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們讀書的地方在文華殿的東廂房。


    除了太子是在東宮單獨請一套班底授課,其他所有的皇子到了年紀都會在這裏一起讀書,從六歲到十五歲不等。


    十六歲以後就會出宮開府,或者去封地,想要繼續讀書就得自己單請,或者去國子監上大學堂。


    在文華殿授課的老師均出自各部官員和翰林院,除了一名定期的主講老師外,還有數名身負長才的人輪流講學。


    引路太監帶著皇甫容一行人沿著宮牆長廊進了文華殿,停在東廂房外,輕聲細氣的提醒道:“十六皇子,到了。”


    皇甫容道:“多謝公公引路。”


    那太監道:“不敢當,這本來就是奴才份內之事。十六皇子以後在此讀書,若有什麽吩咐,盡可以告之奴才。”


    皇甫容揚笑道:“公公的美意,不勝感謝,我記下了。”


    那太監的職責盡完,行禮後退去。


    皇甫容對著身後的三人道:“走吧,我們進去。”


    “是,殿下。”


    魏允中故意落後一步,等到皇甫容和聞人雪進了東廂,他伸手拽了竇宸一下,擠眉弄眼道:“好小子,你還是來了啊。怎麽樣?那天我們走了之後,你果然還是求了十六皇子吧?”


    竇宸斜眼看他,道:“你誰啊?跟你很熟嗎?”


    魏允中一臉驚訝的道:“我們上次才見過,你都忘了嗎?我叫魏允中,我爹是禮部右侍郎魏鳴珂。記起來了嗎?”


    竇宸:“……”


    掀了門簾進去,授課的老師和別的皇子都還沒來,隻有皇甫容和聞人雪在裏麵。


    學堂內一共有七張書桌案,最前麵一張是授課老師用的,其他六張分三排兩列擺放,離講課桌最近的第一行右邊的案幾上,貼著一張醒目的白紙,上書三個大字:


    醜八怪。


    皇甫容站在那裏,低頭看著,“這上麵寫的什麽字?”


    哎,皇甫玉這動作夠快的,他才剛來,這下馬威就到了。


    聞人雪也盯著那三個字,迴答說:“奴才不認識。”


    會寫這三個字的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太子的胞弟小胖子皇甫玉。


    魏允中老遠扯著脖子看見那幾個人,高聲叫道:“這幾個字你們都不認識?醜……唔……你幹嘛打我?”


    竇宸眼珠子一轉,看向窗外。


    那邊皇甫容想了想說:“不知道這是哪位皇兄留下的,不過君子不奪人所好,我還是坐在旁邊這張桌子吧。”


    聞人雪點頭道:“殿下說的是。奴才這就給殿下收拾桌子。”


    魏允中揉著後腦勺,張大了嘴巴。


    竇宸則無所謂的撇了撇嘴。


    小毛頭們的把戲真是既幼稚又無聊。


    ******


    皇甫容之後,第一個來到文華殿東廂的是十皇子皇甫為。


    皇甫為上麵的九個皇子,從老大到老四都是少年早逝,老八也是早夭;餘下的四個皇子,老五是太子;老六老七也都已經成年,去了封地;再來老九,就是皇甫真,今年初過了十六,雖然留在了京城,但按例也出宮建府去了。


    十皇子皇甫為是餘下幾位皇子中最年長的,今年十五。


    這也是他在這裏讀書的最後一年。


    “皇兄早。”皇甫容站在桌案前,主動打招唿。


    皇甫為隻是看了他一眼,便帶著自己的伴讀和隨身太監在最後一排左邊的桌案坐下。


    皇甫容也不難過。


    這個十皇兄就是這樣子,不愛答理人,又死板的緊,成天端著皇子的架子,誰都瞧不起,又好像誰都不配和他說話,和他的母親賈貴嬪一模一樣。


    賈貴嬪的娘家不顯,隻是地方上的大戶。


    在十皇子後麵進來的是十一皇子皇甫聰和十二皇子皇甫智。


    這是一對雙生兄弟,他們和十皇子皇甫為同年,同樣是十五歲,隻不過比皇甫為小了四個月。


    他們的母親是賢妃劉氏。


    劉氏的父親是右都禦史劉全生。


    “兩位皇兄早。”皇甫容同樣很有禮貌的主動向皇兄們問好。


    他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羞怯和新奇,仿佛一個剛離開家獨自在外麵闖蕩的幼獸,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新鮮感和好奇心,但又有種莫名的害怕、膽怯和麵對生人的羞澀。


    可他仍然選擇主動和每個人打招唿,壯著膽子,向每個人釋放他的友好和善意。


    “十六弟早。”十一皇子皇甫聰微訝後,迴了個笑,“是十六弟,我沒叫錯吧?”


    十二皇子皇甫智用胳膊肘推了皇甫聰一下,拉了他就往座位上走,“你和他又不熟,亂打什麽招唿?”


    他們的座位在偏右的中間和後麵兩張,一前一後,皇甫聰坐前麵,皇甫智坐後麵。


    皇甫聰隻得歉然的笑笑。


    皇甫容看著他們走過去,看到皇甫聰坐在座位上,皇甫智倚後麵的桌子邊上,兩個人不時說著悄悄話,一副親密無間的樣子。


    他不由眨了眨眼睛,既羨慕又委屈,眼中閃過一道失落。


    又低下了頭。


    這兩兄弟一個溫和一個精明,互補互助,聯手進退,看上去沒什麽威脅,其實最難對付,不管麵對誰,他們幾乎從不吃虧,別人也輕易在他們手上占不了便宜。


    皇甫聰望了皇甫容一眼,正看見他那副小可憐的模樣。


    皇甫智也看到了,哼了一聲,在皇甫聰開口前拍了下他的肩膀,“十三來了。”


    十三皇子,皇甫華,十四歲,皇後竇氏唯一的子嗣。


    門簾被人從外麵掀開。


    打先進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太監,他進來後立刻站到一邊,伸手拉起簾子,恭順的等著後麵的人進來。


    然後是一名衣著錦佩的少年。


    五官俊朗,眉眼明豔,身形頎長,嘴角微翹,初看時華貴驚豔,再細看還含著滿目風致,束著高發,金冠玉帶,鼻猶遠山,唇勝豔桃,靜立不動則如詩如畫,眼角流轉又是萬種風情,行走之間傲然睥睨,一舉一動全是風流。


    “昨兒就聽說十六皇子要進學讀書,我還琢磨著什麽時候多了個十六弟,原來是你這個小癆病鬼。”


    聲音還有一些少年人的稚澀,但更多的是漫不經心和皇族子弟式的傲慢懶散,語氣裏帶著透骨的輕蔑感。


    即使皇甫容重生了一世,也不得不承認,皇甫華雖然是個人渣,也是個長得非常好看的人渣。


    畢竟是一個爹的,他這些兄弟長得都不錯,皇甫真俊逸,皇甫華俊朗,連小胖子也隻是胖,長大後瘦下來一樣很俊美。


    客觀點說,皇甫容自認是自家兄弟幾人中相貌最差的一個。


    別的兄弟都挑父母的優點長,他呢,也挑,不過隻挑了形,沒有髓,五官輪廓哪一點都跟親爹親娘長得一樣,偏偏就是沒得到精髓,長不出他們那種氣質。


    皇甫真曾說:“阿容要是再有氣質一些就好了。”


    皇甫容聽見皇甫華的聲音迴頭,看了他一眼,低頭又轉過來,淡淡的道了句:“皇兄早。”


    還是要打招唿的,但沒了笑容。


    聞人雪全身上下幾不可見的發顫,眉頭青筋暴跳了一下,牙齒都要開始打架。


    皇甫華的身後還跟著兩個和他年紀相仿的伴讀和另一名太監。


    聽見皇甫容打的招唿後,錦衣少年笑了。


    笑得真好看,竟不帶一點邪氣。


    他就這麽笑著走到了皇甫容的麵前,不急不緩,步履優雅,看上去那麽像個溫柔友愛的兄長。


    他輕柔的伸出手,手指修長美好。


    下一刻,“砰”的一聲響,皇甫容的腦袋被他一巴掌按在桌上。


    “我允許你叫皇兄了?”皇甫華臉上的笑容沒了,側顏冰冷如同雕塑,稚澀聲音冷漠無情。


    所有人心頭同時“咯噔”了一下。


    皇甫為依然在看著他的書,皇甫聰皺了下眉,皇甫智揚了下嘴角。


    “殿下!”聞人雪驚叫一聲撲上去要護住皇甫容。


    皇甫華一抬腳把他踢飛,身體撞在牆上,又是“砰”的一聲。


    魏允中瞪大了雙眼,剛要說“你幹什麽!”,嘴一張開還沒發出聲音就迅速的抬手緊緊的捂住自己的嘴巴。


    竇宸抬起了眼睛。


    血,從皇甫容貼在桌子上的額頭沁出,一點一點往外擴大,緩緩的流動,洇濕了一大片。


    皇甫容有一瞬間的腦震,耳朵嗡嗡亂鳴。


    疼。


    頭骨炸裂一般的疼。


    上一世,他在皇甫真的罩護下真是過得太久了。


    久到他連這種疼都全忘了。


    皇甫容隻覺得眼眶一酸,差點要哭出來。


    皇甫華拿開手,往旁邊一伸,跟著他來的兩個太監之一立刻恭順的遞上一塊擦手布巾。


    他接過來,慢條廝理的擦掉他手上濺到的血漬,冷冷的俯視皇甫容,吐出兩個字:“廢物。”


    聞人雪摔在地上,眼睛裏全是皇甫容腦袋貼在桌上生死未知的樣子,腦子裏全是皇甫容今天早上來這裏之前和他說過的話。


    ——“小聞子,我今天去讀書,肯定會碰到十三皇兄。你要是不願意去,就別去了。”


    十三皇子,皇甫華,那天一時興起糟蹋過他的人。


    小主子怕他因為恨和懼怕,過不去心裏那道牆,無法麵對那個人,所以和他說了這番話。


    ——“殿下去,奴才就去。”


    他那時這樣迴答。


    ——“你也不用太怕他。我這個皇兄向來風流無度,喜新厭舊,又有怪癖,隻要他碰過一次的宮人就絕不會再碰第二次。今日你跟我去,不管發生什麽,你都要記住,別輕舉妄動,別和他對著幹,你就不會有事。”


    瘦小的十六皇子如是說。


    ——“十三皇子總是針對殿下,殿下不害怕嗎?”


    皇甫華不隻打罵皇甫容,還打罵他身邊的宮人。


    宮裏的太監們私下裏都在傳,之前伺候十六皇子的宮人全都是被十三皇子活活打死的。


    ——“怕有什麽用?難道他會因為我怕他,他就不打我不罵我了嗎?他可不是那麽容易心慈手軟的人。”


    ——“那要怎麽辦?”


    ——“受著唄。我現在拿他沒辦法,不代表以後也拿他沒辦法。小聞子,你看著,總有一天,我會強大起來,強大到沒有人敢欺負咱們。到那天,我要叫他再也不敢打我罵我。”


    這一刻,言猶在耳,說話的人卻滿麵鮮血。


    聞人雪隻覺得那鮮紅的血跡如此的刺目。


    他有多恨。


    恨自己的弱小,恨自己護不了皇甫容,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一雙鞋從他眼簾走過。


    黑色的厚底布鞋。


    衣擺劃過一道弧度,揚起又落,也是黑色。


    “他死了,對你有什麽好處?”一道淡淡清亮的聲音響起,微微泛著不耐煩,“煮豆燃萁,虐殺幼弟,心胸狹窄,刻薄狠毒,除了這些美好的史書落筆詞,你還會得到皇上的厭棄,替皇後娘娘添一筆德行的汙點,好方便她被別人從後位上拉下來,再為市井百姓茶餘飯後提供一點談資,除此之外,你還能得到什麽?”


    這話一落,幾個皇子的眼神都變了。


    皇甫華尤是。


    他猛地抬頭看向說話的人,目光淩厲,眼若鷹隼。


    但在下一刻又蹙起了眉頭。


    “竇宸?”皇甫華道:“你怎麽在這裏?”


    竇家是他外家,他自然認得竇宸。


    “表哥。”竇宸向他行禮。


    皇甫華眯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正扶著桌子重新站直身體的皇甫容,後者小小的臉上,染了半張臉的血。


    滴答,滴答,一滴一滴的掉在地上。


    “你給他當伴讀了?”這句話不是置疑而是肯定。


    “是。”竇宸迴答。


    “六郎知道嗎?”皇甫華緊接著又問了一句,“他同意了嗎?”


    “這難道不正是他的緣故嗎?”竇宸反問。


    騙他進宮參加十六皇子的伴讀挑選的人就是竇六郎。


    皇甫華啞然,但更多的是惱怒和說不出的煩躁,“你是竇家的人。”


    竇家的人怎麽可以給小癆病鬼當伴讀!


    竇宸怎麽敢!


    竇宸答道:“表哥忘了,十六皇子挑選伴讀的那天,正是皇後娘娘的口諭宣我進的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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