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石河子的桃花倒沒有“始”盛開,可也不像縣城其他地方已然落盡。時至四月,滿眼皆是片片的翠綠,偶爾幾簇粉紅、幾簇雪白,裝點下的村莊既生機勃勃,又清幽雅致。


    今年開春以來,接連下了幾場貴如油的春雨,田地裏的麥苗長得十分精神喜人,眼看就是一場豐收。村民們幹勁十足地到地裏種豆,種菜,還要翻地打壟,為麥收後的種粟做準備,總之,隻要是勤快人,實際上出了正月十五,就要陸續忙起來。


    別人家都要到田裏忙活,可苟超與田老憨、田喜還要往城裏趕。


    大農忙的,田老憨與田喜還要進城,其實是有大好事。


    那日張小四成婚,齊家村有不少人來參加婚禮。這時候的婚禮都是在傍晚舉行,如此一來,等吃完婚宴,天就黑了。兩個村子直線距離倒是不遠,可山路難走,又怕有野獸衝出山林,這批娘家人就被分散的安排到各家借住。


    然後,風靡石河子的新式桌椅家具就徹底傳開了。


    別的農家人還好說,不過是想迴村以後也仿照那些個竹桌、竹凳,自己做上一套。而隨著齊二娘一道來觀禮的丈夫陳甲,卻被擺在張小四新房裏的那套原木桌椅給徹底迷住了。


    苟超非常喜歡靠背椅子,隻是能力有限,對卯榫技術不太熟悉,加上處理木板也十分麻煩,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對木匠也不十分偏愛,就一直湊合著,沒有創新。


    一次到田老憨家做客,發現他仿照自己的竹桌、竹凳,做了一套木質的,還刷了桐油顯得十分高大上。正好那時候張小四才去長水軍府,說是臘月迴來就要籌備婚禮。


    自己的好朋友成親,總要送點像樣的結婚禮物。苟超就跑去找田老憨合計,比比劃劃讓他給打出一套木質桌椅來。


    田老憨本就愛琢磨,這椅子一出簡直給他的木工思想炸出另一個天地來,哪裏想到一個坐具,還可以製作的如此舒適異常,把那些個坐榻甩出幾條街去。


    這一桌四椅非但沒要苟超的費用,還絞盡腦汁在桌椅上雕刻了雲紋、花朵等喜慶祥和的圖案,最後刷上厚厚地桐油,打磨得光滑油亮。


    張小四的新家不過是兩室一廚的你坯房,尤其東屋還打了一鋪大炕,空間就有些小。為了拜堂方便,那日就把桌椅放到了西屋。


    陳甲自小住在城裏,即便來嶽家串門,那齊裏正家也是青磚大瓦房,對這種火灶建在室內的泥草房好奇極了,就到處瞧了一番。


    這一看就拔不開眼,何況又在那舒服的木椅上坐了一坐,刹那間就愛到了心坎裏。


    在知道這是田老憨的傑作之後,當即就訂製了兩套,一套送與父親,一套留待自用。


    “大郎既是去接二蛋迴來,怎地還帶了這許多雞蛋?“


    田老憨得知二蛋今日要放假迴來,還主動提出要幫忙去接,省的苟超還要浪費一天工。


    但他還要買點東西,就謝絕了好意,與田家爺孫一塊進城。


    幾次與張小四聊過之後,發現其與那些說書裏的”腦殘“猛將一樣,遇戰就喜身先士卒,熱血一起,全然不顧後果。上次大戰不僅斷了半個腳趾,實際上後背還有兩處砍傷,隻不過冬日裏穿的厚,衣服外麵還著了鐵甲,就隻留下兩處較淺的痕跡。


    可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這麽衝動的家夥,還能次次好運?萬一受了刀劍之傷,就現有的醫療條件,能活著迴來的概率可不大。


    不是苟超危言聳聽,在幾次追根究底之後,是張小四耐不住終於說了實話。


    戰事未消,他一個受到校尉器重之人,根本不可能隻因斷了半根腳趾就提前迴來養傷。實際上是因為氣候不適,迎戰經驗不足,他們長水軍府過去的衛士,二營幾乎被打殘。


    當時輕傷的就有三百多人,還有九十多不能上戰場的傷重之人。


    這九十多人按現在來看也就缺胳膊斷腿,甚至有些不過身中幾箭,事後都有被挖出箭頭。


    然而,剛下戰場時一個個看著都還硬實,以為能救迴來,結果沒多久就紛紛發起高燒,傷口流膿不止,僅僅幾天就死了一多半。


    營帳裏一片愁雲慘淡,同袍的哀嚎、□□,讓那些僥幸沒受傷的兵士幾近崩潰。後來長水縣的折衝都尉幹脆請示上級,把死去的戰士火化,派人將骨灰與剩下的重傷人員隨同送糧而來的輔兵一塊迴長水,並請留守的長史按例給予撫恤。


    張小四就是被派迴的人員之一。


    放下腦子裏的構想,苟超轉頭對田老憨一笑,迴到,


    “梭子他爹還沒全好,家裏委實困難,這籃雞蛋就給他補補身子。”


    “那梭子也忒好運,遇上大郎這樣的主家。不過一出不上甚力的半大小子,自家吃的多還不算完,大郎竟是連他家都幫著照顧了。”


    “嗬嗬,我就是救救急,等他爹能下地做活,日子也就慢慢好了,要是天天照顧,我也照顧不起啊。”


    閑聊一陣,路上的行人車輛漸漸多起來,苟超不好再與田家牛車走並排,就減慢速度,趕著大黃走在他們身後。


    諺語有雲,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裏。


    今早兒日出之前,東方天際就紅彤彤地,後來更是燒成一片。


    等慢悠悠地牛車行到城外,天空果真飄起毛毛細雨。


    “大郎還不把蓑衣穿上?”


    田喜迴身檢查桌椅是否遮得嚴密,就見苟超在那仰頭淋雨。


    “嗬,那個,那個小雨怡情,大雨傷身。”


    天氣暖和,細雨打在身上隻覺溫柔、涼爽,苟超淋的痛快,卻見排隊進城之人都用異樣眼神看他,不由腹誹——都是些沒情調的。


    石河子這邊進城,通過縣道走的是縣城西門。縣裏的蒙學、縣學卻坐落在城東。


    現下不到午時,離二蛋放學還有將近兩個時辰。苟超不急著接人,就在西城街市采買起來。


    雜七雜八,一次婚宴下來,自家又缺了不少廚房瑣碎。


    張小四在管家這方麵根本就是個心粗的,成親時就隻提供了魚、肉、蛋、蔬,調料都是苟超自備。


    可醬、醋、桂皮、花椒什麽的,自己準備也就罷了,做菜時一看,人老鄉家食鹽就剩一兩不到,剩下的全是醋布。


    鹹是百味之首,菜不放鹽還有得吃?沒辦法,隻好把家裏的一罐全用了。


    油、鹽、醬、醋,還得再添把鐮刀,買把鋤頭,還有麻布、針線、紙張、筆墨、陶罐等,林林總總逛得苟超頭大。


    “林家嬸子在嗎?”


    東西買完,就先去了梭子家,省的迴來還得繞路,到時要是下起大雨,不定得怎麽折騰。


    “喲,家主來了,快,快進屋。”


    梭子家住的地方與後世的四合院如出一轍。


    進門就是一個不大的小院,擺了三家土灶,還在正中搭了個木架,用來晾曬衣物。


    梭子家是進門左手邊的一戶,原本是兩小間的格局,孩子長大後,隔成了三間。


    最裏麵苟超沒見過,應該是女兒的閨房,房門直對的是兩口子的臥房,也是織布工作間。


    “都說別再這麽叫我了,要是再這麽喊,我可再不敢來了。”


    苟超這是第三次來林家,前兩次來就被“家主”“家主”的稱唿,直叫得他渾身不自在。


    林家娘子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見苟超說得認真,就商量著說道,“那,那奴稱郎君?”


    “我還沒成親呢,嬸子還是稱我‘大郎’吧。”


    之前,青天白日的下了點毛毛細雨。這會兒,小雨停了,烏雲卻布滿天空。


    天陰屋裏也暗,苟超用力朝角落裏的木床看了一眼,問到,


    “怎麽就嬸子一人在家,林大叔人呢?”


    林家娘子有心請苟超坐坐,可看外麵天色實在不好,又怕耽擱一會兒就要下雨,猶豫間,還是站著說話。


    “梭子他爹,找了一份倒夜香的活計,方才去給人家送刷好的夜壺去了。”


    雖然讓梭子帶過話,說是“傷筋動骨一百天”,若想徹底養好,沒個仨月往上,根本不行。


    但窮人家哪能就日日/幹挺著,於是就找了一個還算輕鬆的活計,隻是賺不多少罷了。


    苟超也知勸說沒用,就將一籃子雞蛋遞將過去,給他補補身子。


    林家娘子自是不好意思拿的,推來推去最終還是收了。


    見天邊隱隱發亮,似是要打閃電,苟超不再停留,估摸蒙學也會提早放學,就告辭離開。


    林家娘子將他送出門外,說道,


    “二娘見要下大雨,就拿了兩件蓑衣去蒙學,等會兒若真是下大了,大郎不如就帶著小郎來將就一宿,省得淋出病來。”


    甭管住下住不下,這話說得苟超心裏熨帖,謝過林家娘子的好意,趕忙駕著滿載的牛車,往蒙學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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