臉不樂意地做了下來,青氅上的竹葉被折疊,她的手指罩在袖中,隻露出了白皙的指尖,息何輕聲道,“臣拾得過琅華公主的發繩並交還給她,僅此一麵,隨後臣便隨殿下遠去河東。殿下迴長安後遲遲不歸府中,臣正憂心時,琅華公主招臣入宮,其心昭昭,臣如何不知,但是臣擔心殿下,隻有入宮才能得知殿下的安危,能在第一時間趕赴殿下身側,是以,臣才應詔入宮。”


    她一直疑心的事情他卻沒有迴答,世上果真有人能預知來事麽,令儀受紀飛歌的言傳身教,對這類的話並不相信,但他似乎對此很是避諱,不願提及,再問下去就是她咄咄逼人了,令儀眼底的神色一動,揚聲問道,“為何不喊陛下?這可是殺頭的罪名。”


    息何一笑,“非我所允,不可為帝。”


    她才想起來他的身份,能掌控帝王命途的國師,隻要他一聲令下,如日中天的皇帝也必須退位讓賢。令儀覺得這樣十分不講道理,若是國師心懷邪念與旁人狼狽為奸,豈不是整個大業都會陷入水生火熱之中,誰來當皇帝應是由民意來定的,而不是國師。


    但大業的陋習便是如此,沒有民意,百姓很少去思考這些,所以羲和神宮才會如此受到尊崇。令儀哧了一聲,“座上實在是不得了。”


    她的譏誚顯而易見,在她麵前息何向來耐心十足,他把手抄在袖中,寬大的袖麵平鋪開來,令儀才看清上麵密密麻麻地排列著文字,那文字變化複雜,與大業的沒什麽共同之處,所以她看不懂是什麽意思,她又往陳璋離去的方向看了眼,“這又是怎麽迴事?”


    息何答道,“假扮臣的人並非陳璋,而是另有其人。”


    令儀皺了皺眉,“何人?”


    他聳了聳肩,“臣也不知,陳璋當日本也以為是臣專程迴到長安參加祭禮,誰知祭禮之後遲遲不見臣迴到神宮,去往公主府也不曾見得人,才曉得其中出了差錯。”


    她嘖了聲,“誰讓你們麵見外人時都會帶著麵具,想要假扮簡直輕而易舉。”


    話雖然是這麽說,但想要假扮國師也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在祭禮上。國師祭天有一套非常繁雜冗長的流程,息何曾經對她講過,要想一處不錯地進行並不容易,非是一朝一夕就能練成的。令儀眯起了眼,“座上不曾疑心過陳璋的話麽?”


    息何表示很有自信,“陳璋沒有說謊。”


    那就奇怪了,令儀苦苦思索起來,又問他,“那是神宮中的旁人?”


    其實神宮中沒有多少人,近身伺候息何的也就隻有陳璋而已。這不是件容易的差事,從哪裏憑空冒出這麽個對國師熟悉至極的人,連陳璋都能瞞過。久思無果,令儀揉了揉額,“座上?”


    息何沒有迴應,這讓令儀納罕,她抬起頭來時發現他望著草木茂盛處出神,極其罕見的情況,她靜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直到他迴神,對上她視線的時候笑了,“殿下看著臣做什麽?”


    “座上好看,孤便看了,”她直言不諱,“座上方才在想什麽?”


    息何搖了搖頭,“想起了一些事情,但大抵是不可能的,便不說出來讓殿下煩憂了。”


    這句話說出來隻會讓她更煩憂,令儀嘴角緊繃,“地動的事情又如何處理?”


    “那是琅華公主的事情,殿下這麽關心做什麽?”他神情鬆散,“殿下現在需要的是安心養病,別的事情臣會替殿下處理。”


    讓她當甩手掌櫃麽?令儀眉心一攏,“別的事情是什麽事情?”


    “殿下想做的事情。”


    她先是一愣,隨後語氣冷了下來,“你知道孤想做的事情是什麽?”


    息何點頭,“殿下想做的事情很多,但迴長安的目的卻隻有一個,無關八年前的紀貴妃,無關當初的仇怨。殿下總是喜歡將事情做得冠冕堂皇,讓別人尋不出紕漏來,這樣才會讓殿下從心底感到滿足,但殿下卻知道,那些都是虛假的,隻是殿下替自己尋覓的借口而已。”


    他看著她的神色慢慢沉下去,微微揚起了下頜,“臣之前問過殿下,殿下也拿這種堂皇的借口來敷衍臣,現在臣再問殿下一次,殿下迴到長安,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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