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八角亭,皇甫容又走了一段路,漸漸有些體力不支。


    聞人雪背著他。


    他很快就靠在聞人雪肩上睡著了。


    竇宸接替了聞人雪的活兒,負責拿著文房四寶。


    “他一直這樣?”竇宸跟在聞人雪身邊,瞄了眼在他背上睡著的皇甫容,剛才還精神奕奕的小蘿卜頭,這麽快就沒了精神,隻剩下了輕淺有致的唿吸聲。


    聞人雪沉默了一會兒道:“十六皇子的身體不好。”


    這幾天,為了萬順帝的壽辰,還有燕卑使者出的那三道難題,皇甫容睡的一直不安穩,他本來就常常半夜驚醒,現在更是變本加厲,以他那個身體來說,這已經很勉強了。


    聞人雪原本以為還好,一來皇甫容這幾天沒開口說過累,二來萬順帝過壽辰,宮裏的那些宮人為了表麵上好看,這幾天不敢短了榮恩宮的吃用和月例,做事沒有那麽過分了,皇甫容的臉色明顯比以前好很多。


    可是,就在剛才,皇甫容說他累了,他讓聞人雪背他迴去。


    聞人雪背起自家小主子時,才驚然發現,皇甫容身上的衣服觸手潮濕,裏麵的幾件內襯全都濕透了。


    他到這時方才知道,小主子在八角亭和西落國來的那位上使大人,同桌對坐的那一會兒時間裏,一直都是強撐著的,撐到現在,實在撐不下去了,才會這邊剛開口說累,那邊靠在他背上,眨個眼的功夫就睡昏了過去。


    因為他的身體實在是太虛弱了。


    “怎麽不好,是癆病嗎?”竇宸問。


    “不是。”聞人雪輕聲的迴答。


    “我看也不像,可他也太瘦了,看起來真的很像一個小癆病鬼。”


    “竇七郎請慎言。”


    “好,好,慎言,我說錯了還不行麽,知道你護主,這麽認真做什麽,我就隨口說說。”


    “隨口說說也不能說九皇子是癆病鬼。”


    “不說,不說。我隻是覺得他這麽瘦,不太正常。難道那位不光冷落他,不管不問,甚至連吃的也不給嗎?”


    聞人雪低低的說:“已經給了。”


    是啊,已經給了。


    從萬順帝即將過壽誕開始,從淑妃娘娘派人送東西過來開始,從皇上同意讓十六皇子入學讀書開始,宮裏的人都長著眼睛呢,他們雖然不會立刻就對十六皇子改變態度,不會對十六皇子如何如何好,畢竟不管說什麽,十六皇子可還住在榮恩宮裏,這就是不受重視的信號,宮人們都還在觀望,可是每天早晚的兩頓飯,他們卻是不敢再短缺了。


    竇宸“哦”了一聲,若有所思。


    這種事情,他不是不懂,隻是一時沒往那上麵想,聞人雪這麽隱晦的一說,他就全都明白了。


    明白了,這個話題他就不想再繼續了,pass掉,換下一個。


    “西落的那個使者怎麽那麽厲害?他使的那招是什麽?點穴嗎?西落的人難道都習武麽?都那麽厲害?這世上有多少個國家,幾個大國,幾個小國?大國和小國之間的差距很大嗎?”


    “竇僉事難道沒有和你說過這些?”


    “我爹才不跟我說那些,我除了竇府,什麽都不知道。”


    “……”


    ******


    離外國使臣迴國還有最後一天的時間。


    薰風城內外議論的聲音更加熱烈了。


    皇甫容也把每天下學後的時間都用在了思考最後一道題上麵。


    可無論他怎麽想,絞盡了腦汁,也想不出來,到底要用什麽樣的辦法,才能把一根線穿進彎彎曲曲的明珠裏,讓它能夠從明珠這頭的小孔進入,再從那頭的小孔穿出來。


    眼看著時間越來越少,皇甫容的心也漸漸有些浮躁起來。


    那天,安上閑的意思說的已經很清楚了,他要把皇甫容帶到西落去做質子。


    皇甫容想都不用想,也猜得出來,西落國想要泱國的皇子去當質子,這件事情,他那個父皇肯定知道,說不定連讓誰去都已經決定好了,人選不外乎就那麽幾個。


    已成年的皇子萬順帝是不會考慮的。


    未成年的皇子裏,十三皇子是皇後的兒子,十五皇子是閔貴妃的兒子,也不能去。


    剩下的就隻有十皇子,十一皇子,十二皇子,和他。


    其中,前三個人今年都已經十五歲了。


    隻有皇甫容年紀最小,才六歲。


    所以最有可能被當做質子送去西落國的人,隻有他。


    質子,是什麽概念?


    遠離家鄉,去他國做客,說的好聽點是去遊玩學習,增廣見識,說的難聽點,實際上就是人質。


    一個國家的皇子一旦成了人質,想要再迴國繼承帝位,幾乎是不太可能的,除非這個國家的皇帝沒有其他的繼承人可選擇。


    或者是這個皇子非常有威望,有能力,有母族的幫襯,有很多重臣的支持,也是有可能繼承帝位的。


    而泱國的帝位繼承人可不止皇甫容一個。


    泱國不止已經有了太子,不算上皇甫容,還另有八位繼承人。


    皇甫容本來就是這些皇子中年紀最小,實力最弱的一個,他既沒有母族,又沒有威望,更沒有朝廷大臣的支持,他要是去西落做了質子,恐怕這一生都要和泱國的帝位無緣了。


    所以,無論如何,他都要想出第三題的答案來。


    他不能去西落。


    更不能當這個質子。


    “他們還沒迴來?”


    竇宸一迴到榮恩宮就看見皇甫容坐在宮殿門口的石階上,埋著小腦袋,雙手胡亂抓著頭發,看上去很煩躁的樣子。


    他問的是聞人雪和魏允中。


    那天迴來,魏允中知道了西落國使者的事情之後,自告奮勇的要幫皇甫容去打探消息,看看宮裏是否有人已經想出了答案。


    隻要是能幫到皇甫容的事情,聞人雪都會做。


    竇宸便也天天跟著他們往外跑。


    他今天迴來的早,其他兩人都還沒有迴來。


    皇甫容聞聲抬頭,兩隻圓滾的大眼睛裏麵充滿了血絲,上下眼皮都有些浮腫,看上去不是很好。


    “嗯。”他答話的聲音也懨懨的。


    竇宸撓了撓臉,從袖袋裏摸出兩枚冬果,走過去,遞給皇甫容。


    “給。”


    皇甫容看向他的手心裏,那兩枚冬果青圓小巧,色澤飽滿,看上去脆脆的,很好吃的樣子,引人垂涎欲滴。


    他搖了搖頭,表示不想吃。


    竇宸抬頭望了望天,輕吐了口氣。


    他往皇甫容身邊一坐,再次把手裏的冬果遞了過去,“喏,吃一個,味道還不錯,有點苦,有點酸,還有點甜。也許你吃完,就能想出辦法了。”


    皇甫容看了看他,接過了冬果,沮喪的問道:“竇七郎,我是不是很沒用?”


    竇宸想了想,側頭笑道:“不會,這種題本來就很刁鑽,那麽多大人都想不出來答案,你一個小孩子,想不出來也很正常,別太為難自己。”


    皇甫容垂著頭道:“可是我不想當質子。”


    竇宸點點頭,“這個我理解,換了我,我也不想去別的國家當人質。處處受製於人,還落不到好,等你將來長大迴國,這邊的人早就把你忘了。”


    “……嗯。”


    連竇七郎這樣的孩子都懂得的道理,皇甫容又怎麽會不知道呢?


    他急於尋找答案,為的就是替自己解除困境。


    沒有人幫他。


    他不知道要向誰去求助。


    竇宸又拿了一枚冬果出來,放在嘴裏咬了一口吃,這種果子的味道和冬棗差不多,但又帶了點山楂的酸,是這邊土產的水果。


    他吃完一個,把果核吐掉,又吃了一個。


    冬果在他嘴裏嚼啊嚼啊,發出沙沙的咀嚼聲響。


    “十六皇子。”他抬起頭,盯著一朵飄在天空中的流雲。


    “什麽?”小蘿卜頭仍然低著腦袋。


    “我們來做個交易吧。”


    ******


    翌日,萬順帝上完早朝後,各國使者進奉天殿辭行。


    以太子皇甫光為首的一眾皇子也依序站在一旁。


    燕卑使者卜賽朗道:“尊敬的泱帝陛下,今日鄙人就要起程迴燕卑了,不知道十日前鄙人所請教的三道難題,泱帝陛下是否已經有了答案,可以為鄙人解惑?”


    萬順帝坐在龍椅上,居高臨下,看著滿朝的文臣武將,淡淡的笑問道:“卜使君的話,眾位卿家都聽到了?十天過去,可有人想出答案了?”


    殿上文武大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低了頭,默不作聲。


    萬順帝又看向皇子們,問道:“你們可有人想出答案了?”


    太子額頭冒著冷汗,上前一步迴稟道:“兒臣日思夜想,不敢怠慢,已經有了些想法。”


    萬順帝笑道:“太子有何想法,盡管說來。”


    太子看了眼卜賽朗,麵向萬順帝道:“迴父皇,兒臣的想法怕是有些冒犯卜使君。”


    萬順帝問道:“卜使君可介意否?”


    卜賽朗道:“隻要太子殿下能迴答出鄙人的問題,冒不冒犯並不重要,鄙人並不介意。”


    萬順帝道:“太子聽見了?卜使君他不介意。你說說吧。”


    太子抬起袖子,拭了把額頭的汗,答道:“兒臣先答第一題。卜使君問‘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他的頭發有多少根,腦袋有多重’,兒臣以為,這並不難。隻要派人帶著尺子去丈量,多等些時日,總會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而卜使君的頭發有多少根,隻要叫一個心思細巧又識數的人仔細數上一數,就能得出具體數字。至於卜使君的腦袋有多重,這更簡單,放在磅秤上稱一稱,自然就知道了。”


    大臣中有人道:“太子所言極是。”


    還有人道:“正是如此。”


    卜賽朗哈哈大笑,問道:“太子是要砍了鄙人這顆頭麽?”


    萬順帝拿起手邊的奏折扔向太子,怒道:“一派胡言!”


    奏折正中太子的腦袋,太子卻連躲都不敢躲一下,吭都不敢吭一聲。


    萬順帝又看向其他幾位皇子,“還有人想出答案嗎?”


    九皇子皇甫真剛要站出來說話,有個人先他一步上前迴答道:“兒臣以為,這三道題刁鑽之極,卜使君出這樣的題,是故意要落我泱國的顏麵,其實這三道題根本就沒有答案。”


    殿上大臣中有人又道:“十三皇子所言甚是。”


    “十三皇子說的對,臣附議。”


    萬順帝看向皇甫真,問道:“秦王以為如何?”


    皇甫真道:“兒臣和十三弟的想法一樣,這麽刁鑽古怪的問題,卜使君自己都不知道答案,又怎麽會知道哪個答案是對的,哪個答案是錯的呢?我們一個人想不出答案很正常,但要是所有人都想不出答案來,恐怕也隻能說明這三道題本來就有問題。”


    底下又有大臣道:“臣和九皇子想法相同。”


    “這三道題確實古怪啊,皇上!”


    萬順帝問卜賽朗道:“卜使君,我這兩個皇兒說的可對?”


    卜賽朗麵不改色的道:“這三道難題本來就是鄙人向貴國智者的請教,泱帝陛下如今反問於鄙人,鄙人又如何迴答得出來?陛下請想,鄙人要是知道答案,又何需來向貴國請教?”


    殿上一時無言。


    卜賽朗看沒有人站出來了,便哈哈大笑道:“泱國的智者也不過如此。既然沒有人能迴答出鄙人的問題,那麽鄙人就此向泱帝陛下辭行……”


    他話沒說完,隻見一個年長的大太監從一邊耳房匆匆走向高座,附在萬順帝耳旁,低語了幾句。


    聲音極輕,沒有人能聽見他說了什麽。


    萬順帝聽完卻是臉色微訝,隻思考了片刻,便道:“既然他說他想出了答案,那就讓他進殿吧。”


    薛紳躬身道:“奴才遵旨。”


    所有人都聽見了萬順帝說的那句話。


    皇上說,有人想出了答案!


    是誰?


    每個人都看著萬順帝。


    萬順帝抬眸看向卜賽朗,淡淡的道:“使君先別忙著辭行,朕還有一個皇子,因為有事來晚了一步,你且聽他說說他想出來的答案,對,或者不對,然後再辭行,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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