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冬月時節,長安已經見得寒氣了,隨行路上的百姓裹上了冬衣,路旁的早市小攤上也是嫋嫋的白霧茫茫,東陽吵著鬧著要吃餺飥,令儀沒法,隻能在街旁的一家小攤裏坐了下來,她對食物向來沒什麽要求,清淡即可,是以隻要了碗粥,東陽卻是覺得一日之計在於晨,若是早上都吃不飽,那一整天也必然沒什麽精神了。


    正吃著,一個圓臉青年便走了進來,撩了衣袍坐下,對攤主道:“店家,來一碗餺飥。”


    他與店家似是很熟識了,店家樂嗬嗬地做好一碗餺飥給他端上去,並問道:“李侍郎今日也是去城外守著修那燈輪?”


    青年噯了一聲,“這是某如今的差事麽,自然是要每日都去盯著看的。”


    店家就著身前的下襟擦了擦手,歎氣搖頭,“如今這四處鬧災荒的,還修勞什子燈輪,聽說劍南道那邊落了好大的雪,莊稼都凍死了,來年保準兒的顆粒無收。侍郎覺得稀不稀罕,劍南道那個地方也會受雪災,當真是天意。”


    青年卻懶洋洋地道,“劍南道下雪很稀罕麽,年年都有雪的,隻不過今年大了些,節度使哪管的上雪災不雪災的,好容易將蜀地的那位殿下給送走,高興還來不及,瑞雪兆豐年,豐年啊。”


    他口裏說著豐年,卻有著濃濃的嘲諷意味,令儀抬起頭來瞧了他一眼,他正並了筷子夾起餺飥往口裏送,東陽小聲地對令儀道:“殿下,他說的是不是您?”


    蜀地的那位殿下,除了她自己,令儀也再想不到旁人了,粥喝了半碗足以果腹,她也不想再喝,撐臂托腮,一直打量著青年,目光饒有興致。


    青年專心致誌地吃著餺飥,但對麵的視線實在是太過矚目,他覺得有些難以承受,抬起頭來很誠懇地對上了她的視線:“娘子能否不要再看著某了,所謂非禮勿視,娘子這樣讓某很是為難。”


    東陽一聲大膽被令儀截住,她笑吟吟地看著青年:“怎麽會為難呢,郎君吃郎君的,奴看奴的,這並不妨礙郎君什麽。”


    她裝得有木有樣,讓東陽都吃了一驚,青年看了看碗裏的餺飥,又看了看對桌那兩位貌美的小娘子,麵色有些複雜,似乎是覺得世風日下現在的小娘子都會在光天化日之下來調戲良家婦男了,但他還是不曾放下筷子,“可是某的吃相並不是很雅觀,唯恐讓娘子受到了驚嚇,這便是某的過錯了。”


    令儀點頭,“郎君的吃相確實不太好,但是奴不介意,還請郎君繼續。”


    青年被噎了噎,咬了咬牙,索性說道,“既然娘子不介意,那某便繼續了,還請娘子莫要怪罪。”


    令儀笑著說不會怪罪,並且當真看著他吃完了那碗餺飥,大業民風開放,但青年卻是從未見過這般厚顏的姑娘,隻想著匆匆吃完餺飥便趕著去上值,正要付錢離開時,貌美的小娘子卻開了口:“侍郎覺得蜀地的雪下得好還是不好?”


    青年詫異地轉過臉來,將她又再打量了一番,除了那張上好的皮相,別的什麽也沒瞧出來,他向來沒識人的本事,所以一直在官場混得不怎麽如意,他隨口敷衍道,“自然是下的好了,瑞雪兆豐年,娘子不曾聽過麽?”


    他也不想和這小娘子又過多的糾纏,說完便離開了,後來怎麽想著都覺得有些不對勁,到了城外時候手底下的主事來對他稟事,他看了眼遞上來的單子,嘖嘖道,“怎麽又要添置預算了?”


    主事也覺得難辦,愁眉苦臉的,“李侍郎,這能有什麽辦法呢,二十丈高的燈輪,早前俞尚書作下的賬定是建不下來的,您瞧,大半都還未修成,撥下來的銀子就用完了,沒銀子就修不下去,您說怎麽辦吧。”


    青年便是那頂替上陣的戶部侍郎李灃,他噯呀了聲,“這有什麽難辦的,燈輪是陛下讓修建的,還愁上頭不撥銀子麽,且等著,今日裏有位管事的殿下要來了,隔會兒你向她討帳去,記得裝得委屈一點,公主殿下向來都是心軟的,待她應承下來後向陛下稟明,還愁缺銀子麽?”


    李灃抬頭瞧了瞧那二十丈高的燈輪,莫名地哼了一支曲兒:“上建高台,黎苦難綴,國有荒災,傾覆南陽陲——”


    措不及防有個溫和的聲音從後麵響了起來,“侍郎唱的是什麽曲?”


    李灃照舊是懶洋洋的,提不起什麽精神,“隨意哼的,也不知道是個什麽調子,將就聽著吧,在這兒有曲兒聽就不錯了……”


    他話還未說完,那聲音的主人便已經走到了他麵前,不遠不近的距離,很是令人舒服,側過臉來笑著看他:“看不出來,侍郎在樂律方麵也頗有造詣呢。”


    李灃險些被嗆住,他瞪大了眼,眼前這位不是晨間在餺飥攤當眾調戲他的小娘子麽,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一旁的主事早就退開了一步,恭恭敬敬地朝令儀作揖,“參見殿下。”


    令儀對主事道了聲免禮,又轉而看向李灃,“怎麽,侍郎連禮數都忘了?”她嘴角勾了勾,“又或者是侍郎想被禦史台參上一本了?”


    誰會想和禦史台那些人扯上關係,聽聞上迴兵部尚書就因為在平康坊流連了那麽一小會兒,被某個遊手好閑無所事事的禦史給瞧見了,立馬就迴去寫了折子彈劾兵部尚書,可憐那位尚書就這麽被革了職。李灃臉都垮了下來,趕忙對令儀請安:“殿下千歲。”


    “罷了,”令儀擺手,抬起頭來望著巨大的燈輪,“孤雖受命於陛下,監修燈輪,但卻對此道一竅不通,還是要仰仗李侍郎。”她偏頭來看李灃,“侍郎覺得如何?”


    李灃幹笑了一聲,“臣必當竭心盡力,萬死不辭。”


    這句話說得狠了,但李灃卻沒覺得有什麽不對,他對主事使了個眼色,主事立馬心領神會地上前來對令儀道:“殿下您瞧,燈輪修建尚未完工,這才建了大半,上頭撥下來的銀兩卻已告罄,若是不能按時補給,那勢必不能按時完工,到時候陛下怪罪起來誰也擔不起這個罪名。”主事為難地看著她,“殿下您看是不是能去請旨,讓上頭再撥一些銀兩……”


    他要把單子遞給令儀,令儀卻接也不接,隻道:“賬目呢?”


    主事啊了一聲,令儀又再重複了迴,“孤問你,賬目呢?”


    “殿下看帳目做什麽,”主事驚訝地問道,“賬目在戶部放著呢,不曾帶過來,剩下建造所需的銀兩臣都已經替殿下算好了,已經列在單子上了,殿下不必親自再去翻閱帳冊了。”


    他還想說麻煩二字,令儀卻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在戶部是麽?”


    說完她便轉身,領著東陽離開了,主事驚出一身冷汗,扭頭去問在旁邊的李灃:“侍郎,您看殿下這是要做什麽?”


    從方才起就一直一言不發的李灃突然笑了,他看著令儀離去的身影,含笑道:“有意思。”


    主事急得不行,追問,“下官問您話,您迴個有意思算是什麽?怎麽就有意思了?”


    李灃伸了個懶腰,慢慢地也往迴走,主事跟了上去,聽他懶洋洋地說道:“你難道不覺得這位殿下,特別有意思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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