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在如敘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場景。


    他記不清楚是哪一迴的夢,還是已經重複了許多次的夢,令儀像這樣捂著傷口迴到神宮的時候,他正在湖畔垂釣。不知是枝葉交錯將他的身影隱匿了,還是公主心神恍惚,總之她沒有注意到他。


    但他一直看著她。


    看著她拖著緩慢沉重的步伐走向太真苑,細碎的鬢發搭下來,她的側臉很是好看。


    活到最後,她的境地淒涼無狀,為她收斂屍骨的是他,為她立碑的也是他。


    現在他正坐在令儀對麵,給她手臂上的傷口上藥。傷口約莫有三指寬,橫貫在手臂內側,已經沒有流血了,但上藥的時候還是會疼,息何一麵上藥一麵看她,她即便是感受到疼痛,流露出來也是很細微的,比如眉心稍稍蹙起,轉瞬又舒展開。她和自己夢中的她沒什麽差別,看似溫和的表麵下其實藏著鋒利的爪牙。


    整個過程令儀都一言不發,她不問如敘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也不問他為什麽會隨身攜帶著傷藥,隻是當他將她的袖口再度放下來的時候開口說道:“多謝神官。”


    如敘垂下眼,“殿下這一句謝,臣該記上許多年了。”


    “神官等多久了?”


    等得不久,一生而已。


    如敘將這句話輾轉在唇舌,卻終是未說出口,“晚間消食途徑太真苑的時候,想起上次與殿下的不歡而散,竟覺得十分鬱結。臣想與殿下好好相處,所以請殿下寬宥臣的輕薄。”


    “神官才曉得自己輕薄?”她不近人情,“孤曾說過要賞神官一片清淨,有賞必有還,如今也請神官還孤一片清淨罷。”


    哪裏有這樣的說法,她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也是極好的,如敘似是在笑,“殿下不願寬宥臣的情難自禁?”


    “不願。”


    “……”對於她的無情與別扭,如敘很溫和地接納了,並說道,“那既然這樣,如殿下所說,有借必有還,之前的種種,便算作是殿下的償還了。”


    令儀轉過頭來看著他,“孤欠了神官什麽,需要償還?”


    他毫無愧色地道:“溫泉與藥。”


    令儀瞠目結舌,良久才咬牙切齒道:“神官還真是明碼實價。”


    他點頭,“這些都是臣一時情難自禁做出的事,既然殿下不允臣的情難自禁,臣自然也明碼實價地與殿下算清楚了。”


    她牙槽都咬緊了,“那往後孤與神官便兩清,互不相欠,神官也不必來替孤換藥了。”


    “恕臣難以從命。”


    她驀地揚聲,“難道神官想強買強賣?”


    話題好像往什麽不對勁的方向發展開了,如敘被她這句話問得一怔,隨即笑如春風拂麵,“臣便是要強買強賣,殿下又欲如何?”


    傷口包紮好了,他站起身來將傷藥擺放在妝鏡台上,“殿下每五日都會取一次血,失血後不便走動,臣還是將傷藥存放在殿下這裏,每日過來給殿下換藥好了。”


    令儀看著他的背影,疑竇叢生,開口便問道,“神官如何曉得孤需要五日取一次血?”她直端端地看著他,“就是連孤都不曾知曉。”


    如敘的身形頓了頓,略略偏過頭來對她道:“臣會卜卦,殿下忘了麽?”


    “大抵是忘了,孤不常記得這些事情,”她本能地覺得他很危險,可是尋不到法門來推拒他的靠近,她隻能很敷衍地點了頭,目光飄忽不定,“夜深了,神官請迴吧。”


    如敘離開後,令儀陷入了一個冗長的夢境中。夢中的她渾身都是血,穿行在橫屍遍野的沙場,她隻記得自己是要去救一個人,那個人於她而言有救命之恩,恩情大過天,她不能不報。


    但一路上都是屍骨,腐爛的血肉沾在腳上,她走得兩雙腿都沒了知覺,跪倒在地上時,一雙手捧起了她的臉,那雙是金玉養出來的手,令姝的臉躍入她眼底,笑盈盈的,卻讓人不寒而栗。


    令姝捧著她的臉對她道:“姊姊,你是不是很喜歡國師呀,那令姝替姊姊和國師在一起,好不好?姊姊不是還有裴三郎麽,三郎也是人中龍鳳呢,隻可惜三郎他並不是真心喜歡姊姊的呀,姊姊,你曉不曉得,三郎他對你好,都是我教他的。”


    說著,令姝咯咯笑出聲,“姊姊你瞧,還是什麽都不曾變呢,姊姊喜歡的都是我的,姊姊你啊,休想得到。說起來姊姊在十二歲的時候就該去死的呢,那時候的兩滴血,怎麽會融在一起呢?真想知道是誰幫了姊姊,姊姊覺得是誰,是國師,還是裴三郎?”


    令姝的麵容越來越扭曲,她從地麵抓起腐肉來抹在令儀的臉上,在她耳邊輕聲道:“姊姊,你真是可憐。”


    話音才落,令姝的頭便被人一刀砍落,鮮血噴湧中令儀看到了裴英的臉,把她摟在懷中,不停地問她:“阿薔,你愛我麽?”


    她不知要怎麽迴答,隻能任由裴英將她抱著,突然當胸一痛,剛才斬落令姝頭顱的刀,已然刺入她的心髒。


    裴英看著她,幾近瘋狂地問她:“你愛我麽?”


    她終於明白自己的猶疑是因為什麽,眼前卻隻有灰蒙蒙的天色了,看起來像是要下雨的模樣。第一滴雨落在她眉心的時候,一把描著白梅的傘出現在了她的視線中。


    她已經看不清來人的麵容了,隻能聽到他那一聲悠長的歎息,溢滿了哀戚。


    他說,“殿下,臣來遲了。”


    夢中的死亡讓她驚醒,醒來時東陽正滿麵愁容地看著她,擔憂地問:“殿下又做噩夢了?”


    她前額全是冷汗,開口時聲音沙啞,“給孤倒杯水來。”


    東陽乖巧地去倒了水,將心神定下來後,令儀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又問東陽:“現在什麽時辰了?”


    東陽說巳時了,知道她在意的是什麽,東陽又說道:“方才陳璋神官來過了,說殿下安心養身即可,博玉台就不必去了。”


    令儀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東陽低頭時又瞧見了令儀手臂上的綁帶,抽了抽鼻子,“殿下這是怎麽弄的?”


    “取了些血給別人治病。”


    “什麽病要取血來治,”東陽覺得不可思議,“而且非得是殿下的血麽?殿下是金枝玉葉,什麽人受得起殿下的血,用了也不怕折壽麽?”


    “自然是比孤更尊貴的人了,”令儀睜開了眼,“昨日如敘神官是什麽時候來的?”


    東陽唔了一聲,“用了晚膳後罷,奴本是照往常一樣在院子裏等殿下,可神官來了後與奴說了幾句話,奴就覺得有些困,迷迷糊糊迴了屋內睡覺。”她憂心忡忡地看著令儀,“殿下,奴覺得這件事情很是蹊蹺,奴從不會那樣早就覺得困乏的,您說,是不是神官對奴施了什麽術法,吸走了奴的精氣啊?”


    令儀鄭重其事地點頭,“孤也覺得可疑,這大抵是神宮獨傳的術法,趁人入睡時侯偷取精氣修行。”


    “這這這!”東陽大驚失色,“這實在是太陰損了!神官怎能為了自己修行而去損害旁人,沒想到他竟然是這種神官!”


    她這廂話音才落,如敘的聲音就從門口傳了進來,“哪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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