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時依稀記得這個老板娘叫做伍月。


    但僅僅是呂程提過那麽一句,夕時也記不清了。


    清晨天氣寒冷,夕時穿得過於單薄,在和伍月對視的這幾分鍾裏,她的身體冷得像一塊冰。這冷內外夾攻,更加苦不堪言。


    夕時笑笑,抬步離開。


    伍月站出來攔住她,“夕時。”她喊完先愣了下,隨後挑了下眉眼,“幫我一把,那沙灘桌太沉了,我搬不動。”


    夕時想拒絕,但考慮到她此刻正頂著別人的身份,猶豫下,還是走了過去。


    “一會兒就有環衛工人過來熱早飯,雖然他們死活不肯坐,但我們家那位每天都要把沙灘桌支出來。要不是昨天睡得太晚,今天起不來,我才不起這麽……”伍月正和夕時搭伴往外抬桌麵,話順嘴一說,說完就有些後悔,嗬嗬笑了兩聲,“昨晚一起看碟呢。”


    夕時無意打探別人的私生活,悶頭給沙灘桌支傘。


    伍月在一旁覷著夕時的神色,探過身子問她:“和程子吵架了?”


    夕時動作一滯,伍月笑著說:“大早上的,穿這麽少就跑出來,還背著個包,說你是去買早點,那是給你台階下,你以為真能騙過我呢?”


    伍月和五年前沒有太大變化,歲月在這個美豔的女人身上格外留情。


    頭發隨意挽起來,素淨的一張臉,眉眼卻仍舊精致有型。


    她進店拿了件牛仔拚接外套遞給夕時,隨意的往沙灘桌上一坐,興致高昂,“來,說說怎麽迴事。是程子的錯姐幫你教訓他,是你的錯……沒事,姐挺你。但動不動就要走,這可就不對了。”


    多豁達的女人啊,神色輕鬆,大大方方。


    三言兩語卸下人的防備,和你說話的時候直視著你的眼睛,三分天塌下來也不怕的調笑,三分說不清楚就不能走的堅持,四分對解決事情勝券在握的信心。


    隻可惜她的好,並不針對夕時。


    這是讓夕時最為難過的地方。


    夕時不擅長和人建立關係,米爾格倫的六度分離理論說人和人之間的關係距離最多不超過六個人。對於夕時來說,在她頻繁地穿越過去當中,很多人會漸漸互相產生影響。會有人將她錯認,也會有人在這理論的作用下完全忘記了她的存在。


    她努力去融入別人的生活,到頭來可能隻是一場空。


    時間是最可怕的殺手,迴溯就是殺手手裏的那把刀。


    沒人會像呂程一樣用力地靠近她,麵對她的諸多隱瞞也決口不問。伍月對她的關心和熱情,源於“夕時”五年來陪在呂程的身邊。伍月認識的是“夕時”,而不是她。


    “她”安定下來了,而她隻能繼續走。


    “沒吵架。”夕時說,“我隻是出去走走,一會兒就迴。”


    伍月努了努嘴,“好吧,你不說就算了。不過你也要體諒程子,他朋友在美國那麽成功,又是得獎又是出書的,前兒還生了一對雙胞胎。他的導師卻死活不通過他的博士論文,心裏肯定不舒服。他喝酒的事你也不用死命勸,他自己心裏有數。不過男人嘛,能發泄情緒的方法就那麽幾個,你不能和他太較真。”


    朋友,美國,得獎……


    魏毅然嗎?


    夕時苦笑,這次迴溯,她認識了呂程,也讓魏毅然有了個好結局。挺好的了。


    “我出來的事不要和呂程說,我去走走,一會兒就迴。”


    伍月擺擺手,“行啊,早上空氣好,出去轉兩圈迴來就嘛事沒有了。”


    夕時應好,將那件牛仔拚接外套還給她,伍月愣了下,伸手接過來的時候,目光向上一挑,“樂樂這迴的英語沒及格,你晚上過來給她講講。”


    “好。”夕時一邊走一邊應,下了馬路牙子,快步朝著路口走。


    伍月捏著手裏的外套站了會兒,搖搖頭否定腦子裏的狗血情節,迴了店。


    超市有一麵落地窗前架著窄窄的長桌,幾張塑料吧椅,供客人吃個泡麵便當什麽的。跟別人家超市學的,效果挺好。


    此時長桌前站著個消瘦的身影,深藍的牛仔褲,褐色的v領針織衫,頭發睡得亂糟糟。


    他夾一根煙,也不抽,煙灰長長一截,就這麽看著窗外。


    “酒醒了?”伍月過去把他的煙搶走,但是用力過猛,煙灰斷在地上。


    伍月嘖了一聲,“以後再拉著我們家何其跟你喝酒,信不信老娘跟你翻臉?再有下迴,我可不會再幫你瞞著。還有這煙也一樣。”


    呂程閉上眼睛,因為視野裏的人已經沒了蹤影。


    伍月看他神色懨懨的樣子,搖頭晃腦拿掃帚去收煙灰。迴來時看到呂程拿著個發圈搓上麵早已掉了漆皮的塑料珍珠,不由氣得吸氣,“你這腦子裏天天的都想些什麽?夕時多好的一個姑娘,你忘了幾年前你摔斷腿的時候,人家沒日沒夜照顧你。你縮在車裏不迴家,人家就站在外麵守你一宿。你這越來越長進的臭脾氣,我都受不了你,人家還一直陪在你身邊呢。你也三十的人了,能有點出息嗎?”


    呂程不說話,伍月更氣,聲音又不敢拔得太高,怕吵醒樓上還睡著的何其與樂樂。


    想到樂樂,伍月截住了話頭。


    太生氣了,都忘了剛才偶然想到的狗血情節。可她眼尖,看人一向很毒。


    “程子,夕時有沒有姐妹?”


    呂程這次有了反應,眼皮猛然睜開,慢慢扭動脖子朝伍月看去。


    伍月挑了下眉,說:“我剛才瞧她就總覺不大對勁,我多事啊,讓她輔導樂樂英語,她答應了。可我們樂樂這次英語考了滿分,夕時還給樂樂送了一套水溶彩色鉛筆呢。可她似乎忘記了。”


    “你想說什麽?”


    “沒什麽,就是小說看多了,腦洞有點大。”伍月若無其事地聳聳肩,可片刻之後,眼神卻鋒利起來,“剛才外麵那個不是夕時吧。”


    猜測也好,試探也好,呂程都無法迴答。


    他要說什麽?說外麵那個才是夕時,而一直在你們眼裏都無可挑剔的人,不是她?


    呂程又想抽煙,掏了煙盒出來,最後還是扣上了。


    他說:“伍月姐,我自始至終,隻愛一個人。”


    伍月沉默,呂程的事她隻能點到為止,誰都沒有權利去要求別人。


    她拿著抹布在收銀台裏擦擦弄弄,直到呂程推門要走,伍月才喊住他。


    “程子,人要知道自己圖什麽。念想就是念想,五年十年,也就淡了。夕時對你很好,因為你心裏老裝著別人,你才看不見她的好。姐這是最後一次說你,別作,小心賠了夫人又折兵。”


    呂程沒迴答,徑自推門出去了。


    #


    夕時在徐立辰的心理診所等了兩個多小時,前台小姐給她續了四次水,每次來都說一句“徐醫生的預約今天都滿了”,夕時就迴她一句“我是他朋友,他忙完了會見我”。


    就像擂台,我就不走,你能奈我何。敢轟人,我就可以去網上評價這家心理診所不專業。


    前台小姐沒辦法,隻好讓夕時一直等。


    等到徐立辰打開門送病人出來,前台小姐終於得見天日,跑過去跟徐立辰說:“這位客人沒有預約,我已經說過了,但她堅持要等您出來。”


    徐立辰溫文爾雅地笑了笑,“她是我朋友,以後再看見她……沒事了,送沈太太出去吧。”


    沈太太挎著小皮包,由前台小姐送去了電梯。


    徐立辰上下打量了夕時的穿著,抱手而立,“這是從哪裏迴來?”


    夕時從他身邊擠進了辦公室,她很累,一頭栽進了沙發。


    徐立辰無可奈何地等了會兒,對迴來的前台小姐說:“把今天的預約都取消掉。”


    前台小姐有些吃驚,徐立辰是市裏頂尖的心理醫生,預約很難拿到,但向來遵守時間。更改預約的事還是頭一迴。


    “照我說的做,如果有人來找,就說我不在。”


    徐立辰說完便關了門,前台小姐愣了會兒,沒辦法,拿起預約簿開始打電話。


    手機很快接通,對方聲音低沉,背景吵雜。


    前台小姐說:“呂先生您好,這裏是順頤心理診所,徐醫生今天臨時有事,需要和您更改預約時間。請問您可以更改到什麽時間?我們這裏會盡快為您協調。”


    呂程舉著手機,天空難得湛藍,陽光灑下大把的溫度,卻仍舊抵擋不住季節的寒冷。


    “把電話轉過去,告訴他是我,他會接的。”


    前台小姐有些為難,診療室的門是關著的,裏麵有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小姐,說是朋友,但更像病人。朋友的話,這時候打擾就非常不妥。如果是病人的話,那就更加不妥了。


    兩難之際,沒想到徐立辰輕輕推開門走了出來。


    “去渝府酒家定份餐送過來。”


    “徐醫生——”前台小姐捂著電話聽筒說,“電話是下午預約的呂先生,他說要和您通話。”


    “呂先生?呂程?”


    前台小姐點點頭,徐立辰極輕地關上門,接過了聽筒,“喂。”


    “她在你那裏是嗎?”


    徐立辰淡淡地說:“呂程,別等了,她不會去找你的。”


    呂程聲音哽咽,重重唿了口氣,壓著聲音說:“她精神很不好,穿越的時候受了不少罪。她喜歡吃渝府酒家的蟹粉獅子頭,帶她去吃吧。”


    “好。”


    電話掛斷後,城市上空飄過一個充氣飛船。


    飛得很低,三十多層的高層建築能夠和它平視。充氣飛船的後麵拖著的一條長長的橫幅,大紅的底,金色的字,陽光一照反著光,其實什麽也看不出來。


    但呂程看見了,三十二層的徐立辰也看見了。


    “我還在這裏,你來不來?瑞豐珠寶,風情街店裝修完畢,等著你和你的他/她。”


    ——我還在這裏,你來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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