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洵花了好半晌才找迴自己的聲音:“說清楚。”


    在莫洵沉默的時間裏,蘇澤淺解下了背後的劍,握在手中,然後在床沿坐下,他麵向外,側對莫洵,卻沒有看他,視線直直投出窗外。


    床柔軟的陷下去,年輕人的姿態既親近又疏離,莫洵心裏一疼。


    聽見莫洵的問話,蘇澤淺的視線沒有移動,嘴唇顫了下,清涼的嗓音緩緩的淌出,帶著字斟句酌的謹慎,以及些微的自嘲。


    “師父,你,真的很狡猾。”


    “榕湖大道上那次,你明明看見鬼了,不否認,隻問我看見了什麽,在李木店裏也是,你明明什麽都清楚,卻總要等別人問了才開口,給出的答案當時聽著沒什麽,現在想想卻是模糊的,更別提到了山裏,說到王老師的時候……”


    “現在又是這樣。”蘇澤淺終於轉過頭,和莫洵對上了視線。


    中年人臉上笑意全無,勉力維持的平靜下是難以言說的慌張。


    莫洵思來想去覺得自己沒什麽可慌的,那麽大風大浪都過來了,現在不過是被徒弟戳穿了,有什麽可慌的?


    但是啊……他怎麽會,還記得?


    蘇澤淺看著莫洵,年輕的劍修周身氣勢鋒利,沒表情的臉更顯得冷清。然而冷清不是冷情,年輕人胸膛裏是滿滿當當的一腔溫情,充盈到令人疼痛。


    “你不敢確定我是真的記得,還是在誆你,所以讓我‘說清楚’。”


    “真狡猾。”蘇澤淺低聲念了句,又笑了笑,笑容轉瞬而逝,說不出的慘白,“不過沒關係。”


    “這是理所當然的,應該的。”


    在莫洵的記憶裏,就算自己有意引導,蘇澤淺也很少一次性說這麽多的話。然而今天晚上顯然是個例外,莫洵隻說了三個字,而蘇澤淺給出的迴複三百個字都不止。


    “我真的都記得,從被鬼王拘魂,到大殿裏的談話,你的身份,你給我的選擇,以及那句……”


    “——那句喜歡……”


    “我都記得。”


    給出了證明後,蘇澤淺終於停了下來,莫洵愣愣的看著他,腦子裏轟隆作響,一時間竟是說不出話。


    阿黃覺得室內氣氛不對,偷偷溜出了房間,在客廳冰涼的瓷磚地板上焦躁的轉來轉去,想偷聽又不敢。


    蘇澤淺就那麽靜靜的看著莫洵,昏黃而朦朧的燈光下,年輕人的一張臉仿佛泛著冷玉般的光。


    莫洵幹澀開口:“你怎麽會……怎麽會記得?”


    “師父你都不知道,我又怎麽會知道呢?”


    “硬要我找一個理由的話,大概是因為我真的不想忘吧。”


    “我不想忘記關於師父的任何一件事情。”


    “如果遺忘是因為我太弱,我會努力,去贏得知曉的權利。”


    “我想跟著你一輩子。”


    中元夜,他被鬼王掐著脖子,看見對麵年輕的男人時蘇澤淺詫異、驚訝、不敢置信,然而這些情感之後還有一份不容置疑的歡喜,無形中仿佛有一段距離被拉近,那頭的模糊東西變得清晰起來。


    大殿之中,莫洵的那句忘記是驚天霹靂,劈出了蘇澤淺從所未有的憤怒和無力,年輕男人的那句喜歡也是霹靂,劈得蘇澤淺茅塞頓開。


    和殷商交往中的那些違和、猶疑、不確定,在那一瞬間統統有了歸宿。


    他的被動,他的不接受,不是因為不懂,不開竅,而是因為心裏早就有了一個人,再容不下其他。


    所以當莫洵在酒桌上開玩笑說他是兒子的時候,蘇澤淺無法接受。


    所以當被鬼王扔出去,被黑霧吞噬的時候,蘇澤淺一點不覺得失望,他的命是莫洵救的,莫洵不想要了,那他也沒反駁的立場。隻是有些悲傷,悲傷才知道了師父到底是什麽人,就再也見不到了。


    “師父,讓我跟著你好嗎?”


    在蘇澤淺的注視下,莫洵溺水般的唿吸困難:“你知道跟著我是什麽意思嗎?”


    “沒有自由,要時時刻刻被我監視著,不能和除我之外的任何人有深入交流,更不能成家養小孩,你一輩子就毀了,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你現在說知道,但未來會後悔的!”


    “我不後悔。”蘇澤淺說,一彎笑意出現在他嘴角,他看見莫洵再沒了平日的溫和從容,露出一副丟盔棄甲的狼狽相,心裏有些小得意,“修士天師感承天道,不妄談不虛言,我說不後悔,就不會後悔。”


    臥室裏那麽安靜,客廳裏阿黃嗒嗒嗒的走路聲清晰得仿佛是踩在心上。莫洵幾乎是在垂死掙紮,蘇澤淺是他一手帶大的,他哪能聽不出年輕人話裏的意思:“那麽殷商呢?”


    “我對他說‘對不起,我是劍修’。”


    “劍修,好個劍修,”莫洵狼狽而惱怒的笑起來,“我從沒見過這麽伶牙俐齒的劍修!”


    莫洵一抖被子,風攜著靈力平推過去,把蘇澤淺從床上掃下去:“去客房睡!”


    蘇澤淺不想讓莫洵混過去:“師父你答應了?”


    莫洵哼一聲:“你覺得呢?”


    他看蘇澤淺一副不給答案就賴著不走的模樣,揚聲叫道:“阿黃。”


    客廳裏黃狗耳朵一豎,立馬跑了進來。


    莫洵掀被子下床,把衣服穿起來:“不是誰都能跟在我身邊的。”


    阿黃一聽,覺得自己被表揚了,咧著嘴搖起尾巴。


    莫洵穿戴整齊,抬手做了個下拉的動作——動作才開始就頓住,中年人看了蘇澤淺一眼,複又躺迴床上。


    蘇澤淺不明所以又不敢問,好在疑惑沒持續太長時間,平日裏隱藏著的,覆蓋了莫洵家的結界發動,同樣是黑色,卻和鬼王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霧氣從平躺在床上的中年人身上湧起,年輕的魂魄從人類的殼子裏坐了起來。


    莫洵的靈力收斂的滴水不漏,除了頭發長些,袍子複古些,乍一看和普通人類沒什麽兩樣。


    恢複了本體的莫洵重複了剛剛的動作,抬手一拉,扯出了一道黑色的縫隙:“都跟我來。”


    阿黃對蘇澤淺汪了聲,好像在安慰蘇澤淺別怕,甩著尾巴跟著莫洵走了進去。


    蘇澤淺抬腿跟上。


    老林中特有的濕潤空氣撲麵而來。


    蘇澤淺第一步跨進縫隙,第二步跨出,人就又迴到了山裏。


    月光朗朗而下,四圍林木合抱,置身處是一片白地,空中靈氣熾烈。


    莫洵身邊的黃狗已經變成了琥珀色眼睛的小童子。


    被當做神祭拜的鬼對蘇澤淺說:“和他打一場,讓我看看你有沒有資格跟在我身邊。”


    阿黃的三百年修行在山裏排不上號,但妖先有妖力才能化形,和人類相比,在術法修行上有得天獨厚的優勢。犬妖阿黃修行三百載,人類蘇澤淺入門三個月,怎麽想都是前者更厲害些。莫洵雖然沒說要打敗阿黃,蘇澤淺才有資格跟在他身邊,但安排這場比試本身便有了拒絕的意思。


    蘇澤淺不想讓莫洵有機可乘,問:“怎樣才算有資格?”


    莫洵直白的說:“我說了算。”他根本不給蘇澤淺討價還價的餘地。


    但如果蘇澤淺能打敗阿黃,莫洵就算再不樂意,也隻能承認他有資格。


    阿淺必輸無疑。


    莫洵想。


    可迴憶起小區裏蘇澤淺華光耀耀的漫天劍雨,莫洵心裏多了幾分不確定。


    “啊啊?”還不會說話的阿黃比劃著問開始嗎?它心思單純,不會去想為什麽要和蘇澤淺打架,隻要是莫洵的吩咐,他去做就對了。


    蘇澤淺持劍一禮,一板一眼的套路顯然是桃木教出來的:“請。”


    山中的這片空地是專門用來給精力過剩的原住民們打架鬥毆的,山裏人種族各異,打起架來會引發各種奇奇怪怪的效果,山裏人見得多了,瞅見再奇怪的場景也不在意了。


    但人和妖切磋帶起的靈力風暴卻已經有幾百年沒遇上了,阿黃和蘇澤淺一開打,就引起了無數山裏人的注意,可敢來圍觀的卻是寥寥,因為它們發現莫洵在。


    才送走蘇澤淺又發現他迴來的桃木跑來了,和桃木在一塊兒的甘草跟了來。察覺事情大條了的老王衝了過來,莫洵出現就會出現的白也來了。


    還有一隻膽子特肥的胖兔子,蹦到莫洵腳邊,把自己團成團,不聲不響的蹲著看。


    跑來圍觀的一群人相互看看,白代表大家保守發問:“怎麽迴事?”


    莫洵不答反問:“蘇澤淺在山裏三個月,你們有發現什麽不對勁嗎?”


    聽慣了莫洵“阿淺”、“阿淺”的喊,“蘇澤淺”三個字一出來,在場的人都是表情一變。


    中元夜,忘憂按照莫洵的意思,給蘇澤淺服下忘憂草,意在讓他失去當晚的一部分記憶——莫洵的真實身份,以及他隻說給蘇澤淺一個人聽的話。


    蘇澤淺還會記得莫洵是他的師父,也不會忘記自己入了山,學了本事,中元夜發生的事情他也會有大致的印象。


    莫洵還讓忘憂給了蘇澤淺一個暗示,他得留在山裏把劍術學成才能出去——這是為了從鬼王手裏保護他。


    沒有人類能抵抗萬年忘憂草,所有人都沒想過忘憂會失敗。


    但接下來的幾個月,蘇澤淺的表現確實有點不對勁。


    莫洵看他們的表情就知道有問題:“怎麽?”


    白難得哼哧著說不出話,老王接過話頭,表情也很複雜:“小蘇他……太拚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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