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一輩子將他留在山上,又有何不可呢?


    眼顯猶疑,秦陽昇垂睫,蜷了指尖。


    “師兄,你我推演千年,你覺得,還會有別的機會嗎?”


    見秦陽昇難下決心,嶽千帆不由得提醒他,“先前在書中,你也看見了,神靈的詛咒,不是凡人之力能突破的。”


    “年事已久,萬一……”


    秦陽昇還是心有僥幸,眉峰深鎖,“也不能說得那麽絕對。”


    “典籍傳承已久,確實可能出現紕漏,但你敢賭嗎?能賭嗎?”


    嶽千帆知道秦陽昇狠不下心,言辭間步步緊逼,“此間,就算還有跟他一樣出身的遺族,但能像他活下來,成長起來嗎?萬一,你也說了萬一,你也該清楚,如果他脫離可控範圍,不再受拂曉安撫,不再有人之情誼,迴歸最原本的獸性,你又待如何?”


    “他身上的封印是你設下的,你不明白嗎?當初留下他,真的隻是因為上天有好生之德?師兄,做了決定卻想反悔,這不像你。”


    被一句句詰問逼得麵色微僵,秦陽昇眸色沉沉,眉眼間終是不忍難散,“這不是能倉促決定的。”


    “那就讓他自己決定好了。”


    截斷秦陽昇的話,嶽千帆對上秦陽昇驚愕看過來的眼,神色平淡,“師兄,小輩的路就該小輩自己走,你不曾幹預書禮的選擇,那這次也將選擇交給秦鈺小子。”


    從藏書閣迴來,秦陽昇一直想著嶽千帆說的,心緒難定。


    秦鈺與天下,對秦陽昇而言,並不是什麽難以抉擇的對象,雖有情分在,但大義在先。


    可是,秦鈺並沒有做錯什麽,卻要他去承擔救世的代價,逼著他走這條路……


    秦陽昇心中有愧,卻非僅因秦鈺。


    “師尊當年都下不得手,如今他在你膝下侍奉百年,你舍得?”


    忽地被秦陽昇找來,說起卦象有異,秦鈺可能禍世,吳書禮神色微動,轉瞬卻壓下了驚詫,淡然反問,“你是會因為卦象,而在事情發生前就斬草除根的人嗎?”


    “卦象所顯,當年他乃是世間劫數,為世所不容,本該死。”


    秦陽昇沒有否認她的話,卻是論起卦象,“但是拂曉改了他的命數,使他活了下來。我當時選擇留下阿鈺,雖有憐惜之意,但卻是因卦象所載,當時若殺他,身死魂不滅,日後必會報複禍世。”


    “你不做則已,做就是會做絕的。”


    吳書禮並不信他會沒有滅魂的手段,“以他受雷劫瀕死的狀態,靈魂又能強悍到什麽地步?你不是會放虎歸山,縱留禍患的人。”


    “滅魂的手段確實有,但如果阿鈺的神魂有損,必然會吸收拂曉的靈魂作為修複彌補。”


    秦陽昇將當日的顧慮坦誠以告,“你與拂曉接觸過,該清楚他的力量有多強勢。如果阿鈺當時吸收了拂曉的靈魂彌補自身,沒了牽掛,必然逃離,以他本身的天賦,加上拂曉的力量,我未必能留得住他,他想要藏匿於大山草木之中,也不會是什麽難事。”


    “一旦我失手讓他逃了,他沒了拂曉牽製鎮壓自身惡念,更會將拂曉的仇算在其中,助長自身惡念,必然危害世間。”


    考慮到秦鈺的機敏與拂曉力量的不一般,吳書禮對秦陽昇說的,倒是有幾分相信。


    雖然以自家師尊的性格,能有不殺生的選項,肯定不會選擇殺生。


    “所以,我才將他帶迴來教導,引他向善,希望他能遏製惡念,或許能成為此世福音。”


    秦陽昇緩緩述說,卻又歎氣,“可是隨著他力量的增長,身上惡念更重。隻靠拂曉的力量鎮壓,終究有鎮壓不住的那一日。如果他自己不能堪破善惡,明辨黑白,理清宿怨,為禍,不過時間早晚。”


    “還是那句話,要為了還未發生的事除掉他,你當真舍得?”


    聽了秦陽昇的顧慮,吳書禮卻是將話又拉了迴去,“一來,多年情分不提,他對乾清門貢獻頗多,也受門內弟子、長老愛戴、敬重;二來,現在的他,並無錯漏,殺他,不符合你的原則,更不像你會做的決定。”


    “正是如此,所以才找你商議。”


    秦陽昇抬眼看向自己的大弟子,“作為大弟子,為師這麽多年,也沒要求過你什麽。現在,是否也該為為師分憂?”


    “如果你決意要殺他,又舍不得下手,我可以代你動手。”


    吳書禮並沒直接拒絕,但也沒那麽爽快答應,“但我不會為了所謂卦象、命數而殺人。天命定數,這世上,從來沒有什麽絕對的命運。”


    “當年我走投無路向你求援,你拉了我一把,卻沒有帶我直接離開,反帶著我迴去,找我父母理論,收我為徒,告訴我‘吳書禮,是謂無束於俗世弊禮’。”


    說起前塵,吳書禮麵色沒有絲毫波動,時間早已磨平當年積怨,隻剩下銘記於心的迴憶,“我一直都討厭這名字,因為它始終提醒我,我的父母親人,希望我知書達理,舍棄我所熱愛的,去當所謂的賢妻良母。我不願意,為此逃婚,他們說我離經叛道,辜負了他們的期待。”


    “當年的我,隻想將這個名字,連同那段過去,都扔在那四角天空的院兒裏,誰都別再提起的好。”


    雖說上了乾清峰,她常年在無涯峰峰頂閉關,跟被禁足在小院兒待嫁,似乎都是安處一隅,可無涯峰上的天是沒有邊的,也無人逼她舍棄自己所愛的鑄造。


    輕垂眼簾,斂起僅存的一點感歎,吳書禮續上前話,“可你卻讓這名字有了不一般的解釋,我想舍棄的過去,似乎也就沒那麽不堪了,反倒是成了時時刻刻提醒我的警鍾。”


    “俗禮並非牢不可破,我也不必一味遵守。沒有打破它的勇氣,畏懼種種而不敢掙紮,最後隻會落進別人書寫的道理裏。”


    意有所指的話,讓秦陽昇若有所思,“你這是在勸我,不要被世俗偏見所束縛,該頂著壓力,保下阿鈺?”


    “不,我沒勸你,你也不需要我勸。”


    斷然否定了秦陽昇猜測,吳書禮抬眼直視自己師尊,讓秦陽昇一時恍惚。


    當年那個狼狽出逃的新娘,此刻眼裏已無當年的無措彷徨,眸光流轉間,沉靜卻狂傲,“循道行,求至理,不若揮筆潑墨,寫自己的道理,留世人順循。”


    “以前,是你告訴我不必在意世間俗禮。現在,換我來告訴你,不必顧慮世間所謂的道理、大義。”


    吳書禮並不怎麽幹涉秦陽昇的選擇,作為弟子,她或許不那麽聽師命,但也不會去做師父的主,但此刻秦陽昇向她詢問意見,她卻沒像以前一樣拿一句“你自己決定就好”敷衍。


    “你向來是心裏有了決定,才會來問我,我不問你做了什麽選擇,隻以一句送你。”


    見秦陽昇沉默,吳書禮也知道說再多,對一個早有打算的人來說,都是沒有用的,“世事無常數,循心,循理,不悔則足矣。”


    輕笑一聲,以應這所贈之言,“一聲‘不悔’,世上幾人能如願?徒兒啊,你送了為師一句廢話。”


    “師尊如何就知道,這是句廢話呢?”


    眉眼微轉,餘光落向院門之外,遠眺無涯峰尖,“霧散了。”


    循著她的視線看去,秦陽昇眸色黯沉,“是啊,霧散了。”


    院門外,在閉關結束後,前來找吳書禮賠禮道謝的秦鈺,不曾想會聽見這麽一番話。


    他在實力提升後,對自己五感的操控有了偏差,人在院門外百米,身形不顯之時,已是將屋裏的談話聽了個一字不落。


    也說不上來為什麽,他本該裝作什麽都沒聽見地去敲門,卻在聽見當先一句秦陽昇打算除掉他的話時,讓腳步在原地生了根。


    再有後來秦陽昇對當日救他的解釋,以及後來的教誨與關心,種種坦白,其實秦陽昇不曾避諱地向他明裏暗裏提過,可當真聽秦陽昇明明白白說出來,那滋味卻仍是難以消受。


    秦鈺覺得自己該走的,或者上前不在意地將這些當做調侃,再對秦陽昇反唇相譏,以他以前說過的,彼此心裏都明白的,“未來是未來,現在是現在,未來未必會走向最壞結局”的道理。


    可師尊與師姐的語氣太過嚴肅沉重,重得他說不出那麽輕快的調侃話語。


    想走,卻又想再聽聽,自己的師尊最終會做什麽決定。


    可是,秦陽昇從頭到尾,都不曾清晰地說明他的決定,隻有吳書禮句句的道理,似在迴憶,似在勸導,又像在點撥。


    在吳書禮為這場對話做出結語後,秦鈺到底是沒等到秦陽昇的最終決定,也不知道此刻該以什麽心情去麵對教導、養育自己的師尊。


    他逃了,假裝自己不曾來過。


    “你這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


    識海裏響起拂曉的聲音,秦鈺沒有應答,隻是腳步更快,卻甩不掉拂曉的歎息,“以他們的修為,怎麽可能沒發現你?不過說給你聽而已。”


    “真相他不曾遮掩,但也不好明說,以這種方式坦坦然告訴你,隻怕是到了該抉擇的時候。”


    一字字戳穿秦鈺不願麵對的事實,拂曉卻是反問秦鈺,“那麽,知道了真相,你要如何選呢?繼續相信,或是粉飾太平,還是……早做準備,在生死之時,尋機反殺?”


    “夠了!”


    少有打斷拂曉說話的時候,秦鈺話剛說完,就有些悔了,放軟了語氣迴應,“我的劍,不揮向同門。”


    拂曉失笑,“可是,他們的劍,要指向你了?”


    秦鈺無言,漫無目的的奔走間,卻是迴到了熟悉的一劍峰峰頂。


    “還是這裏清淨。”


    自秦鈺丹田脫出,已經不必再待在秦鈺識海的拂曉,現在成了秦鈺的本命靈劍,能在他丹田內受他滋養,也可離體去找自己的快活了。


    當下趁秦鈺不設限製,又無人打擾,拂曉幾乎算是迫不及待地鑽出了秦鈺的丹田,圍著一劍峰轉了幾個圈撒歡兒。


    雖然距離修成人身還早,但不管是當樹,還是當魂,他都沒這麽自在過,能夠不受拘束地到處跑。


    作為本命靈劍,理論上他不能離秦鈺太遠,不然秦鈺遇到危險,他沒法護主。


    但這並不限製他的行動,他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除非作為劍主的秦鈺將他強製召迴。


    隻是如果他離得太遠,秦鈺如果被人削了,他救援不及,導致秦鈺受創或身死,對他絕對沒有好處就是了。


    本命法器並不一定會隨著主人的死亡而毀壞,隻要方法得當,一樣能活下來;同樣的,器主一般都不會因為本命法器的損毀而死亡,最多受到重創。


    也就是他跟秦鈺情況特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如果其中一方願意在死前,讓另一人吞噬融合自己的靈魂,倒是能避免這種雙死的結局。


    秦鈺當初就這麽打算過。


    繞峰頂轉悠了好幾圈兒,享受了自由行走的快樂,雖說他是借靈力禦自己的劍身飛行,不算真正的行走,但拂曉依舊很享受,迴頭再看秦鈺的沉默,又是一聲歎氣。


    “真有那麽難過?”


    飛迴秦鈺身邊,拂曉以劍柄戳了戳他心窩子,“你心裏不是都清楚嗎?你對他們下不了手,哪怕他們已經計劃取你性命。因為他救過你,教養過你,你在這裏體會到了人類的溫情,享受了關懷與敬重,與他們有太多美好的迴憶。”


    “你舍不下,甚至你覺得,如果你師父真的那麽想要你的命,為了蒼生,為了天下,為了不成為自己不願苟同的妖魔,或許一死了之,會是更好的選擇。”


    句句揭穿秦鈺心中所想。


    已有了實體的聲音不再隻存在於腦識之中,而是字字清晰地散在風裏,落在耳中。


    又由耳入心,聲聲迴蕩。


    秦鈺沒有反駁,靜靜聽拂曉說著。


    等拂曉停下了戳他心窩子的言行,才訥訥反問,“你呢,你為什麽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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