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個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武則天果然也對這一句讚賞有加。


    能博得皇上讚許的詩句,安金藏想,或許在宋之問的眼裏,抵得上劉希夷的一條人命了吧。


    聽到武則天的讚賞,安金藏立刻抓住機會說:“皇上若是喜歡,臣鬥膽替宋學士討個賞。”


    “哦?你還有這份兒心呢?說說?”武則天說道。


    “臣不要那些金銀珠寶,隻是覺得這麽好的詩,應該讓更多的人讀到,您看是不是把這首有所思發給滿朝文武都看看,讓他們好好學習學習?這對大家是個激勵,對宋學士來說也是無上的榮耀啊!”


    “這有何難,朕準了,有才學的,自然是要褒獎的。”武則天說著,她並不知道,在這之前,在長安的那些官員陸續都收到了一本匿名贈送的詩集,而詩集的作者,是劉希夷。


    光是這些,還不夠,他得將他在機關裏工作的套路用上,哪個學習不得交幾份學習心得呢:“皇上,不如咱們弄個向宋之問學習的活動,讓大家都交一份學習這首詩的心得如何?”


    安金藏知道自己這個提議雖然有些荒唐,但是他早已經發現,在武則天的骨子裏,她其實很樂意折騰那些大臣,這些年由著張氏兄弟胡來,與其說是她老糊塗了,不如說是在所剩不多的餘年裏,放縱自己任性一把。


    這一生腥風血雨地過來,她可沒少受這個男權社會裏那些大直男的氣,而這些憋屈,在隻講功利的政治中不能發作,如今該鏟除的異己都鏟除了,該掃平的障礙也都掃平了,這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她高興開,那就開。


    一道聖旨,朝廷裏眼見著要掀起“向宋之問學習”的熱潮了。


    拉了一天肚子的宋之問,在出宮的路上,遇到人就被問候。“宋學士,恭喜啊!”“宋學士好水平,人不出現還能受到皇上的嘉獎!”


    “宋學士果然是當世才子,佩服佩服!”


    而接連問了好幾個人,宋之問才搞清楚發生了什麽事。


    那首《有所思》被安金藏在皇上的遊園活動中念了出來,如今皇上下旨要滿朝學習。


    然而,他並沒有多少忐忑,因為那樁往事,已經是二十年前了。


    夜不安枕?有過,但那時一開始的時候,他常常夢見東窗事發,嚇得半夜醒來。


    但是,時間是這樣可怕的東西,他反複說服著自己,三年、五年、十年,漸漸地,這段記憶變得虛幻起來,就仿佛是很多年前的一場噩夢,連他自己都覺得可能是自己的幻覺而已。


    所以,他甚至已經麻木到,在此時,都不曾聯想到這首詩的突然“走紅”和劉希夷能有什麽關係。在遊園結束之後的那段時間,麵對鋪天蓋地的讚美聲,宋之問有點飄飄然了,他甚至沒有留意到那些讚美之外,還有同僚們異樣的眼神,和偶爾欲言又止的模樣。因為,大多數人,在拿到那首詩歌的時候,都翻著前陣子莫名收到的劉希夷的詩集,疑慮重重。


    要讓一個人摔得粉身碎骨,就得先把他捧到天上。


    隻不過,宋之問如今跟在張氏兄弟的屁股後麵,而張氏兄弟倚仗著武則天的寵溺,勢力早已如毒藤一般延伸到朝廷腹地。


    若是按部就班,把這件事告到大理寺,雖然劉希夷還活著,勝負還未可知。


    殺人的事情先不說了,抄襲這種事情,就算是擱在現代,知識產權的案子也是很難勝訴的,何況是在古代。


    但是,古代社會有個缺點,如今卻成了安金藏可以依靠的優勢——這是一個靠道德治國的社會。


    在現代的時候,他曾經極其討厭道德審判這件事情,但是在這個司法並不完備,無法通過製度還劉希夷一個公道的社會,隻有靠道德的力量了。也多虧了那大唐立國以來,有李世民和魏征這樣的君臣榜樣,唐朝的臣子許多都有做諫臣的自覺。


    這種自覺固然可貴,安金藏當然不能光靠著這種自覺達成目標,官場上講的是瞧風向,而指引這風向的人,他已經找好了。這件事情,安金藏早已經告訴了如今已經恢複執宰之位的狄仁傑。


    狄仁傑,是安金藏從五王子府出來第一個去找的人,他知道狄仁傑大理寺出身,對於這樣的“刑事”案件,肯定會格外上心。


    果然,在聖旨下來之後,那武皇要求寫的關於宋之問那首詩的學習心得,陸續成了下朝之後大臣們議論的焦點。


    狄仁傑什麽都沒有說,隻不過把劉希夷的那本詩集拿出來翻了幾頁,人來人往,大家心照不宣。


    而那些按照時限上交到武則天那裏的所謂的關於宋之問的學習心得的內容,自然不全是讚美了。


    “劉希夷”這個名字,不止一次地出現在了大臣們的“學習心得”上,有些說得隱晦,有些直截了當,更有意思的是,安金藏這樣廣撒網式的策略,還有意外的收獲,原來陸續有人發現,宋之問抄襲的,可不止是劉希夷一個人。


    安金藏這些天不露聲色地任由趾高氣揚的宋之問依舊在弘文館裏陰陽怪氣地對待著他,這場從天而降的殊榮,並沒有讓宋之問對安金藏有多少感激。


    不過安金藏對於宋之問傲慢的態度接受得更加坦然了一些——畢竟他對自己的厭惡,從現在起,是有道理的。


    這天,仿佛有預感似的,一大早跨進弘文館的宋之問打了個很大的噴嚏,嘀咕著:“這幾日為何心神不寧的?”


    安金藏就靜靜地看著他,這些年下來,不知不覺,在這種時候,他變得越來越冷靜了。


    也許這些事情本來應該是正義的,但是卻總是不得不用一些並不算光明的手段,他從前的不安消失了,此刻若有人能提醒他,定然會告訴他那句話:當你凝視著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著你。


    而在按金藏眼前的宋之問不知道的是,在長生院裏,終於有興致翻看大臣們交上來的關於宋之問詩文的學習心得的武則天,這時候正大為光火,急吼吼地派人來找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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