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輝花了近一個鍾頭走到鄉裏,然後又等了半個多鍾頭才等到巴士,等他到城裏的時候,已經是晌午十點半。


    沒車確實很不方便,哪怕有一輛摩托車也好。


    張輝第一次對車有概念,是因為張小華。


    猶記得張小華提車迴家的那一天,整個張家山都沸騰了,那一雙雙眼,甭提有多羨慕。


    車這東西在農村不隻是代步工具,跟老人家在村裏的地位和尊嚴息息相關。


    自打張小華開車迴家後,張發根就跟成天嘴裏含著蓋中蓋高鈣片一樣,走道不費勁了,腰杆挺了,連說話的嗓門都比別人要高出幾個分貝。


    打那一天起,張輝就立誌要買車。


    這輩子,哪怕在外麵再苦再累也要買一輛車,如果經濟尚可,那就買豪車,奔馳寶馬奧迪都成。


    不為別的,就為了當時爹媽看到張小華車子的時候,那種無比羨慕的眼神。


    隻不過他現在兜裏的那點錢,離買車還差的遠。


    總共就八萬塊錢,不到兩天時間,張輝花了一萬八。種子,化肥,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生活用品。私底下,張輝偷偷給張慧塞了兩千塊錢,讓她自己去買點新衣服鞋子什麽的。


    剩下六萬二,張輝預存了兩萬塊錢留著等九月份開學了,把張輝送學校念書。


    現在,兜裏還能花的就隻有四萬二。今天上城裏來,除了買製符的一些必用品之外,張輝準備再買點中藥材,買個爐子,最後再去家電市場溜達一圈。


    買個彩電和冰箱用。


    家裏的黑白電視被張武砸了,丫頭成天在家呆著連個電視機都沒看,太無聊了。


    之前殺的那頭豬,好多豬肉沒吃完就壞了,怪可惜的,要是有個冰箱的話就不會浪費了。


    這些都是一大筆的開銷,剩下估計也就兩萬塊錢左右,豪車的話,兩萬塊買個輪子都夠嗆。


    ……


    朱砂,黃紙,毛筆。


    張輝剛上棺材店買好製作符咒用的材料,褲兜的老古董諾基亞就響了。


    周坤打來的。


    這號除了張輝的家人之外,也隻有周坤知道。


    “坤哥?”


    電話那邊,周坤的聲音急促。“小輝,記得我之前跟你說我有個親戚是早期肺癌嗎?他現在病情惡化了,情況很危險,我已經派車去你村裏了,你能不能過來一趟,權當幫坤哥一個忙,拜托了。”


    周坤的那個親戚叫周安,是周坤的叔叔,任東襄縣縣委副書記一職。周坤年少多金,發展到今天,離不開周安的照料。要是沒周安的幫襯,他周坤連個屁都不是。


    無論如何,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周坤也要嚐試一下。


    眼下,也隻有張輝才能給周安帶來一線生機。


    “我現在就在縣裏,你們在什麽位置,我馬上過來。”了解到對方的情況後,張輝急忙攔了一輛摩的直奔人民醫院。


    就算周坤不打電話過來,忙完了,張輝也是要找他的。


    人民醫院。


    周安在住院部第五層的特護病房。


    “叮咚!”


    張輝剛準備關上電梯門,前邊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急頭白臉的跑了過來。“喂!等一下。”


    電梯門都快關上了,一隻蔥白的小手愣是插了進來,緊跟著,那個紮著雙馬尾的小姑娘閃身竄了進來。


    關上電梯門,按好樓層。接著,小女孩兒整理了下劉海,透過電梯反光的地方,似乎才注意到了張輝,於是乎,女孩轉過身來,兩個大眼珠子一瞪,腮幫子鼓鼓的,模樣煞是可愛。“呀!你怎麽迴事?沒聽到我說等下嗎?”


    “什麽人呐!一點素質都沒有,切。”


    女孩兒跟張輝也就差不多年紀,教訓起人來一套一套的。


    張輝很無辜。“電梯門自己關的好吧!”


    “你不會摁一下的嗎?”女孩轉過身斜眼瞅著張輝,薄薄的嘴唇蠕動著,也不知道在嘀咕什麽,不帶聲的。


    張輝攤開雙臂,以沉默迴應。


    跟一個女孩兒講道理,那是絕活。


    電梯重歸寧靜。


    片刻後,站在張輝前麵的女孩兒,不知怎麽,突然嚶嚶的抽泣,肩膀輕微的顫動著,好不可憐。


    這就有點尷尬了。


    迴頭讓別人看到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張輝把人家給欺負了。


    “咳咳!”


    “那個,你沒事吧!”張輝額頭汗都出來了。


    城裏的女孩兒真的是,琢磨不透,不像山裏的姑娘,人多實誠,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這死娘們兒前一秒還好好的,一轉眼哭的這麽兇。


    張輝手足無措,還真沒安慰小姑娘的習慣。“那什麽,我真不是存心關電梯門的。”


    不是,多大點的事兒,至於哭的這麽悲慟嘛!


    “叮咚!”


    五層到了。


    下電梯前,女孩兒轉過頭來,粉嫩細膩的臉頰掛著兩行清淚。“關你屁事,鄉巴佬!”


    說著,女孩兒突然欺身逼近,腿一抬,咚的一聲踩張輝腳趾上。


    不等張輝反應過來,女孩兒撒腿跑沒影了。


    “嘶!”


    丫可真狠。


    張輝疼的倒吸一口冷氣,比起這一腳,最讓他惱火的是‘鄉巴佬’這三個字。


    鄉巴佬怎麽了,招你惹你了?


    長的倒是挺精致,說話怎麽那麽難聽。“死娘們兒,下次讓哥碰到非得抽你個大嘴巴子。”


    想想還是算了,自己一大老爺們兒要真一個大嘴巴子扇女孩兒臉上,實在說不過去。“那就打腚好了。”


    ……


    502病房。


    病房裏邊跟走廊上,都集聚了不少人。


    病危通知單已經下來了。


    醫院也束手無策。


    本來肺癌早期隻要配合治療的話,治愈不是沒可能,關鍵這個周安也是個尿性人。一邊配合醫生化療,一邊跑廁所偷著點了支煙。


    都特娘的肺癌了,居然還惦著抽煙。


    周坤很無語,上走廊上點了支煙,時不時的低頭瞅著腕上的手表,臉色驕躁。“怎麽還沒來。”


    這個時候,一個紮著雙馬尾的女孩兒噔噔噔跑了過來。“哥,我爸他現在怎樣了?”


    女孩兒正是剛電梯踩張輝腳的那個,周彤彤,名如其人,巴掌臉,雙馬尾,精致可愛。


    隻是,這個時候,周彤彤眼眶紅紅的,眼角掛著淚漬,我見猶憐,讓人心疼。“醫生不是說可以治療的嗎?怎麽會突然……嗚嗚嗚!不是好好的嘛!”


    “唉!”


    周坤歎息一聲,不知道該怎麽跟周彤彤說。


    那個死老頭,都特娘肺癌了,居然還跑廁所偷著抽煙。


    病房。


    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躺在病床上,麵頰消瘦,臉色枯黃,雙眼緊閉著,如耕牛般哞哞喘著粗氣。


    時不時胸口劇烈起伏,咳的厲害,感覺要把肺吐出來一樣。


    周彤彤心酸垂淚,不由的放輕腳步,唯恐驚擾到父親休息。“媽。”


    病床旁邊的那個美婦是周彤彤的母親蘇蓉,四十出頭的年紀,瞅著跟才剛三十歲一樣,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蘇蓉也是美人帶淚,衝著周彤彤招了招手,聲音很輕。“彤彤,來。”


    蘇蓉握著周安的手,起身在老頭耳邊小聲的唿喚道:“老頭,彤彤來了。”


    周安手臂顫動著,似乎費了很大的勁這才睜開雙眼,渾濁的老眼不帶有半點生氣。


    “彤彤來了。”


    “來,咳咳!”


    周安無力的抬起手臂,緊握著周彤彤的小手,眼中盡是愧疚和不舍,嘴角卻是揚起一抹牽強的笑容。“寶貝,爸爸……咳咳!爸爸對不起你!爸爸不行了,可能沒辦法陪你走下去了。”


    說著說著,周安也是忍不住老淚縱橫。


    死亡本是生命中的一部分,周安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他不怕死,怕的是不能再陪伴下去。


    “嗚嗚嗚!我的寶貝……”


    周安快不行了,他努力睜大眼睛凝望著周彤彤,似乎要把周彤彤的臉龐永遠烙在自己腦海。“對……對不起,爸爸對不起你!”


    “爸爸真的好想,真的好想陪著彤彤一塊成長。”


    之前一門心思撲在工作上,想為女兒創造更好的條件,臨了,周安才發現自己錯了,大錯特錯。


    那麽寶貴的時間,為什麽沒能留在女兒身邊,陪伴她一塊成長。


    多想看著女兒讀書,戀愛,工作,參加她的婚禮,忍痛割愛,把自己的心肝寶貝交給另外一個男人。


    多想有一天,女兒懷孕了,再生個調皮搗蛋的小王八蛋,喊自己一生外公。


    做不到了。


    老天沒給周安這個機會。


    “寶貝乖,別哭了,爸爸會心疼的!你要聽媽媽的話,以後一定要健康快樂!答應爸爸,不要再任性了,千萬千萬不能通宵玩遊戲了好嗎?”


    “嗯嗯!”


    “爸,你不要走,我不要你這樣,嗚嗚嗚!”周彤彤哭成了淚人兒。


    “咳咳!”


    許是說了太多的話,周安突然猛的咳了起來,他咳的很兇,臉都扭曲了,整個身子弓作一團。


    咳著咳著,周安哇的吐出一口血,隨後重重的倒在床上,瞳孔翻白,唿吸驟然停止,也沒了心跳。


    人已經沒了。


    “爸!”


    “嗚嗚嗚!爸你醒醒,你說話呀!我不要你走,彤彤不準你走,你醒醒。”


    周彤彤徹底慌了,腦袋一片空白,麵對著逝去的老人手足無措。哭嚎片刻後,周彤彤猛的驚醒過來,跌跌撞撞跑到主治醫師跟前,死死拽著主治醫師胳膊歇斯底裏道:“醫生,救人啊!求求你救救我爸。”


    “唉!”


    主治醫師無動於衷,也無能為力。


    旁邊有一個助手,他上前檢查了下周安的狀況,確認死亡後,轉身跟另外主治醫師點了點頭,然後在本子上記錄下周安的死因以及死亡時間。


    主治醫師搖頭歎息一聲,轉身帶著他的助手離開病房。


    主治醫師姓唐,唐醫師,曾經去過美利堅深造,在東襄縣絕對是數一數二的醫師。像周安這種肺癌早期的病患,隻要積極配合治療,調整好心疼,基本上都可以治愈。


    主要的危險在於術後的複發,誰知道周安在做完化療後,居然躲起來抽煙。


    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唐醫師也很無奈,想到當初信誓旦旦的保證可以讓周安康複,唐醫師挺慚愧。


    門口,周安長吐出一口氣,神色頹然。


    僅有的一絲希望,現在也沒了。


    “坤哥。”


    張輝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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