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卑族王城, 某處院落。


    “你又躲在這裏吹你的簫。”布驊溫和一笑道:“怎麽, 今天布駿的大喜日子,你也不願意出去喝一杯喜酒?”


    嗚咽的簫聲頓時停了, 倚在樹下執簫的竇宸抬眸斜視過來,清朗的聲音不屑道:“他是你弟, 又不是我弟, 我幹嘛要喝他的喜酒?”


    “好歹你們也算朋友。”布驊笑道。


    “別, 說了多少次,我跟他可不是什麽朋友。”竇宸正色道,看了他一眼又說:“倒是你,身為兄長, 不去參加唯一的弟弟成親的典禮, 真的沒有問題嗎?小心布駿懷恨在心, 生你的氣。”


    “我這個瞎子, 去那種場合豈不是添亂?我又不是喜歡自尋煩惱的人, 幹什麽給自己找不自在?反正即使我不去, 該有的好酒好菜, 難道他會缺了我的?”布驊笑的狡黠。


    “你倒是個明白人。”竇宸難得讚了一句。


    站在廊沿下的瞎子含笑道:“現在這個明白人想邀請你去喝酒,你去不去?”


    “什麽酒?”竇宸問。


    “布駿剛送來的兩壇好酒。”布驊迴答。


    “在哪兒?”竇宸又問。


    “大廳。”布驊笑著問他道:“我們是過去喝,還是讓他們拿過來, 在這邊喝?”


    “在這邊吧, 樹下對飲, 人生樂事。”竇宸揚起唇角輕笑。


    布驊是燕卑族長布安泰的次子, 他從生下來就是個瞎子, 十五歲後他就離開了王宮,搬到了這個離王宮很近的院子居住。


    說是王宮,但其實燕卑的王宮和普通人家住的地方差不多,頂多隻能算大些精致些的院子,更奢華些,叫王宮,不過是叫著好聽。


    布安泰一共有三個兒子,在布駿的上麵有一個哥哥,叫布騏,可惜七年前就死了。


    他下麵隻有一個弟弟,就是布駿,也是燕卑族的少族長。


    竇宸和皇甫容剛來燕卑的第一年就見過布驊,但兩人熟悉起來,還是這一年的事。


    一年前,燕卑族突然生變,竇宸帶著皇甫容離開,半路遇到伏擊,對方人太多了,他雙拳難敵四腳,無奈之下隻得讓皇甫容先走,他留下斷後,本著“穿越即主角”定律,和主角定律之一“跳崖不會死”,竇宸引著追兵跑到最近的一處懸崖邊上跳了下去。


    果然,懸崖半空橫斜出一棵古樹勾住了他,保了他一條小命。


    竇宸等了整整一天一夜,這才從懸崖下麵爬上來,潛行迴到了燕卑,再次出手,擒賊先擒王,活捉了布礪父子,救下了布安泰和布駿。


    不過這一迴,他自己也受了很重的內傷,為了安全起見,這位燕卑族的二公子便請他住到了這裏養傷,一養養了一年,時間一長,兩人反倒結下了幾分交情,成了朋友。


    “好酒。”竇宸一杯下肚,不清不淡的讚了一句。


    “言不由衷。”布驊也是一口飲盡。


    “好吧,是淡了點。”竇宸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再把布驊那杯也滿上。


    “你有心事。”布驊眼睛雖然看不見,可是耳朵不聾,心思更細,“方才你吹的曲子有些傷感,你在思念誰?”


    “一年了。”竇宸沒有迴答,隻是淡淡的應了一句。


    布驊一口一口的抿完了第二杯酒,輕歎一聲,“一年了,原來一年這麽快就過去了。”


    他比竇宸大七歲,今年二十五歲,住在這裏也有整整十年了。


    往時他一個人住在這裏,數著日月星辰四季輪轉過日子,今年多了個人陪伴,三不五時有人一起談天說地,倒是頭一迴覺得一年時間過的如此飛快,心中頓生一絲不舍。


    “你要離開了嗎?”他問竇宸。


    “嗯。”竇宸端起酒杯,停在唇邊,“等他來,就走。”


    *** ***


    夜幕低垂,暖風徐來,篝火邊的燕卑族人圍在一起歡聲笑語。


    今天是燕卑少族長布駿成親的大喜日子,族長布安泰在王宮內廷擺了幾十桌的酒菜宴請族中長老們和親朋好友,院內院外坐滿了人。


    新人屋外,兩個燕卑少女守候在門口,聽見外麵熱鬧的聲音,偶爾也低聲交談兩句。


    “哎,你是誰?怎麽往這裏走?這裏可是新娘子住的地方!”一個燕卑少女抬頭,發現了前麵多出了一個穿著燕卑族守衛衣服的少年。


    “族長叫少族長出去敬酒,可是一轉眼,少族長就不見了,族長派我來請少族長迴去。”少年不慌不忙的說著,沒有抬頭,看上去很有規矩的樣子。


    “少族長?咱們可沒看見,他沒往這邊來!”少女迴答。


    “那能去哪兒?”少年有些發愁的說。


    “你往那邊去看看,那邊是少族長的書房,可能在那邊了!”另一個少女指了個方向道。


    “你別瞎指,咱們少族長一共才去過幾迴書房,這小哥一看就是新來的,什麽都不知道,你呀,就別搗亂了!”頭先那個少女嗔道,又笑著看向少年說:“前麵那個二層小樓你看見了沒,你到那兒去找找吧,少族長一般喜歡待在那兒!”


    “嘻嘻,誰瞎搗亂了。”另一個少女抿唇笑了起來。


    “謝謝姑娘指點!”


    這種事也能搗亂,燕卑女子倒是比泱國更開朗活潑。


    少年額頭滴了冷汗,鬆了口氣般,道過謝就往少女所說的二層小樓走去。


    過了一道月亮門,繞過一座池子,就到了小樓樓下。


    少年抬頭看了一眼,沒有再繼續停頓,舉止上了樓梯。


    小樓同樣張燈結彩,二樓走廊下也掛了幾個紅燈籠,廊簷屋角都是象征喜慶的紅綢。


    少年站在二樓屋外,麵對打開的房門,禮貌性的叩了叩門。


    “誰啊,不是說了嗎?還沒到吉時,不要來打擾我!沒長耳朵嗎?”屋裏傳來一道不耐煩的聲音。


    少年走進去,繞過屏風,對著斜倚在拔步床上一身新郎紅衣的青年道:“是我。”


    布駿驀地睜開眼睛,“你!”


    皇甫容抬起頭,淡淡的問道:“竇宸呢?他在哪兒?”


    布駿這時已經完全清醒過來,從拔步床上跳起來,“皇甫容?真的是你?你竟然迴來了!我擦,你怎麽才迴來?”


    皇甫容眨了下眼,“你這話,我真是聽不出來,你到底是歡迎我迴來,還是不歡迎我迴來?”


    布駿道:“自然是歡迎你迴來了,隻是沒想到,你竟然真的過了整整一年才迴來!你要再不迴來,泱國那邊我可真的瞞不住了!”


    皇甫容道:“哦?這是什麽意思?”


    他眼珠子一轉,“莫非泱國打算叫我迴去了?”


    皇甫容當年奉命出使燕卑,在這邊一住兩年,雖然其中有布安泰和布駿父子的盛情挽留,但是從萬順帝每次毫不猶豫的揮筆同意,也能看得出他對皇甫容迴不迴去根本毫不在意,即使表麵上看起來的說辭很有一番慈父的味道。


    “聰明。”布駿對皇甫容的突然出現驚訝過後,也慢慢的平靜了下來。


    “怎麽突然想起來讓我迴去了?”皇甫容問原因。


    “你忘了今年是泱帝的五十壽誕?”布駿似笑非笑的道。


    “……”皇甫容微愣。


    五十壽誕……


    他還真把這件事給忘了。


    十年了,十年之前,萬順帝四十壽誕,他得到這一世的第一次機會,走出了榮恩宮,走到了世人的麵前。


    這十年,他過的和上一世完全不一樣,沒有了皇甫真和淑妃的保護傘,也遠離了他們的控製,身邊多了竇宸和魏允中,還有肖沐西和榮和宮的大小太監宮女們……


    雖然幾次險象環生,直到現在依然活在刀刃上,但好在每次遇險都能逢兇化吉,勉強躲過去……


    十年……


    這麽快就十年了。


    “真的忘了?”布駿又驚訝了一下,打趣道:“你這兒子當的夠可以的,泱帝要是知道你把他的生辰都忘了,不知道是什麽心情。”


    “還能是什麽心情?”皇甫容道:“我過生辰,他也一樣不記得。”


    “這倒是真的。”布駿知道他說的是實話,皇甫容之前在燕卑住了兩年,過了兩年生辰,泱帝從來表示過。


    “然後呢,他過五十壽誕,怎麽了?”皇甫容冷靜至極的問。


    “這還用問,自然是派人叫你迴去了!還好我機靈,說你生病了,把人打發迴去了!”布駿玩味般的道:“但從那以後,泱帝倒像是突然想起你來了似的,每過十天就是一封信,也不問你病的如何,就知道天天叫你迴去!”


    “嗯,知道了。”皇甫容對此形容淡淡,不怎麽在意,看著布駿又問了一遍,“竇宸呢?他在哪兒?”


    布駿聞言一怔,眼神飄忽起來,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不看皇甫容,也不迴答。


    皇甫容心中突然一跳,聲音冷厲起來:“他怎麽了?”


    布駿垂下眼瞼,麵容悲傷,嘴唇抖了抖道:“他……”


    “說啊,他怎麽了?”皇甫容死死的盯著布駿追問。


    他一直不願意去想那天和竇宸分別時候的事情,染滿鮮血的少年,一個人留下阻攔追兵,深亮的眼睛裏竟然沒有一絲怨恨。


    為什麽不恨呢?


    若不是他,竇宸根本不用遇到這些事情,不是為了保護他,竇宸根本不用麵對一次又一次的伏擊和追殺。


    他不敢去想,萬一……萬一……他一直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他隻願意相信竇宸一定會沒事的。


    竇宸,怎麽可能會……


    “說啊!”皇甫容一點也沒發現自己的聲音有多急切。


    “他……”布駿聲音更低了。


    “你他媽倒是給我說啊!”皇甫容怒了,一把抓起布駿的衣領,嶄新的新郎倌紅衣一下子就皺了起來。


    “你——”布駿被他抓的差點透不過氣來,他哪裏想到,瘦瘦弱弱的皇甫容竟然會有這麽大的力氣,簡直像是他要有一個字迴答的不對就會掐死他一樣。


    這變臉也變的太快了啊!


    “滾!這輩子別讓我再看到你!”皇甫容突然把布駿一把摔在地上,吼了一句,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布駿給他摔的差點骨折,一被鬆開立刻捂著喉嚨猛咳,“咳咳咳咳……這人真是的,開個玩笑而已,怎麽不等人把話說完……”


    *** ***


    皇甫容一個人呆呆的走在燕卑王城的街道上。


    這麽喜慶的日子,到處是歡聲笑語,他全都聽不進去,他腦中隻有一遍又一遍全身浴血的少年對他說的那句:“先不要迴泱國,一年後,燕卑見。”


    一年後,燕卑見。


    不是說好了嗎,一年後,燕卑見……


    他又想起布駿垂著眉眼含著悲傷未說完的那句:“他……”


    連布駿都不忍心說出來的話還能是什麽?


    那一刻,皇甫容突然膽怯了,他不敢聽了,不敢親耳聽見布駿說出噩耗,他寧願自欺欺人,隻要不說出來,竇宸就還活在世上……


    皇甫容說不清楚這是什麽心情,就覺得胸口很疼,疼的他說不出話。


    從來沒有一個人和竇宸一樣,願意主動選擇救他,上一世沒有,這一世除了竇宸也沒有。


    他對竇宸,其實利用比信任要多很多。


    因為上一世的死,他很難再完全相信別人,這一世,他本來也想試著去相信別人,可是他剛要相信聞人雪,聞人雪就離開了他。


    他是真的怕了,不知道什麽人能相信,什麽人不應該相信。


    竇宸,最一開始,他隻是好奇,好奇這個上一世沒有活下來的孩子,為什麽這一世竟然活了下來?


    這是一個讓他不安的事情,未知的變數,他覺得還是放在身邊好,哪怕不能完全相信,但隻要這個孩子不背叛他,他將來會給這孩子謀一份很好的前程,會給他想要的一切。


    他雖然也利用這個孩子,利用他的能力來保護自己,也曾想過這孩子有可能會因此而丟掉性命,他也猶豫過,可是看到這孩子一直那麽真心真意的對他,為了他的身體想了許多奇奇怪怪的法子,操碎了心……


    他心裏,其實是高興的……


    竇宸……


    這個還不到弱冠的少年,為了他,連命都可以不要,甚至從來也不會怨恨他……


    世上怎麽會有這種人……


    他從來沒見到過……


    一次也沒有。


    有人走到皇甫容麵前擋住了他的去路,一道很久都沒有聽見過的清冷聲音飄進皇甫容的耳朵裏。


    “殿下,你怎麽在這裏?”


    皇甫容聞聲緩緩抬頭,看見一個年輕的身影,那人抬起手拉開兜帽,露出一張陰柔漂亮的臉,美的讓人忘了唿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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