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陶府的最後一個夜晚,含珠縮在謝姨娘的懷裏,一時也有些唏噓。從呱呱落地,到如今長成十四歲的花樣少女。往日總是覺著陶府的日子委屈、憋悶,真的要離開了,卻也是心中悵然。


    倒不是舍不得,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空落落的感覺。


    前路未可知,依然長漫漫。


    冬去春來,桃花開放,夜裏卻依舊寒冷。


    含珠使勁往謝姨娘的懷裏拱了拱,“娘,我不要你送我,你明天一早就走吧。”


    含珠答應乖乖的不鬧事,把親事讓給陶寶珠,並且替代陶寶珠去往裕親王府的條件除了要了兩個莊子以及幾萬兩銀子外,也包括讓陶誌遠給謝姨娘寫放妾書,脫離陶府。


    謝姨娘聽了一笑,摸摸她毛茸茸的小腦袋,“乖囡囡,娘送你。”


    含珠不依,“不要送,反正過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永遠一起了。娘就當我出遠門了,還是你先走。我怕夫人反悔再出幺蛾子。你在府裏一天我就一天不安心,去了莊子就不怕了,有謝管家在,我總是放心的。”


    謝姨娘聽了又是熨帖又是心酸,這麽丁大點的丫頭,好似昨日還抱著她的大腿蹣跚學步,明明該是父母疼愛,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年紀,卻還要為她這個沒用的娘操心。


    “夫人巴不得我早些走呢,你放心就是。反倒是你,囡囡聽娘的話,你年紀輕,沒人撐腰,又是新人,王府裏的老人未必把你放在眼裏,冷言冷語的少不了,被人拿著當筏子也有可能。娘不擔心你掐尖兒要強與人爭端,也不擔心你被人利用,娘隻擔心你又時不時的犯軸,自己個兒在心裏別扭。


    娘給你縫了個小布包,裏麵都是一張一張小麵額的銀票子,你那個小匣子裏娘也給你裝滿了小元寶。進了王府別怕花錢,有錢能使鬼推磨,有了銀子,就是沒有娘家依仗和王爺寵愛,吃穿用度上也受不了什麽委屈,啊!“


    “知道了,娘沒把所有銀子都給我帶上吧?你也留點,跟謝管家做生意還要用錢呢。我少帶點吧,等娘以後賺了銀子再給我就是了。”


    謝姨娘好笑,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小財迷,知道了知道了,娘會多多的給我們家乖囡囡賺錢的,等你從王府出來,保證讓你當上千金萬金的大小姐好不好?”


    含珠傲嬌的一撇嘴,“那是當然了,我娘最厲害了!”


    娘倆兒正親親熱熱的說著體己話,就聽謝姨娘的貼身丫頭堇色低聲迴道:“姨娘,小姐,老爺來了。”


    含珠跟謝姨娘對視一眼,眼中有些莫名奇妙跟抗拒,緊緊地抓著謝姨娘的衣襟不撒手。她明天就要跟娘分開了,再見說不得就要好幾年之後了,還有好些話沒說呢。


    謝姨娘倒是平靜,隻摸了摸含珠的腦袋,溫柔哄道:“囡囡聽話,娘去去就來。”


    含珠雖說不願意,但見謝姨娘這平靜的樣子,也知道攔不住。也是,一夜夫妻百夜恩,這馬上就要分道揚鑣了,是該說說分手宣言。


    因此雖然嘴巴噘的老高,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撒了手。嬌嬌氣氣的哼唧了一聲,“娘快些迴來。”


    謝姨娘起身整理了衣衫,又哄了她幾句,才走了出去。


    陶誌遠還穿著正三品的孔雀補服,一臉疲憊憔悴,想必是下了衙直接過來的。見了,嘴唇蠕動,訥訥半天終是無言。


    謝姨娘臉色平靜,微微福神行禮,“老爺可是有事?”又吩咐堇色,“去給老爺倒茶來。”


    謝姨娘是睡下了又起來的,雖然因為陶誌遠過來,特地換了湖藍戧銀米珠竹葉衣裙,臉上卻是一絲脂粉都不帶。映著橘黃色的燈火,肌膚細膩,平和淡然。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反倒顯得小了好幾歲。


    陶誌遠不由得有些恍惚,十幾年過去了,她好似一點都沒變。依然是那個巧笑倩兮的小姑娘,不過一個嗔怪的眼神,一個迴眸,就勾走了他整顆心。


    還是那麽美,美得讓他心動。


    見她隻吩咐下人倒茶,卻不像以往他每次過來那樣柔情似水的親手服侍他更衣洗漱,心下澀然,探出手去想摸摸她依然白嫩光滑的臉頰。


    謝姨娘不動聲色的避開,又問了一遍,“老爺這麽晚過來,可是有事?”


    陶誌遠見她這輕描淡寫的樣子,把他往外攆的意味太過明顯,心中大慟,“就這麽不想見到我?”


    謝姨娘低眉接過堇色手中的茶盅,雙手端放在黃花梨麵五足圓花幾上,“老爺這又是何必。”


    陶誌遠頓了半天,終是一歎,深深的望著她,喃喃道:“是啊,我這又是何必?”


    二十歲高中探花,意氣風發,以貧寒微末之身得娶侯府貴女,後又遇上一見鍾情的心上之人。賢妻美妾,滿京都誰不羨慕他陶誌遠的福氣。


    奈何到頭來終是一場空,得娶了人家的貴女,借了人家侯府的勢,注定一輩子被人壓在手底下翻不了身。


    可笑他當時太過年輕,生生把如此美好的女子拖入了這解不開的死局之中。


    護不住她,護不住當初流掉的那兩個孩子,如今連女兒都護不住了。


    雙手顫抖的伸進懷裏,掏出一個粉藍緞麵竹葉梅花刺繡荷包。那荷包樣式有些老舊,可能是被人藏在懷裏時常摩挲,顏色花紋也被磨得有些舊。


    陶誌遠臉上盡是不舍,沉穩溫和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響起,竟有些蒼老,“這是我初見你時,撿到的,當時是被我嚇到了吧,跑的小兔子似得,東西掉了都不知道。”


    謝姨娘早就忘了有這麽個荷包,因此隻是抿抿嘴唇沒有說話。


    陶誌遠也不要謝姨娘的迴應,“都說一眼萬年,一見鍾情。那時我才知,書上寫的,都是真的。這個荷包從我撿到,一直貼身藏著……一晃就是這麽十幾年過去了啊。”


    見謝姨娘也不近前,站的有些遠。心中劇痛,也不敢再去看她,放下荷包在案幾上,遲緩的站起了身子,沙啞著嗓音道:“是我對不住你,裕親王不是個壞人,我會……拜托他好生看待含珠。你……你出去了,自己在外麵好生的,有事不要硬抗,有事就去官府尋我。“


    頓了頓,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是去那個溫泉莊子吧,我……以後我……能去看你麽?”


    見謝姨娘垂著眸子不言不語,良久都不迴應,再也不忍多待,倉皇的垂首離去。


    謝姨娘望著他在夜色裏有些佝僂的瘦削身影,隔著層層鋪展開來的月色,眼角悄然而落一顆淚水。


    從此橋歸橋,路歸路,真好。


    含珠久等謝姨娘不來,有些不樂意,隨手批了一件大鑲大滾灰鼠風毛棉緞對襟褂子,趿拉著繡鞋走了出來。


    見沒有陶誌遠的身影,隻有謝姨娘靜默的望著一隻老舊的荷包,好奇的拿了起來,歪著頭問道,“娘,這是什麽啊?”


    謝姨娘忙整理的神色,見她衣裳也不好好穿著,怕她著涼,忙摟著人往臥房走去,“還能是什麽,看不著啊,荷包。”


    含珠嘻嘻一笑,任謝姨娘拉著往前走,“我知道是荷包啊,可是摸著裏麵有東西呢,好似幾張紙,唔,還有硬硬的不知道是什麽。”


    謝姨娘剛剛光顧著緬懷往昔了,倒不知道裏麵還有東西。到了臥房床上,把錦緞絹紗帳幔遮嚴實,借著床頭燈火打開荷包,倒出裏麵的東西。


    幾顆褐色的杏子核兒,幾張印著美人圖案的糖紙,無一都十分老舊。謝姨娘卻立即知道了東西的由來。


    還未入陶府時,家中雖落魄,到底曾經繁華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說長嫂刻薄,過年過節的時候,也會有仆人帶著她上街買些小玩意兒。那時她嘴饞,喜甜食,一出門必要去圍子巷的老張頭那裏買些蜜餞,再去百順大街的百味樓買剛出鍋的荔枝糖。


    那是她如今對年幼時最美好的迴憶了。


    這時含珠‘咦’了一聲,“娘,這是什麽?”


    謝姨娘迴神,望著含珠手中展開的東西,凝神良久,終是歎了口氣。摟著嬌嬌俏俏的寶貝兒,溫柔又慈祥,“囡囡,別怨陶府,別怨你爹。還有夫人跟大小姐那裏,以後權當路人就是了。”


    含珠嘖嘖的打量著手中的東西,聞言頭也沒抬,“我那麽忙,才沒有閑工夫去搭理怨怪不相幹的人呢。”


    真的是不怎麽相幹,這些年她不是窩在自己的小院子裏,就是窩在謝姨娘的小院子裏。陶夫人跟陶含珠雖看她不順眼,但有謝姨娘護的緊,加上她不過是個庶女,擋不了什麽事兒,所以除了冷言冷語刻薄鄙視,也沒什麽實際的傷害。


    至於她親爹那裏,謝姨娘應該也是為了不招正房太太的眼睛,很少讓她往陶誌遠眼跟前兒湊活。


    所以這些年跟陶府的人交際真的不多,既然不是什麽熟人,哪會沒事找事的去恨啊怨啊的。


    她又不是金元寶,憑什麽覺得人家不喜歡她不疼她冷落她鄙視她就是有罪。


    她有娘一個疼她就夠了,這已經是前世今生求不來的好福氣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美人含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歲無憂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歲無憂並收藏美人含珠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