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靜靜的,森森的。


    白日裏看上去明亮寬敞的宮殿,夜裏像野獸張開的嘴,黝黑而可怖。


    宮門離內殿有段距離,倘若不伸長耳朵去聽,除了鬼哭一般的陣陣風聲,什麽也聽不到。


    即使用力去聽,也隻有半清不楚斷斷續續意味不明的聲音。


    兩個年歲不大的小太監守在一處偏僻的殿外,守了半天,終於看到一個衣著錦佩的少年帶著幾個伴當模樣的人從裏麵走了出來。


    少年拉了拉衣領,拍了拍袖角,用還有些稚澀的聲音慵懶的吩咐道:“去看看還活著嗎?死了,就拉去亂葬崗埋了。”


    “是,殿下。”兩個小太監趕緊低聲應下了。


    “等一下。”少年又叫住了兩人。


    “殿下還有何事吩咐?”小太監們膽顫心驚的迴頭聽囑。


    “這個,拿給裏麵那個快咽氣的癆病鬼,告訴他,人,本殿下也不是白玩兒的,這塊玉就當是本殿下買人的錢。聽明白了?”


    “是是是,殿下,奴才們都聽明白了。”


    等到少年帶著人走遠了,其中一個小太監望著少年背影消失的方向狠狠的“呸”了一口。


    另一個小太監連忙拉了他快步進了宮殿裏麵。


    裏麵依舊靜悄悄的,比剛才還靜,死寂一片,幾乎沒有一點兒聲音。


    殿門大開著。


    殿內空蕩蕩的,四周滿地混亂,處處狼籍。


    原本橫在床前的屏風早已倒在地上,四分五裂,碎成一地。


    小小的木頭床上,原本垂下的透明紗帳,如今一邊掛在鉤上一邊被撕開,撕開的那半邊紗帳的帳腳緊緊的落在一隻小小的手掌裏麵。


    床上躺著一個孩子,論身份,也是個皇子,排行十六,大約四五歲的模樣,這隻手就是十六皇子的手。


    即使是在這人吃人的深宮之中,也很少能看到瘦得如此可怕的孩子,仿佛全身上下除了一層皮就隻有骨頭。


    那孩子穿著一件舊布衣裳,蓋著一條打了補丁的舊被,露在外麵的皮膚上到處都是傷口,閉著雙眼,臉色紅裏發紫,嘴唇青裏泛白。


    一看就是長期被打被虐又身有疾病的孩子。


    兩個小太監早已經見怪不怪,隻看那孩子鼻翼間還隱有唿吸,便先放著不管,轉身向另一個人走去。


    另一個,是被剛離開的十三殿下糟蹋掉的小太監。


    那也是個半大的孩子,隔著一道簾子,裹著塊破布衣裳躺在冰冷的地上,半死不活的模樣,出的氣多,進的氣少,全身上下汙濁不堪,雖然睜著眼,雙眸中卻如同死灰。


    “瞧這樣子怕是活不成了,”兩個小太監對看一眼,都露出不忍的神色,“留在這裏等死也是死,還是先把他抬到亂葬崗吧。”


    “這也太糟踐人了,咱們這些去了勢的人難道就不是人了嗎?”


    “宮裏這種事還少?快幹活吧。”


    “可是這孩子進宮才不到一個月。”


    “別說了,抬人吧。”


    他們正準備抬人,那邊突然傳來了“咕咚”的一聲,把他們嚇了一跳,迴頭一看,隻見原本躺在床上的孩子已經滾到了地上。


    “十、十六皇子?”


    其中一個小太監大著膽子向前走了幾步,伸出手指在那孩子的鼻翼下試了試,頓時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怎麽了?”另一個問。


    “沒、沒氣了!”那一個嚇得聲音都走了形。


    “什麽?”另一個也被嚇到了。


    “這可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跑啊!”


    這十六皇子再不受寵那好歹也是個皇子,這條命若是沒了,上麵肯定要追究責任,到時候落在誰頭上誰就得自認倒黴。


    兩個小太監心中一慌,頓時抱頭鼠竄,落荒而逃。


    “好疼……”


    皇甫容緩緩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這座淒涼偏僻的宮殿內隻剩下了他和那個半大的孩子。


    剛才從床上滾下來的那一摔差點又一次送他見了閻王。


    他已經死過一次了。


    上一世他在父皇和諸多兄弟們爭權奪力的夾縫裏艱難生存,做了一輩子的炮灰,不被父皇重視,兄弟們個個拿他當棋子,每個人都在利用他,每個人最後都選擇了舍棄他。


    他好不容易熬到父皇咽氣,原本以為終於苦盡甘來,卻沒想到那人登基後出爾反爾,拿他做了皇位的墊腳石。


    一道聖旨,送他見了閻王爺。


    他還記得那千刀萬剮的淩遲之刑,非人之刑,痛不欲生,那種滋味他生生世世都不會忘記。


    可誰知道,最後那一刀砍了他的腦袋,再一睜開眼睛,他就迴到了小時候。


    輪迴之迷,神鬼之力!


    大約這事實在太過驚悚,皇甫容過於震驚之下,反而不覺得可怕了。


    對他而言,這是一次老天爺送給他的絕佳賞賜。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認清局麵,想通了之後,皇甫容心中便產生了一個膽大的念頭。


    這個念頭足以讓他原本磨礪的圓滑無波的心湖泛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重來這一世,他有了野心。


    他,想要那把看上去遙不可及的寶座。


    這個念頭不起則罷,一旦起了,便再難消下去。


    隻是,不知道為什麽,他的魂魄雖然迴到了這裏,卻遲遲不能和小時候的身體合為一體,隻能一直做個野鬼。


    這些天,皇甫容一直以鬼魂的形態盤旋在這裏,看著小時候的自己在母親死後是如何受盡冷落,受盡其他異母同胞的皇兄們和宮人的欺負,很多久遠以前的事情,遠到他後來已經不願意再想起來的事,在這段時間裏都非他自願的被迫迴憶了起來。


    包括今夜皇甫華照慣例跑來拿他出氣,卻看中了新分到他身邊的小宮人,把人活活強迫,幾近至死。


    皇甫華一向看他不順眼,對他身邊伺候的人更是非打即罵,之前伺候他的宮人不是被皇甫華打死,就是被打殘。


    因為實在沒有人伺候了,所以宮中才把新入宮的小宮人分給了他。


    誰能想到這個下場更慘?


    皇甫容飄在半空中,看著皇甫華做的這些糟心事,內心不是無動於衷的,因為雖然年紀和體型相差巨大,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這個被皇甫華折辱的宮人,正是日後坐上大內總管、權傾天下的聞人雪。


    聞人雪啊!


    他上一世見了都不敢得罪、要陪著笑臉禮讓三分的人!


    如果他現在救了聞人雪,這得是多大的恩情!


    縱然皇甫容已經被上一世的閱曆磨礪了性子,很少有事情可以讓他動容,此時此刻,他也忍不住的心動了起來。


    如果有了聞人雪……


    上一世他要是有這個大恩情在手,最後也不至於會死得那麽慘,哪怕還是活不成,至少那三千六百刀的剮刑也可以免了。


    皇甫容越想越心焦,恨不能立刻就衝下去打死皇甫華。


    也就正好是在這個時候,床上那個小時候的皇甫容受不了那汙穢的畫麵,氣得吐血,兩眼一合昏厥了過去。


    下一刻,皇甫容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吸力朝他撲來。


    再睜開眼睛,他就變成了小時候的皇甫容。


    然而還沒等到他高興,大腦傳來了一陣刺骨的疼痛,他又昏死了。


    這一昏,便把最大的恩情給昏過去了。


    醒來後心急如焚的皇甫容卻又聽見那兩個小太監說要把聞人雪抬出去扔了,情急之下,顧不得這個遍體鱗傷多災多病的身,一個翻身就從床上翻了下來。


    還活著……


    皇甫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他抬起頭看了看聞人雪,再低頭看了看自己現在骨瘦如柴、片體鱗傷、病痛纏身的小身板兒,一狠心,一咬牙,兩隻小手用力,一點一點挪著爬了過去。


    這身傷病害得他不能走路,隻能爬。


    “雪千……小聞子。”他搖了搖聞人雪,差點失口叫出了前世名震朝野的雪千歲來。


    上一世聞人雪位高權重,宮中內外都稱唿其為雪千歲。


    皇甫容說話有點吃力,他的脖子上有一道道新舊交替深淺不一的勒痕,這些傷讓他說起話來語不成調。


    他年紀小,聲音稚嫩,像小奶貓一樣軟萌萌的。


    被叫了名字的少年形同未聞。


    皇甫容又搖了搖他,見聞人雪還是沒有反應,便睜著一雙葡萄般大大而又明亮的眼睛,盯著聞人雪看,一直看到聞人雪上下睫毛動了一下,知道人還沒死,一顆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聞人雪這個時候也隻有十二歲,也還是個孩子,遇到這種事,想必受了非常大的打擊,一時間想不開,不想說話也不想答理任何人,這些都很正常。


    皇甫容也不搖他了,轉過身,吃力的朝著殿內那張破舊的八仙桌爬了過去。


    八仙桌離小木床很近。


    皇甫容爬到桌前,用手攀著那一層層的小凳子,爬了上去。


    說起來,這些高矮不一的小凳子都是聞人雪被分來之後擺放的。八仙桌旁本來隻有一張太師椅。聞人雪擔心自己不在跟前的時候,十六皇子想喝水不方便,所以在八仙桌的下麵又放了一個矮腳凳和一個圓凳。這樣一來,十六皇子想喝水的時候,隻要順著爬上去,踩到太師椅上麵,就能夠到放在桌子上的茶碗和茶壺。


    聞人雪心細,茶碗裏的水隻要沒了總是添滿的,茶壺裏的水也從來不會放得太滿,他怕十六皇子拎不動。


    皇甫容熟門熟路的拖起茶壺,小手用力一拎,小腰一彎,把茶壺放在了太師椅上;再如法炮製,把茶碗和茶盤都拎了下來。然後他再一步一步爬下椅子,再把茶壺茶碗和茶盤一一弄了下來。


    他把茶盤放在地上,又把茶壺和茶碗放在茶盤上麵。


    做完這些他已經累得滿頭大汗。


    他還要按著原路爬迴去,腿上有傷不便行走,他便爬一步,停一下,小手拉一下托盤,一路吭哧吭哧用盡了吃奶的力氣,臉紅脖子粗的,終於喘著粗氣,把東西拉到了聞人雪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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