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花園。


    “臣拜見陛下。”


    “王叔不必多禮。侄兒先前便有言,此乃家宴,此處就你我叔侄二人,不必拘泥俗禮。”


    眼見對方要擺出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態,趙昊也不再惺惺作態。於是,不再多言,靜待對方開口。


    家宴?她想做什麽?拉攏示好?麻痹於我?……


    此處並無他人,程知便大方地觀察起這個令自己欣賞、欽佩的對手。


    之前大殿之上,烏壓壓的一片,低頭斂目,也沒看清。此時,隔案而坐,細看之下,趙昊五官俊朗,劍眉星目,不像時人那般蓄有長須,而是修剪得宜,堪堪覆過下巴,顯得英武幹練,似乎歲月並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什麽痕跡,儼然一個中年美大叔。


    那廂,趙昊自是知道對方在觀察自己,同樣地,也不動聲色地在觀察對方。


    這人有著一副皇家人的好相貌,明豔動人,卻不是那種咄咄逼人的豔麗,反而有些清雋儒雅。這兩種特質,在她身上,卻一點都不顯得矛盾。仿若有種奇異的融合感,顯得親近而不失威嚴,給人感受到一種智珠在握的從容姿態。


    程知眼見注目禮行的差不多了,便輕咳一聲,率先開口,打破沉寂。


    “實話說來,朕能登上帝位,功臣應當首推王叔。”


    趙昊聽得這一句,差點沒氣笑出來。嗬,這是來挑釁?自然,推恩令不正是你的揚名之始?扼製江南不正是你最大的功績?你不正是憑借打壓我,入了我那皇兄的眼?


    程知一直在觀察趙昊,話音剛落,這一瞬間,見著他前額緊皺,唇角右側微微抬起又迅速放下,仿佛聽到他內心的一聲輕嗤。


    程知莞爾,話音一轉,“朕少年之時,曾見得一句,‘良醫者,常治無病之病,故無病;聖人者,常治無患之患,故無患。’,朕深以為然。


    正如,王叔昔年棋差一招,未能如願,這些年,許氏盤踞朝堂,父皇處處受製。正如,姚複昔年上疏進諫,父皇為王叔所阻,這些年,王叔逍遙江南,父皇輾轉反側。”


    趙昊隨著這幾句話,雙眼微眯,神色肅然,“陛下何意?”


    程知不答,接著道:“昔年,王叔曾向皇爺爺進言,丁口滋眾,土地買賣兼並已久。


    地籍紊亂,富者田產日增,而田賦並未隨之增加,貧者田產日少,而田賦並不隨之減少。賦稅重輕不等,差役勞逸不均。一旦遭逢天災,百姓不堪忍受,或紛紛逃亡,或出賣土地,投靠世家貴族為佃客。


    世家*田,逃賦稅,實乃危害社稷一大流毒。


    皇爺爺對王叔信任有加,任王叔放手施為。王叔大刀闊斧,頒行法令,下令全國清丈土地,核實土地所有者,按土塙肥瘠定為五等,製定稅數。同一等均稅,作為征收田賦的依據。


    侄兒說得可對?


    趙昊不知皇帝用意,但想到昔日所為,忍不住熱血上湧。又想到世家阻撓,趙晟捅刀,自己功虧一簣,不由惋惜暗恨。


    而眼前的,正是趙晟的女兒,正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坐在自己麵前,提起昔年之事。趙昊萬般心思隻能壓下,淡淡地迴了一句,“陛下好興致,竟還知道昔年之事。”


    “方才大殿之上,侄兒有言,早聞王叔之名,卻一直無緣得見。這番惋惜,著實發自肺腑。王叔胸有溝壑,遠見卓識,非凡俗可比。侄兒不才,拜讀過王叔昔年所定法令,欽佩之極。如今親見王叔本人,侄兒想試著淺論一二,還請王叔指正。”


    趙昊這下子倒真是愣住了,她這是什麽意思?觀她神態,誠懇至極,不似作偽,也沒這必要。這麽多年,還從未有人這般誇讚過自己,也從未有人想要和自己談昔年變革之法。


    就算是父皇,在我失敗後,他封我來江南的時候,大概也是認為我錯了的吧。江南那些幕僚屬臣,敬服自己在江南所為,大概也是認為昔年京都變法是一次典型的失敗的吧,而江南理政正是吸取了失敗的教訓,穩紮穩打,才能打開局麵,做出成績。


    就連自己,夜深人靜,自省反思的時候,也忍不住會這般去想。


    那麽趙珵呢?她還能講出什麽不一樣的麽?趙昊竟是有一絲莫名的期待。期待我的敵人?開什麽玩笑?


    趙昊抿抿唇,明知不該放下戒備,卻還是忍不住開口,“你說。”


    “侄兒才疏學淺,若有不當之處,還請王叔海涵。


    侄兒以為,重新定稅,要點有三:一是糾正稅等,使良田稅重,瘠田稅輕;二是不征無生產田地,包括陂塘、道路、溝河、墳墓、荒地等;三是地方稅收總額不能超過配賦總額,要保證稅負均衡。


    王叔施行法令,清丈土地,若然成功,效果有四:一是,可以大大遏製隱田逃稅現象;二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減輕百姓負擔;三是,短時間內,可以大幅增加國家賦稅收入;四是,定級納稅,公平合理。”


    “喔?”趙昊心頭一跳,隻覺得,那人一字一句都說到了自己心坎裏,她對自己行事的厘清甚至甚於自己。這正是自己想要做的事,這正是自己想要達到的效果,可是,可是,為什麽所有人都會來反對自己?


    趙昊忍不住自嘲苦笑,“陛下謬讚。它終究是失敗了。”


    程知看見趙昊頭一迴在自己麵前展露情緒,還是如此苦澀的神態,難免心中觸動。這個人,他沒錯,他隻是當時年少,錯估了形勢。清丈土地,工程浩大,豈止數年之功?而新政變法,除了主持者要占據強有力的統治地位,還要拉攏一切可拉攏的階級,各個擊破。


    趙昊當年,雖有皇帝趙澤支持信任,形同儲君,可卻地位不穩,隻是形同,最終被世家鑽了空子,為趙晟所敗。更有甚者,他初始便大刀闊斧,磨刀霍霍,向整個世家勳貴階層動手,那他們不聯合起來反了他才怪。想動世家,要麽按照曆史進程,由另一個士大夫階層來取代;要麽,就從內發動,讓他們內部消耗。利益所趨,一切事在人為。


    “王叔昔年想法雖好,卻是過於激進了。急功近利,急於求成,視整個世家勳貴階層為敵,也難免會被他們群起而攻之。”


    “所以陛下終究也是認為我做錯了。”


    “朕認為,昔年的昊皇子錯了,而如今的趙王卻未必會錯。畢竟拉攏分化,利誘威懾,掌控人心,王叔已經很是熟練。”


    “陛下,”趙昊劍眉怒挑,雙目圓睜,“臣安分守己,鎮守江南,陛下何出此等誅心之言?”


    “王叔,此處隻你我二人,你又何必裝腔作勢。侄兒以為,與王叔交手一年有餘,我們彼此應該也算有些了解了。


    王叔手段不凡,昔年尚且經營江南不久,便把手伸向京都。姚複上疏所奏,竟是經由京都方家之口,悉數流入你耳。你得知消息,迅速聯係各家,一則向父皇提及你謙恭無害、安分守己。二則接近世家,尤其是許濟昌。許濟昌為人謹慎,了解父皇性情,自會為自己備下後手退路。當時,想必沒什麽比外患未消、養敵自重更好的選擇了。三則,挑撥姚複對頭,讓他陷入爭鬥,自顧不暇。後來,果然,姚複獲罪,抄家被誅,削藩一事不了了之。


    再說近來,父皇意欲削藩在前,政令頻出,而王叔你,不動聲色,便令丞相史宛若泥胎木塑,漕運司淪為冗餘擺設。非但如此,你還主動出擊,引誘趙玠陷害我阿兄,利用父皇和許濟昌的性格行事,打算掀起京都大亂。你在局外虎視眈眈,若是趙玠事敗,走投無路,許濟昌逼宮,與父皇兵戎相見,那麽,京都迎來的就是你的兵臨城下。


    王叔,你說侄兒說的對麽?你明明心藏猛虎,誌在天下,卻又何苦裝作乖順綿羊?你真的願意向你那個百般瞧不上的兄長稱臣?你真的願意向我一個黃口小兒俯首?”


    啪,啪,啪,趙昊這迴是真的笑了,朗聲大笑,還忍不住鼓起掌來。“你真的是趙晟的女兒麽?你比他強上百倍。難怪他不是你對手,難怪你最終登上大寶。


    這一切你既然明了,那麽,接下來,你打算怎麽做呢?我的陛下。


    你既然揭破一切,莫不是想要圖窮匕見?


    你手眼通天,昔年之事,如數家珍。你善謀人心,對皇帝心思、世家動向了若指掌。你眼光獨到,善斷事機,舉重若輕便破了僵局。你天縱英才,長於內政,幾番交手,我也知曉。


    隻不過,你莫不是以為,以你現下實力,便能直取江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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