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澤淺濕噠噠的在莫洵背上醒來。


    黑衣男人背著從水裏撈起來的年輕人,順著甬道往墓外走。


    “師父。”蘇澤淺習慣性的叫了句,立刻換了莫洵的一個問題。


    “他們對你說了什麽?”


    蘇澤淺:“他們……說你是個好人。”


    莫洵:“阿淺,你是在認真的說謊話,還是在隨口敷衍我?”


    蘇澤淺在莫洵背上掙了下,下來自己走。


    確實沒說實話的年輕人有點不敢看莫洵的眼睛,他問:“師父,你為什麽要帶我來這裏?”


    若說是磨練,也太兒戲。


    莫洵笑起來,帶著一股矜持的驕傲:“我帶你來,是為了讓我的故人們看看我的人,也是為了讓我的人,認識認識我的故人。”


    眼神閃爍的蘇澤淺瞬間紅了臉,他強撐著嚴肅說:“你的故人對我說你不把自己的命當迴事,要我看牢你。”


    莫洵還是笑:“這話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他們說了幾百幾千年,我不都活到了現在?”


    “行了,人見到了,我們出去吧。”莫洵提醒了聲,“準備好。”


    然後帶著蘇澤淺再次入水。


    做師父的依然沒給徒弟任何保護,水壓從重至輕,蘇澤淺的表現比來時好得多,隱匿結界穩定的撐起來,光怪陸離的水下世界消失,古鎮上導遊的高音喇叭聲又迴到了耳中。


    莫洵帶著蘇澤淺騰空飛起,到雲層上端時鬆了手:“自己飛。”


    長劍踩在腳下,蘇澤淺勉力跟上,劍修們和他過招,給予他的訓練,在這時候沒有絲毫幫助,但在記憶中看見的神識世界給了蘇澤淺開啟了一扇大門。


    年輕人將自己的意識界打開,勉強在雲霧重重中弄清楚了自己的位置。


    “我們去哪兒?”他問莫洵。


    男人的迴答是:“去接李木。”


    在山中與蒙麵人戰鬥時,蘇澤淺也注意到了李木的消失,他知道李木是被莫洵弄走的。就像他知道莫洵帶他入墓,也不僅僅是為了讓他去見故人。


    “李木去了哪兒?”


    “湖南。”


    李木幾乎是崩潰的。


    前一秒他在山裏的泥地上,下一秒他就被扔進了水裏。


    還是那種冷得刺骨,而且特別澀的水。


    環境是黑漆漆靜悄悄的,水又深又冷,李木撲騰了幾下,浮上水麵,發現水域非常寬闊,好在水流平緩,他暫時不至於淹死,還有上岸的機會。


    當然,前提是他得找到岸。


    李木身上帶的東西從來都不會少,年輕人掏出兩根手指大的碧玉葉片,往水上一扔,就變成了一葉扁舟,又濕又冷的年輕人翻身爬上去後,這才有空打量周圍的環境。


    腦袋頂上是岩石,他在山洞裏,山洞裏到處是接天連地的石筍,他在溶洞裏。


    莫洵幹嘛把他弄來這裏?


    排除傳送出錯,那就隻剩一個可能了,他爸在這裏。


    在見到了莫洵真身之後,仿佛封印被打破,以前聽鬼王和莫洵對話都是模模糊糊聽不清,現在聽得一清二楚。


    姑蘇城下,黃龍洞中。


    他現在應該就是在黃龍洞中。


    李木:“……不會是我想的那個黃龍洞吧?”湖南張家界的著名旅遊景點。


    此刻自然不會有人迴答他,李木關心的也不是自己到底在哪兒,要緊的是快點找到他父親。


    李家乃大族,尋找族人自然有一套秘法,何況父子之間。


    李木很順利的找到了他父親,卻因為溶洞的九曲十八彎花了好長時間才到達李林所在的位置。


    李林昏迷不醒,在濕冷的溶洞裏呆久了,整個人冷得像塊冰。


    做兒子的用法術給父親烘幹身體,加上一層又一層續命符咒,他看不出李林到底怎麽了,隻能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


    李木很發愁,他該怎麽出去?


    此處岩洞顯然不是普通岩洞,種種探路法訣盡數失效,喀斯特地貌脆弱,他不敢暴力開路。


    李木一路摸過來的時候注意到溶洞岩壁上有人為的刻痕,許多年前有人來過這裏,並畫下了路標,然而年代久遠,痕跡模糊不清,李木也看不懂那套符號。


    怎麽辦呢?


    就在李木猶豫是等人來救,還是自力更生的時候,他聽見了莫洵的聲音:“原地呆著。”


    李木:“……哦,好的。”他知道該如何神識傳音,卻困於現在修為太低,做不到。


    蘇澤淺察覺到了莫洵靈力的波動,側頭問道:“師父?”


    莫洵和蘇澤淺已經在黃龍洞口了,不過是旅遊景點的那個黃龍洞。


    “我在告訴李木,讓他別亂跑。”莫洵如實迴答,隨手折下一片葉子,投入水中,葉片便漲成了小舟大小。


    兩人身上一直有蘇澤淺撐著的隱匿符。


    兩米外是排著隊等著進洞的遊客,一米半的位置是“危險,請勿翻越”的告示牌,腳下是被告示危險的濕滑石灰岩,岩石上有急流淌過,形成一道小小的瀑布,匯入洞中的水潭中。


    葉片小舟在瀑布下搖晃著。


    蘇澤淺看著對麵閃爍的閃光燈:“師父,我們會被拍到嗎?”


    他不知道隱匿符能不能瞞過照相機。


    莫洵答非所問:“你在天上飛的時候撞到過飛機嗎?”


    蘇澤淺:“……沒有。”


    莫洵這麽一說,年輕人生出了濃濃的違和感。


    “所以說,我們和普通人生活的世界之間是有屏障的。”莫洵伸手比劃了下,“不用擔心。”


    他率先跳上了葉片船:“下來。”


    黃龍洞中用霓虹燈標明遊覽航道,船工們撐過一船船遊客,莫洵的葉片舟和遊客的船一起出發,很快駛上兩條水道。


    葉片小舟貼著岩壁行駛,莫洵的視線很少放在水道上,他在看岩石。


    岩石上有什麽?


    有水蝕的斑駁痕跡,有石灰岩的萬年的沉積,還有一道道模糊不清的刻痕。


    蘇澤淺看了會兒,發現莫洵在以那些刻痕決定行舟方向。


    年輕人覺得沒必要問莫洵是不是來過這裏了。


    水聲和緩,偶爾能聽見水滴落在岩石上的啪嗒聲,蘇澤淺嚐試著記憶路徑,發現根本記不住。


    莫洵沒看他,卻知道他在做什麽:“別白費力氣了,以前這裏有道鎖仙陣,沒人能記住路。”


    蘇澤淺才想說話,就覺得心中一動,識海中落下一滴水,水滴暈開,其中蘊含的東西自然而然的成了他已知已會的。


    他突然就能看懂岩壁上斑駁刻痕的意思了。


    蘇澤淺:“師父?”


    莫洵:“沒別的意思,出去的時候你撐船。”


    蘇澤淺:“……”


    “師父,我不傻。”


    他知道莫洵是在把他未曾來來得及參與的過去分享給他。


    然而在這點上,蘇澤淺是不滿足的。


    “師父,我在劍修的記憶裏看見了兩場戰爭,一場是和鬼王的,另一場是和天道的。”


    莫洵“哦”了聲。


    蘇澤淺繼續說:“鬼王之戰劍修看見了結局,但和天道的那場他們沒看見。”


    劍修在戰鬥結束之前便盡數隕落。


    年輕人看著莫洵的背影,懷揣著小心,以及試探:“你能告訴我,第二次戰爭的結局如何嗎?”


    這是蘇澤淺第一次向莫洵提出要求。


    他知道莫洵對他好,但有時候太好了,就是沒把他放在等同的位置上,而是把他當成一個需要保護的人。


    戰爭的結局,也是莫洵的結局。


    蘇澤淺要看的,是後者。


    莫洵願意分享給他的東西或許很多,卻絕對不會包括這個。


    他記得在劍修記憶中偶爾瞥見的莫洵,可不是什麽雲淡風輕的模樣。


    莫洵非常明顯的僵了下,蘇澤淺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黑衣男人迴頭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裏包涵的東西太多,蘇澤淺覺得自己被洞悉了,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子摔落,疼,且冰涼。


    莫洵迴答他:“再說吧。”


    “阿淺,”莫洵補充了一句,“讓你知道了,我會不知道怎麽麵對你。”


    “但——”但即使有苦衷,即使出於善意,隱瞞從來不會帶來什麽好結果。


    蘇澤淺的話沒能說出來。


    莫洵伸出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蘇澤淺就收了聲。他看見了前麵岩洞中的李林李木父子。


    李木同時也看見了他們。


    莫洵把葉片船劃過去:“上來。”


    知道了莫洵身份後,李木在他麵前不太敢說話,把李林搬上船後,他直往蘇澤淺那邊瞥。


    這一瞥還真瞥出問題來。


    “你耳朵後麵是什麽?”


    準備和莫洵換位置撐船的蘇澤淺:“什麽?”


    李木掏出手機拍了張照給蘇澤淺看。


    溶洞光線昏暗,照片上全是噪點,但耳朵後的圖案還是能看清的。


    中心一道曲線,如同太極圖中分隔了黑白陰陽魚的中軸線,兩條陰陽魚的魚眼處被相同的圖案取代——三道橫線,上麵放一道,下麵兩道平行,像是被拆散了的易經卦象,又像是山形紋。


    這山形紋蘇澤淺看過很多次,在莫洵的衣服上,在男人房間裏的家具上。


    蘇澤淺把手機舉給莫洵看:“這是什麽?”


    莫洵扯唇一笑,笑得意味深長:“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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