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在看不到的情況下也能穩穩地為客人斟上一杯酒的手此時抖得不成樣子,將手邊的酒壺酒杯碰的嘩啦響,仿佛下一刻就要東倒西歪地散落一桌。


    玉聽風見狀連忙伸手想要將杯子瓶子扶正,卻不料手指剛觸及酒壺,便冷不丁被一隻手握住手腕——那隻手明明是蒼白而又細弱,卻帶著出人意料的強勁力道,玉聽風使出半成力竟然沒掙脫。


    再抬頭,隻見對方毫無焦距的雙眸裏閃動著極為耀眼的光芒,狀似癲魔。


    玉聽風不由有些畏懼地往後退了一步,嬌小的身子也不由抖了抖……站在她肩頭的檀書見狀,也立刻炸開了毛,尖叫一聲就往原隨雲的臉上跳過去。


    原隨雲微微偏頭躲開。


    與此同時,西門吹雪也意識到不對,拇指微動,“嚓”地一聲細響,長劍已是半出了鞘,殺氣凜冽,雪白的袍角無風自揚。


    原隨雲這才如夢方醒,手上的力道略鬆。


    玉聽風立刻把手腕從他手裏抽出來,然後一把撈起蹦到桌子上,仍炸著毛對原隨雲齜牙咧嘴的檀書,往後退了好幾步。


    “抱、咳……抱歉。”原隨雲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是在下太過激動了——玉姑娘……不,玉小神醫說的是真的嗎?在下這雙眼睛,當真能治好?當年、當年可是平神醫親口斷定在下這雙眼睛再無重見光明的可能,玉小神醫您、您真的有把握、有把握……”


    玉聽風歪頭看了他一會兒,確定他的神誌真的變得平和了幾分之後,才抿了抿唇,輕聲道:“可以是可以,但是——”


    “但是什麽?”原隨雲急切地問道,腳下不自覺又往玉聽風的方向走了兩步。


    玉聽風隻能再往後退,保持雙方之間留有一段安全距離:“你的眼睛已經徹底壞死了,要想治好的話,需要、需要……”


    原隨雲道:“需要什麽玉小神醫盡管開口,無爭山莊威震江湖數百年,底蘊深厚,任是什麽天材地寶,都能取來。”


    玉聽風咬了咬下唇,艱難開口:“需要一對活人的雙眼。”


    正事不關己地坐在一旁的西門吹雪突然目光如電地掃了過來,雙唇驀地抿緊。


    原隨雲聞言也怔住了。他握緊了雙拳,將臉偏向兩個仆人侍立的方向。


    一雙眼睛明明沒有任何光彩,甚至連焦距都沒有,可是兩個仆人還是能夠清晰地感受到有一股陰冷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雙膝有些控製不住地一軟,兩人齊齊跪下,牙齒打著顫,卻仍舊硬著頭皮完整地說出了一句話:“若、若是能治好少爺,我們二人、我們二人的眼睛可供姑娘使用。”


    玉聽風看了他們一眼,卻搖了搖頭。


    原隨雲急道:“怎麽了?可是他們年紀太大?莊裏還有……”


    玉聽風完全沒料到原隨雲竟然會說出這種話來,不由抓緊了懷裏檀書的毛皮,輕聲道:“跟年紀沒關係——不是隨便什麽人都可以為原少爺貢獻眼睛的,我要先驗驗血,查查融合度。”


    “那——”原隨雲正要說什麽,便聽玉聽風道:“原少爺,我曾在師門立下重誓,‘若有疾厄來求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蚩,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一心赴救’,所以原公子的病我不會坐視不理。可我也不會為了給原公子治眼睛,而罔顧他人意願,強行取走雙眼——這話您明白嗎?”


    “在下明白。”原隨雲緩緩垂下雙眸,遮住了其中的深沉晦暗。


    ——不過是些粗鄙低賤的下人罷了,有什麽意願可談!若能為少爺我治好眼鏡,一輩子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不知是多大的福分呢。


    *


    眼睛複明有望,原隨雲立刻顧不得跟玉聽風多寒暄。


    他吩咐一旁的仆人好好招待著兩位貴客,便行色匆匆地走出了湖心亭。


    玉聽風站在亭口看著他與常人無異的背影,一陣難掩的失望湧上心頭。


    其實她心裏很理解原隨雲這種迫切的心情。她還小的時候,萬花穀曾經搞過一次活動,為了讓他們這些杏林弟子們能夠更好地理解病人的心情,而讓他們扮成各種殘疾人生活一旬。她就曾經扮演過盲人,一塊黑巾將光明盡數遮蔽,什麽都看不到,身體的行動上不方便倒是其次,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對未知的恐懼,那段時間她幾乎檀書不離手,隻有溫熱柔軟的皮毛方才能夠略微安撫她一二。那是她過得最艱難的十天,每一天日升都在期盼著日落,渴望著能夠盡早結束這一切。


    原隨雲此時的心情就像那時的她吧……不,比那時的她還要急切,畢竟她知道隻要到了時間,就一定可以見到光明,而原隨雲卻是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等到今天。


    隻是……想起方才原隨雲說起讓他人為他提供眼睛時那隨意的語氣,玉聽風盡管理解他,心裏仍然很不舒服——失明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她經曆過之後一直期望著天下再也沒有盲人,可原隨雲卻隨隨便便地就要其他人代替他投身黑暗……


    這時卻聽西門吹雪疑惑道:“你為何歎氣?”


    玉聽風看了一眼那兩人原府下人,挪到西門吹雪旁邊坐下,鼓著臉頰小聲道:“不想給原公子治眼睛。”


    “那便不治。”西門吹雪淡淡道。


    玉聽風瞪大眼睛:“那怎麽可以?”


    西門吹雪的目光垂下來,正巧落在檀書甩來甩去地大尾巴上,便順手掐了一把,在胖胖不滿的“吱吱”聲裏道:“你是大夫,你說了算。你願意治就治,不願意我們便走,他們攔不住。”


    “沒有啦,我挺想給他治好的。”玉聽風安撫地給檀書揉了揉尾巴,然後在心裏補充了一句——隻要原公子能找到心甘情願為他獻出眼睛之人。


    *


    然而玉聽風卻實在小瞧了主仆間上下尊卑觀念的深刻影響。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玉聽風自然沒興致再作畫了,兩人在湖心亭坐了一會兒,便又重新迴到無爭山莊的待客大廳,兩人坐下沒多久,原東園親自帶著原隨雲過來了,後頭跟了一大串山莊下人仆傭們。


    見到原東園,玉聽風連忙起身,對方卻笑眯眯地按著她的肩膀讓她坐下:“玉小神醫莫要這般客氣——我聽雲兒說您有法子給他治眼睛?這些都是山莊仆傭,他們都願意為了雲兒獻出雙眼,不知您何時檢查那個……融、融合度?”


    “他們真的都願意?”玉聽風不由皺起眉頭,安撫著因為再次見到原隨雲而有些躁動的檀書,抬眼掃向原府仆人,問道:“取了眼睛之後人雖然不會死,但是這輩子都沒辦法再看到了,你們可都想清楚了?”


    稀稀拉拉地傳來幾聲“我們都曉得”。


    兒子眼睛有治了,原東園也有些失了往日的敏銳,並未察覺到玉聽風的不悅,解釋道:“雲兒是他們的將來的主子,雲兒好了,他們隻會更好——更何況我原家也不是忘恩負義之徒,若是這些人有誰能為雲兒提供一雙眼睛,我們也定會善待他,令其一生無憂。”


    是了,失明固然痛苦,可連基本的生存都無法保障的話,更痛苦。原家父子此舉一點毛病都讓人挑不出來。


    隻是玉聽風不明白既然對方並沒有錯,自己為什麽還是有些難受。


    給人看病的時候帶小情緒是為醫者的忌諱,玉聽風強迫自己不再想這個問題,而是專心想想怎麽給原隨雲治眼睛。


    並不是所有盲人都能通過換眼睛來重新獲得光明的,隻不過原隨雲恰好適用於此——方才在湖心亭的時候她已經仔細看過原隨雲的那雙眼睛了,那雙眼睛的眼球已經徹底死去了,但是四周的脈絡仍然能夠正常通行,隻是因為眼睛壞死而有些阻塞,隻要以萬花穀內功真氣略加刺激,便可以暢通,接下來再將壞掉的眼睛換成新的、具有活力的眼睛,便可以重見光明。


    隻不過換過來的這雙眼睛,需要能夠適應新的環境。


    想到這裏,玉聽風環視了四周一眼,最後落在原東園身上,稚嫩綿軟的小臉上顯出由不得人不嚴肅的表情,鄭重道:“檢驗融合度之事至關重要,不容有絲毫疏漏,還請原莊主開辟一塊兒僻靜的地方,專門用於此途,以免為外物所擾。另外——”她說著,轉頭看向原隨雲:“接下來的幾天,怕是要勞累原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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